第9章 我为甄嬛看坟茔

黑胖子喜欢看《盗墓笔记》,偏又胆小,看完之后常常做噩梦。可黑胖子照看不误,他说,不见识死人的世界,怎能知道活人的人生?

香山的红叶还没有迎来最灿烂的季节,一场又一场的秋雨已经把人们逼进了厚重的服装道具中。冷,就要有冷的演绎方式。门和窗子早早就关好了,空气不流通的好处就是没有冷风嗖嗖。偶尔出个门,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嘴里不经意呼出的冷冷白气,虚无而直挺地飘着,散了。

灌顶刚从山西回来,或者是从河南回到北方来。逆风而上的后果,就是让最不喜欢秋裤的她,早早穿上了秋裤。笔挺的西装裤内,甚至黑色性感的连裤袜内,悄然生出一种复制的肉感,时尚感殆尽,分明是一种隔膜,一种累赘。灌顶本来就是一个乱穿衣的人,习惯了她的人对此本来无意,可她偏偏要解释说,刚从坟茔回来,谁还有心思去谈论时尚?似乎,她认为自己一直站在潮流前线。

我是一个怕冷的人,可我现在穿着单衣服,我是说。尽管我还算健康,可因为睡眠不好,在灌顶面前,我一直是病猫的形象,而她则是钢铁女子。就在零下的温度里,她也要光着腿出来“采风”。我常取笑她说,就连呼啸的寒风走到她身边的时候,都会倒抽一口冷气,折身而返。可如今,还没到瑟瑟发抖的季节,她怎么就早早秋衣上身了?

灌顶说,心冷了,身子就怎么也热不起来了。这样说着的灌顶,还甩了甩凌乱的一头秀发,冷风再一次吹过。她的确是一个冷着的人了。可为什么呢?难道因为坟茔?还是因为貔貅嘴里说的那个初恋?

自貔貅的那通电话之后,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过灌顶,也听不到关于貔貅的消息,大概因为我一直也没有去灌顶的店里走动。我在极力避开灌顶,当然,也在避开貔貅。我说过,我是一个怕折腾的人,交朋友这种行为,对我就是一种伤。正是灌顶需要安慰的时候,我突然销声匿迹,这是最好的。我以为,我和灌顶的关系,该是自动转凉了,接下来,该是永久的冰冻了,直到永远。

灌顶也一直没有给我电话,直到她从什么河南还是山西那个地方回来。她打电话一定要我去咖啡馆。我居然有惊喜的感觉,可也只是一瞬。她还在电话里唠叨,说她转了几座坟茔。本是毛骨悚然的话,我听着却格外开心。挂了电话,我就去找灌顶。我到底还是需要一点人情。

灌顶以前是说过坟茔的,她这样说:“我踏过的坟茔比你走过的桥都多。”在咖啡厅之外,灌顶还有一个职业,那就是摄影记者。她赚钱的方式,就是把自然界真实的存在,包括人文,转换成虚拟世界里的存在的真实。这是灌顶的说法,我是弄不大懂的,此存在和彼存在,对我来说,都是存在,或者都不是存在。我眼里的世界,时而单薄如纸,时而千岭万峰。至于存在,不过是一种获得温暖的方式罢了,不冷的日子,是想不起来的。

她是踏遍山水,饱览人间,我却一直孤陋寡闻着,但坟茔还是见过几座的。老百姓的小坟包,皇族的陵寝,都略有见识。参观十三陵,走进地宫时,的确有阴阴的感觉,可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还不觉得十分冷。至于老百姓的小坟包,和自然山水融在一起,若还映在飞驰的车窗中,常常只觉得那是风景,就像天空飞过的一只鸟,就像耳边刮过的一缕风。

如果真与存在联系起来的话,是把逝去的时间用一种凝固的方式显示出来的存在?我说不好。对我来说,这存在也是虚无的,如果飞在天空的鸟儿在我脑海里留下影像,也是比这虚无更长久的存在了。

很小的时候,家乡的山水丛林里,常有被翻烂的坟茔,腐烂的木料堂皇地躺在太阳下,侧斜在一堆堆新翻开的黄土边,像是晒出了一个尴尬的秘密,看又看不得,不看,又忍不住好奇心。老人们说,有人盗墓。

小孩子虽然有一颗懵懂的心,可却是传播新闻最好的工具。村里乡里的传奇,经过小孩子的嘴,就变得神秘莫测。这盗墓一事,听到我耳里时,就成了这样的故事:

张老三晚上给灶王爷上了一炷香,结果半夜就被一个夜猫子叫走了。正是夜黑风高,张老三神昏不明地走进一处墓地,然后用手挖开了棺木。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时,张老三忽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棺材里,手心里攥着一块美玉。他吓得跳起来,呱唧呱唧地跑回家,手里却不忘紧紧攥着那块玉。

这张老三就是我们村里的一个暴发户,小孩子们总说,他就是因为盗墓得了一块玉从此甩掉了贫穷的帽子。但其实早在这之前,小孩子就都知道他,因为他是个私生子,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野种,他的爸爸不是他的亲爸爸,他的亲爸爸是他的邻居。而他对他的邻居始终视若仇敌。我不懂财富是个什么玩意,更不懂私生子、野种的意义,但对那呱唧呱唧的说法却特别感兴趣。以至于后来在村子里看到张老三时,总是会留心听他走路的声音。说来也怪,那声音的确是呱唧呱唧的,十分好玩。

我本来是要听灌顶讲她的关于寒冷的故事的,谁知道自己却自顾自讲了关于坟茔的传说。灌顶倒也捧场,居然听得津津有味,我都停下了话,她还意犹未尽地问,后来呢?

后来?有什么后来呢?村子里的日子,就是日复一日。真说到后来的话,我是很早就离开了家乡,而张老三,也在农民进城的潮流里,不知道进了哪座城市,所以,没有后来。

灌顶有些不爽,说,我还以为你得用“呱唧呱唧”编出什么有意思的故事来呢。这个,我还真是没有想到,那时候,不过是觉得那脚步声好玩,至今那声音,在我脑海里还是一个美好的存在。又是存在?!

灌顶瞥了我一眼,说:“要是我,这故事就会这样继续下去,张老三之所以会‘呱唧呱唧’着走路,是因为那个猫头鹰化成了他的鞋子。那个猫头鹰不能再恢复原形,它就用‘呱唧呱唧’的声音求救。”

的确是一个有意思的故事,而且延续下去的话,也大有文章可做。我拍手赞叹,但灌顶又不爽了,叹了口气说:“说你是木头人吧,可事故都能变成传奇,而我是铁头人,我看到的故事都是现实。”

灌顶有铁头功,这可不是她自夸,她以三十五岁的高龄,还能将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我称叹。对此,灌顶不以为然,她说,那不过是童子功,现在的她,头一天做的或者记的什么事,第二天常常会忘得一干二净。

我问灌顶她看到了什么现实。灌顶说:“一个看坟茔的老头,背影都抽缩成一团了,可食指尖尖指向我,口齿伶俐地说,你敢拍一张,我就砸烂你的相机。”

我忍不住笑起来,灌顶对这老头的描述,不但年龄矛盾,就连性别也含糊,还食指尖尖、口齿伶俐,把他当成后宫甄嬛了?灌顶说:“谁说得清,他看的就是皇陵,没准是妃子附体。”

我马上表示不满:“一个看坟茔的老头,能有多少主意,又能拿多少钱,他们,不过是有关部门的一道防线罢了,你要是抱怨他们,就有不厚道,有点文不对题。”

灌顶皱着眉说:“我就是要文不对题,我这一生都是在文不对题,可你为什么没有提出意见来?”说着,灌顶还向我翘了个兰花指。我完全弄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一个严肃的问题。

灌顶看我发愣,眉毛一舒,兰花指的中指一弯,一探身,弹了我一个脑嘣儿。疼是不疼,却吓了我一跳。灌顶说:“你分明知道我想做什么,你也分明知道我每天都在重复做着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喜欢你把事故说成传奇吗?我恨不得我自己就是那个盗墓的张老三,哪怕是被猫头鹰诅咒过,也强过一辈子当看坟茔的老头!”

我不以为然,我有我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如果是我,想要去做张老三,甚至看坟茔的老头,都会很正常,可这话出自灌顶口里,有点不正常。我问她:“你说甄嬛那么火,那老头会不会被甄嬛附了体?”

灌顶哈哈大笑,说:“想不到你对甄嬛这么感兴趣?”

《甄嬛传》刚热播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兴趣,可这热过去了,我却忽然对它产生了好感。我喜欢站在世界的反面,倒不是为了特立独行,我只是不习惯和人群在一起。

灌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抬起她的腿,让那包裹着秋裤的黑丝压在我的腿上,说:“来,给爷来一个猫头鹰牌‘呱唧呱唧’鞋。”

我躲了一下,没有躲开,那条黑丝笼罩的光腿,就堂而皇之地横到我的腿上来。我发现,那黑丝的末端,居然悬在脚踝上方,那只刚才还踏着高跟鞋的脚,现在赤裸裸地,张扬着脚趾,在我的腿上。我惊讶地问道:“你连秋裤都穿了,为什么不穿袜子?”灌顶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也笑起来,说:“其实做一个看坟茔的老头挺好。你想,你人都老了,你连坟都看了,而且,你还被甄嬛附过了,这人生该是多么凌乱,可这凌乱,却横生出多少传奇。”

我不是一个会讲传奇的人,可我又何尝没有当过一个看坟的老头?我甚至也经历过被甄嬛附体的惊和痛!那风中的凌乱,可毫无浪漫。在那一刻,那一秒,人分明就是死的,是挣扎的僵尸,在神昏不明中连毁掉地球的疯狂都会横生出来。

可一旦它进入历史,一旦你从僵尸的状态中苏醒,天地瞬间在胸中打开,人豁然开朗。我想,人是要有这样的经历的,冷风嗖嗖侵入骨髓,而后才能有翩翩仙女散花的静美。

再跳出一步外,再看得远一点,分散,其实是一个更大范围内凝固的融合,吵闹,其实是一场最不费心思的宁静。所有的存在,其实都是不存在。所有的不存在,其实也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存在。

我不是无病呻吟,我只是想做那个看坟茔的老头,不过,我看坟茔的时候,随便你任何人过来拍照。只要你不怕僵尸附体,就好!

灌顶说,唉:“你越是这样,我就对你越是爱不释手!”

我是玩具吗?

我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