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是山无棱还是天地合了

黑胖子说,有的人是因为看透了而死,有的人是因为看不透而死,可不管是看透而死,还是迷茫而死,年轻着就死,总是让人纠结。

随着灌顶的出现,貔貅也瞬间进入了我的世界,如影随形。周末的早晨,我刚起床,准备去买点早点,刚走出小区,迎面正碰上穿得花枝招展的貔貅,纯白如雪的上衣,橘色带花的紧腿长裤,还有一双不规则闪出红光的棕色高腰靴。她戴着墨镜朝我走来,上衣领口大荷叶边的褶皱,跳跃着,像是硬扯出来的纯情,让我不由得想要转身逃走。

我假装打电话,一转身,走到一棵桐树后面。桐树的皮光光的,几只黄蚂蚁在此忙忙碌碌着。我是没有人可以打电话的,电话都放在了耳边,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即使是假装的,我也没有话可说,只好站在那里看蚂蚁。

我听着高跟鞋咔哒咔哒地走过来,我等着高跟鞋咔哒咔哒地走过去。可是那声音,到我身边,戛然而止。我回身去看,正看到貔貅侧着身子,探着头,眼睛从墨镜的上方看过来。那双眼睛,居然有点红肿。她看到我,马上把墨镜推上去,说:“好大的兴致,一大清早就跑到这里看蚂蚁。”

我绕过桐树,继续走我的路,一边走一边说:“你的兴致也不小啊,这一大清早,不是也跑到这里来?这里有你的亲戚还是朋友啊?”

貔貅对我的态度毫不在意,反而笑着追上来,说:“既是亲戚,又是朋友。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就是你啊!”

我忽然停下来,貔貅正大步小步跟着我,一不留神,就撞在了我的身上。我皱着眉头看她,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喜欢你,我知道你是商人,无利不图,我这里没有任何你想要的东西,所以,以后,你可以忽略我吗?”

貔貅正咒骂着收拾撞在我身上弄乱的头发,其实她的头发一丝不乱,不知道是打了发胶,还是做了定型。她对自己的外表极为关注,头发自然也是重中之重。每次我见她,她的发型都是不同的,有时候是爆炸的烫发,有时候是利落的盘发,有时候则是花哨带毛边的辫子,当然,我见她的次数并不多,数来数去大概也就那么几次。

貔貅一边小心翼翼地按压着头发,一边带着歉疚的笑意对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找你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灌顶。我听说你很喜欢灌顶,你们不是那个吗?”说着她把两只大拇指放在一起。

一派胡言。我几乎大叫出来。我心情有点不舒服,昨夜又没有睡好。一整夜,都在做梦,断壁残垣一样的场景,逻辑不通的情境,还有几张人不是人、脸不是脸的东西,横七竖八,交叉变换。在梦里,我自己也不像人,一会儿飘起来,像要被风吹走,一会儿又沉入水中,重重的,坠着,我一直是处于恐惧的状态,可叫不得,喊不得,因为我不是一个整体,我是一个七零八落的碎片。

这些梦,虽是梦,却极为清晰。以至于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摸着自己的胳膊和腿,依然感受不到自己的完整。所以,我心情不好,我站在那里,恶狠狠地瞪着貔貅,两排牙齿也紧紧咬在一起。

我的样子肯定极为恐怖,以至于貔貅看着我,居然打了一个冷战。她说:“你不要这样,我不是别人,我……不……唉,这样,我就和你说一句话,就走。”

我不吭声,转身往回走,早餐什么的,算了,我没有心情吃了。我想,我的表情足够凶恶,貔貅肯定会还我清净的。可当我打开我的房门时,貔貅居然从我的身后撞了我一下,倏地一下从我的身边钻了进去。这是灌顶的动作,这是灌顶的行为。貔貅,貔貅居然也有。

我一惊,再看,貔貅已经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将那双闪着红光的棕鞋放在了我的茶几上。我连门都没关,直接走到客厅中间,冷冷地对她说:“说吧,一句话,说完就走。”

貔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马上继续笑下去,就像一个有点年久的锁匙,卡了那么一小下,又打开了。她的笑声很响,她说:“你别这样好不,我怎么说也比你大几岁,这要是和你一起生活,你得叫我姐姐呢……”说到这里,她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紧张地瞪着眼睛看我。

我面容紧绷,问她:“这算是一句吗?如果你说完了,就走人,我的门还给你留着呢。”貔貅不笑了,可那笑容还没有完全褪去,只是眼睛一下子有了惊恐之色,闪闪的,仿佛有泪光。我觉得自己有点过了,就过去把门关上。再回来,我还是看也不看她,坐在靠窗子的一只小圆凳上,看窗台上的花。

我养的花,我叫不上名字,是我从小区右侧的一块野地里采回来的,开很小的花,也不灿烂,但绿意甚好,我就养着。

貔貅说:“你知道吗?我大概十三岁的时候上过吊,灌顶是在十八岁的时候吞过药,我不希望你现在也变成我们俩那样,整天只想着死。”

这样说着,好像我们三个有多么亲密似的,真可笑。我只是从心里冷哼出来,可不想多说话。就连一句话终了就走的承诺,我也懒得向她去追究。

我听见貔貅在我身后的沙发上吸鼻子,是哭了的声音。我不为所动。人活着,谁没有一次想要死的冲动。过来再看,一切不过是自己和自己开的一个玩笑。真若惦记着死,不需要念头,只需要一个干脆的行动。

就像我高中的同桌。一个矮我一头的小男生。他梳着长长的头发,被秃顶的教导主任扭着送进了理发室,差点剃成了光头。可他的头发长得实在太快,没有多久,就又齐耳齐肩,以至于教导主任看见后,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么有,我却没有。”因为这样的趣事,他被我们班称为人主导教,是教导主任反过来的写法,可听起来却像教皇或者教父之类的一样威风。

我不爱说话,他却是一个“长舌妇”,每天在我耳边啰哩啰嗦,可从来不说学习。他说的,竟然是女人的家长里短,谁的头发长啊,谁的见识短啊,谁有黑社会背景啊,谁有校花的潜质啊之类的。

我后桌的女生极喜欢听他啰嗦,可她要让他说给她听,他就马上闭嘴,沉默成一棵树木。为此,他没少被后桌女生修理,不是被书打,就是被腿踢。那女生也彪悍,有一次居然拿着一把圆规扎进了他的头皮内,圆规拿出来的时候,带着血肉。女生吓得尖叫,可我同桌只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说了一句:“你死心了吧!”后桌的女生涕泪横流,她颤巍巍地站在那里,说:“你怎么这么狠毒?”

我当时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出那样一句话,我也不明白她怎么敢说出那样的话。狠毒的,不应该是她吗?

后桌调换了位置,从此以后变得特别沉默。而我的小同桌,就更絮烦,天南海北的神聊,简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我偶尔认真听一下这乱七八糟的话,居然很有一种长篇评书的味道:话说那一天,李大婶化了妆出门,迎面正碰上刘四老爷……

这里所谓的“李大婶”,不过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一个长得文质彬彬的大男生,而“刘四老爷”,就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

除了我以外,班里所有的人都喜欢他的神侃,这几乎成了繁重学业中放松的一种固定方式,以至于有一次考完试,我们班主任老师竟然让我同桌走到讲桌前面,神侃了一节班会课。说的当然是激励我们学习的事,话大概也就是那些固定的成分,可由他说来就格外不同。我们班六七十名学生,被说得正是:个个摩拳擦掌,个个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声势太大,连其他班的班主任都纷纷过来探看,最后,当然,又引来了教导主任。教导主任站在后门,跷着脚听他胡说,一直等他说完,教导主任流着眼泪拍着手说:“小子,下周一升旗,你来讲话。”

我虽然不喜欢我这个小同桌,却一直觉得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俊杰。可他没有,他成了鬼才,也还没有才,只是鬼。在教导主任说的那个下周一晚上,他做了一场完美的国旗下的讲话后的晚上,他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学校后山前的一棵树上。

发现他尸体的,居然就是教导主任。据说,这个秃顶小个子的老头,抱着我的同桌,哭成了个泪人。一边哭,一边捶打自己的胸脯,说:“花谢了,花谢了。”

女生们都不敢去看他,有看过的男生说了,他最后的样子太吓人,脸的肌肉扭曲着,一道一道的,眼睛瞪得快爆出来了,舌头伸得长长的。我去看了,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他的脸是有点青紫色,可眼睛是安详地闭着的,嘴也是闭着的,只是嘴唇有些干裂。有人说,是教导主任给他做了整理。

他最后的样子,我也只是看了一眼,因为很快就有一个声音哑哑的女人把他推走了,是用一辆手推车推走的。这段路不太好走,手推车走一下,他就在车上跳一下。我那时候就想,或许,这是他给我们开的一个玩笑。他,怎么可能死呢?

我同桌死了有一个月,没有人敢靠近我同桌的位置,特别是女生,走到我的桌子旁,总是要大呼小叫着跳过去。就连看我,她们也像看到鬼一样。

之后,我就听到了这样的传闻,与其说是传闻,不如说是当面指责。那个曾经抡着圆规扎我小同桌的后桌,在一个晚自习开始之前,忽然从教室外面走进来,在我的脸上打了一个大巴掌,然后说:“你为什么让他去死,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死?你不知道你才是最该死的吗?”

我很快明白,她所说的他,是我的同桌。“我,什么时候让我同桌去死了?再说,他像是听我这样一个似有若无的人的话的人吗?”长久的沉默,让我的嘴变得很笨,但这两句话,我还是慢腾腾地说了出来。

就在这时,有好几个女生抢过来,她们几乎一起伸出手指,指着我说:“就是你,就是你,要不是你说人怎么死才好,他也不会想去上吊。”又有一些人围过来,有男生,有女生,有人在小声说话,有人在看着热闹。

“我、我、我说过怎么死才好,可是你们不是也说过吗,你们不是也谈论过怎么死才好吗?是你们讨论的时候,我才说了这样的话。”我气愤得脸都涨红了,我声嘶力竭地朝着周围的人喊,所有的人,不光是那几个指着我的女生。我当时感觉整个世界都爆炸了。

就在我同桌死之前的那个周末晚自习,我后桌和几个女同学凑在窗台边说起了死亡后事,说什么死了之后如何能够成仙,死了之后怎样可以重返人间,她们越说越兴奋。我的座位就在窗台边,我是最讨厌人们谈论死亡的,所以就说了一句:“你们又没有死过,怎么知道哪样可以成仙,哪样可以重返人间?”

自从来到这所学校,我几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因此,我一张口就把这几个女生吓了一跳。她们看我的眼神,就仿佛看到了鬼在说话一样。但很快,她们就恢复了正常,和我辩论起来。有的说,你是在咒人死吗,有的说,你也没有死过,你怎么知道不是这样……个个伶牙俐齿的,来的,也都是精明剔透的辩论。我是没有话可辩论的,说完就完,低头而坐。倒是我同桌忍不住了,和她们辩论起来。他说:“好好的,说什么死亡,这辈子还没有活好,还想着死亡之后的事?”

同桌的加入,一下子让这个话题热了起来。班里几乎有一半的同学都加入了这个讨论中,直到教导主任过来查自习,他们才停止讨论。这中间,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甚至也没有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所以,说是因为我讨论死亡而害死同桌,我当然觉得委屈。可是面对人群,面对那几张伶牙俐齿的嘴,我又实在无话可辩,只能大声叫喊。

“李大婶”和“刘四老爷”纷纷过来解围,那几个女生讪讪地走了,有的唉声叹气,有的愁眉苦脸。只有我后桌的女生,依然是横眉怒目的样子,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因为他最听你的话。”

我感觉我的脸一下子皱在了一起,我的头皮嗖地跳动了几下。“他最听你的话”,这话太熟悉了,太熟悉了。我十五岁那一年,在邻居王叔把我送进那个荒凉的大院子里之前,王叔对我说:“他最听你的话,你去看看,你去看看,他就闭上了眼睛。”这里的他,是她。她看到我,迷蒙的眼睛忽然睁大了,看着我,眼角略略发红,有泪一样的东西闪烁着,然后就定格在此处。

我的小同桌,我们同桌了差不多两年,我和他说的话总共算起来,大概也不超过五句吧,而我的那句关于死亡的辩论,还不是和他说的。难道就因为这句话,他就要去体会死亡之后吗?

可话又说回来,我又有什么委屈的呢,我本身不就是一个丧气的人吗?没有我,我的父母怎么会死得那么突然?没有我,那个女人,怎么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的大脑里遍布着那几张伶牙俐齿的嘴,遍布着人群朝我而来的指指点点。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我的心脏怦怦地跳着,就连我的眼皮,也漫不经心地跳起来。我浑身的肌肉在紧皱着,我的脖颈僵得动不了。我感觉我快崩溃了。在人群中,我快崩溃了。我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我厌倦了,厌倦了我的回忆,厌倦了貔貅在我身后吸溜着鼻子,我才不关心她为什么要上吊,我也不关心灌顶为什么在十八岁的时候吞过药。我站起身来,开门走了出去,走出家门,走出那个沉闷的世界。外面再不好些,到底有可以呼吸的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