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僧诗与道诗

支遁

中国僧侣与士大夫阶层交游唱和的传统,始于东晋的支遁和慧远。支遁(314?—366?),字道林,俗姓关,陈留(今属河南开封)人,一云河东林虑人。他既精研佛理,创所谓“即色义”而成为当时佛教“六家七宗”之一;又崇尚黄老,雅善清谈。晋哀帝诏他进京宣讲佛法,朝野悦服。一代士大夫名流如谢安、王洽、刘恢、殷浩、许询、郗超、孙绰、桓彦表、王敬仁、何次道、王文度、谢长遐、袁彦伯等,都与他过从甚密。他精于老庄之学,所注《庄子·逍遥游》,群儒旧学,莫不叹服。王羲之在会稽,风闻支遁名振遐迩,不相信他有什么真学问。后来支遁到了会稽,王走访支,察其虚实,问他道:“逍遥篇可得闻乎?”支遁滔滔数千言,标新揭异,才藻惊绝,王羲之“遂披衿解带,流连不能已”(《高僧传》)。谢安对支遁尤其崇拜。支遁离京返剡,京师名流云集饯行。蔡子叔先到,就近坐在支遁身边。谢安后至,恰好蔡因事暂时起身,谢连忙在蔡原先的座位上就座。蔡转身回来,“合褥举谢掷地,谢不以介意”(高僧传)。由此可见名僧支遁受士大夫阶层的倾慕,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由于支遁佛、道双精,故其诗便具有以玄释佛和佛玄互补的特色。

支遁现存诗18首。其诗模山范水,铺叙景物,并杂以佛理玄言,实开刘宋谢灵运山水诗派之先河。试看其《咏怀诗》之三:

晞阳熙春圃,悠缅叹时往。感物思所托,萧条逸韵上。尚想天台峻,仿佛岩阶仰。泠风洒兰林,管濑奏清响。霄崖育灵蔼,神蔬含润长。丹沙映翠濑,芳芝曜五爽。苕苕重岫深,寥寥石室朗。中有寻化士,外身解世网。抱朴镇有心,挥玄拂无想。隗隗形崖颓,炯炯神宇敞。宛转元造化,缥瞥邻大象。顾投若人踪,高步振策杖。

这首诗起首六句为引子,诗人提出:时光易逝,感物托思,想象自己登上了仙境天台山。接着以八个诗句铺叙诗人神往的天台景物。最后是“咏怀”,以十个诗句描述在天台山石室中出家修道的“寻化士”形象,从而宣泄了诗僧支遁的以玄补佛的宗教感情。

作为诗僧,支遁的佛教题材诗都是玄学化佛诗。其鲜明表征之一,就是诗中随时会迸出一个“玄”字来。例如:《文殊师利赞》中写道:“童真领玄致”;《咏大德》中写道:“遐想存玄哉”;《弥勒赞》中写道:“缥眇咏重玄”。所谓“重玄”,就是《老子》“玄之又玄”的缩略语。其鲜明表征之二,就是直接引用“三玄”中的语典和事典。例如:《弥勒赞》中写道:“乘乾因九五,龙飞兜率天”。这是对《周易》“乾元……九五,飞龙在天”的化用;《咏八日》中写道:“不为故为贵。”这是对《老子》“无为而无不属”的浓缩;《咏大德》中写道:“昔闻庖丁子,挥戈在神往”。这是对《庄子》庖丁解牛故事的概括。

慧远及庐山诸道人

以玄释佛,是两晋士大夫文人和僧伽诗人的共同特色,支遁如此,慧远及庐山诸道人亦如此。慧远(334—416),俗姓贾,雁门楼烦(今山西崞县东)人。他少年时代博综六经,尤善老庄,21岁从释道安出家。24岁他登坛说法,听众中有问难者,慧远还引《庄子》作譬,惑者茅塞顿开。东晋太元三年(378),他率弟子数十人,下荆州,经浔阳,入庐山,初居龙泉精舍,后移东林寺。30余年,他影不出山,迹不入俗,直至圆寂。在庐山期间,慧远与僧俗123人结“莲社”,被尊为净士宗之初祖。当时名士谢灵运负才傲俗,但一见慧远便肃然起敬。

慧远及其众弟子居至龙泉精舍期间,曾集体写作《游石门诗》。诗如下:

超兴非有本,理感兴自生。忽闻石门游,奇唱发幽情。褰裳思云驾,望崖想曾城。驰步乘长岩,不觉质有轻。矫首登云阙,眇若凌太清。端居运虚轮,转彼玄中经。神仙同物化,未若两俱冥。

此诗结尾四句倡言佛道互补。佛教有所谓“转法轮(虚轮)”之说,意谓佛陀说法如转动宝轮,能摧破众生一切烦恼邪恶;诗中却宣称法轮转的不是佛法,而是道教之《玄中经》(可能指《通玄真经》,或泛指道经)。“物化”本是道家语。《庄子·齐物》说:“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此之谓物化。”诗中借此道家语代表佛教六道轮回之说(借道表佛,是当时佛教特征)。总的意思是:道教的羽化升仙和佛教的六道轮回互相结合,才算是深邃的真理。

慧远迁至东林寺以后,还写了一些山水诗。例如其《庐山东林杂诗》:

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此时前四句写庐山之景,接着便是写“有客”实即诗僧本人寻求玄学的道理。结句云,“一悟超三益”。“一悟”,即指对玄理的领悟,“三益”,即《论语·季氏》所谓“益者三友”。此处用的是借代修辞法,以“三益”指代儒家学说。全诗主旨是以玄补佛,而否定儒学。从艺术上说,支遁、慧远诗是谢灵运山水诗的先声,此诗就是。谢诗的山水加老庄模式,就是脱胎于此;乃至谢诗中常见的“理”字,在这里也有——“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

汤惠休与释宝月

南朝前期,僧侣中出现了少数以民歌体写爱情诗者,以汤惠休与释宝月为代表。他们的创作,是在南朝民间情歌和佛经艳情诗段的影响下产生的,也是萧梁时期宫体诗的滥觞。汤惠休,生卒年不详,南朝刘宋诗人,早年为僧,世称惠休上人。武帝命他还俗,官至扬州从事史。今存其诗11首。他采用乐府民歌体描写儿女情长,颇能写照传神。例如其《白纻歌》二首,描述一对青年男女分别时,女子忍悲起舞的逶迤窈窕之倩影:

琴瑟未调心已悲,任罗胜绮强自持。忍思一舞望所思,将转未转恒如疑。桃花水上春风出,舞袖逶迤鸾照日。徘徊鹤转情艳逸,君为迎歌心如一。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汤惠休留下的诗虽不多,但涉及艳情者不少。除上述两首惜别诗外,还有不少描写闺怨相思的。例如:“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巷中情思满,断绝孤妾肠”,“妾心依天末,思与浮云长”(《怨诗行》);“江南相思引,多叹不成音。黄鹤西北去,衔我千里心”(《杨花曲》);“秋风袅袅入曲房,罗帐含月思心伤。蟋蟀夜鸣断人肠,长夜思君心飞扬”(《白纻歌》)等,这些诗极富联想与诗意,在六朝情诗中堪称不可多得之佳品,对唐代的闺怨题材诗多所启发。纵观诗家凡借月传情者,当以“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句为最早。李白名句“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亦似从“黄鹤西北去,衔我千里心”化出。

释宝月,南朝齐武帝时在世,精于音律。武帝作《估客乐》,命他被之管弦。他也作《估客乐》二首,写少年男女作别时的恋情。诗如下:

郎作十里行,侬作九里送。拔侬头上钗,与郎资路用。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大艑珂峨头,何处发扬州。借问艑上郎,见侬所欢不?初发扬州时,船出平津泊。五两如竹林,何处相寻博?

南朝的这类僧侣情歌,有如西方的巴洛克(畸形)文艺,都是宗教与人文主义奇怪结合的产物。基督教与人文主义相结合而产生了巴洛克文艺,佛教与人文主义相结合便产生了僧侣情歌。但中国巴洛克的出现比西方早了一千多年。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士诗有两个特点:(一)大都出自无名道士之手,有名可考者极少;(二)大都不是作为纯文学作品和独立的诗歌作品问世,而是以道书或道教人物传记的附录作品出现。

陶弘景

齐、梁间著名道士陶弘景(456—536),字通明,自号华阳隐居,谧贞白先生,丹阳秣陵(今江苏南京)人。青年时代的陶弘景,曾任齐诸王侍读,后拜左卫殿中将军。永明十年,他隐居句曲山(今江苏句容茅山),开创道教茅山宗。他以继承老庄思想和葛洪方术理论为主,兼容佛、儒。佛道双修,是茅山道特色。由于他学识渊博,齐梁两朝帝王多次征他出山,均不应诏。某次,齐高帝诏问陶弘景曰:“山中何所有”?陶赋诗作答:

山中何所有?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沈德潜评此诗道:“隐寓无求自得之意,不亢不卑”,颇为中肯。

步玄之曲

成书于汉魏两晋间的《汉武帝内传》是一部道教神话小说,其间穿插了两支“步玄之曲”(《云笈七签》作“步虚之曲”),实乃道教文学《步虚词》之祖。兹录上元夫人所歌之一章如下:

昔涉玄真道,腾步登太霞。负笈造天关,借问太上家。忽遇紫微垣,真人列如麻。渌景清飙起,云尽映朱葩。兰宫敞珠扇,碧空启琼纱。丹台结空构,暐晔生光华。飞凤踶甍峙,灯龙倚逶蛇。玉胎来绛芝,九色纷相拿。挹景练仙骸,万劫方童牙。谁有寿前终,扶桑不为查。

上元夫人歌毕,王母命侍女答歌一章。这两支步玄之曲,都是“备言众仙缥缈轻举之美”,只不过当时尚未正式命名为《步虚词》而已。唐李白受此二曲之影响很深。他的“以额叩关阍者怒”和“仙之人兮列如麻”两句,就是从上述步玄之曲的“负笈造天关”和“真人列如麻”两句化出来的,当然还有屈原的影响在内。李白《登泰山》中的“扪天摘匏瓜”和“误攀织女机”两句,则是对另一支步玄之曲中的“濯足匏瓜河,织女立津盘”两句借鉴的结果。

道教咒语诗

道教咒语乃是一种宗教意识——幻想依靠语言的某种超自然力以战胜邪恶的表现。但由于有的咒语对超自然现象的生动描绘,以及流露出咒语作者的强烈感情,因而它又具有诗的品格。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道教的发展和道书的大量问世,咒语也被大量创作出来。从《抱朴子》、《五篇真文》、《三皇内文》、《太上洞渊神咒经》、《上清大洞真经》,直到陆修静编纂的早期道藏“三洞四辅”,都包含了大量的咒语。无可置疑,其中有一些是可以称为咒语诗的。例如葛洪在《抱朴子·登涉》里,提出一种避虎狼之害的方术——“三五禁法”,其中包括咒语一则,颇有诗味:

恒山之阴,太山之阳。盗贼不起,虎狼不行。城郭不完,闭以金关。

这支避邪驱恶咒语,表现了隐修在深山的道士依靠自身法力——超自然力以自卫的坚定信念。无论在内容上、形式上,它与先秦的《蜡辞》和《禳田者祝》都是一脉相承的。又如另一首《厌恶梦咒》写道:

太灵玉女,侍真卫魂;六宫金童,来守生门。化恶返善,上书三元;使我长生,乘景驾云。

前一支咒语表现的,是念咒者直接征服恶势力;这支咒语表现的,是念咒者召唤神灵来征服恶势力。

如果把避邪驱恶咒语名之曰消极咒语,那么,目的在延年益寿、长生久视的存思修真咒语,就是积极咒语了。试看《上清大洞真经》里的一则描述存思修真的《入户咒》:

天朗炁清,三光洞明。金虏玉室,五芝宝生。玄云紫盏,来映我身。仙童玉女,为我致灵。九炁齐景,三光同。上乘紫盏,升入帝庭。

存思,是道教上清派修炼术之一。其法是凝神精思,内视五脏,外想诸神,以达到养生长存之目的。“入户”,借喻内视体内之某一部位。这支咒语描绘了道士存思修真时脑隙浮现的一片幻景:我——存思修真者,在仙童女玉卫护下,乘玄云紫盏,升入帝庭。咒语表现了道教追求长生不死、升天成仙的理想。

道教炼丹诗

魏晋南北朝时期,丹鼎派道教继承号称“万古丹经王”的《周易参同契》的传统,进一步总结炼丹经验,写出了许多新丹经,著名的有《太清金液神丹经》、《黄帝九鼎神丹经诀》、《魏伯阳七返丹砂诀》、《九转流珠神仙九丹经》、《太上黄庭外景经》、《上清黄庭内景经》等。为了使炼丹经验易学易记,易流传,丹经作者往往采用五言、七言诗形式,来表述炼丹过程。因此,人们称之为炼丹诗。

炼丹诗的艺术特色,是大量采用借喻修辞法。此特色在东汉魏伯阳《周易参同契》里早已形成。宋人俞琰在《周易参同契发挥》里写道:“夫是书所述皆寓言也。以天道言,则曰日月,曰寒暑;以地道言,则曰山泽,曰铅汞;以人道言,则曰夫妇,曰男女。岂真有所谓日月、寒暑、山泽、铅汞、夫妇、男女哉!无非譬喻也。”类似的情况,在炼丹诗中触目皆是。例如:口称“玉池”,咽喉为“重楼”,上额作“天庭”,眉号“华盖”,眼号“明珠”,心谓“赤珠”,下丹田曰“华池”,炼外丹的铅汞谓之“青龙白虎”,炼外丹的火候谓之“流珠”,等等。但这种本体与喻体的关系并非永远固定不变。例如:“华盖”有时喻眉,有时又喻肺;“华池”有时喻下丹田,有时又喻口;“流珠”有时喻火候,有时又喻汞;“金华”有时喻黄芽(炼外丹时,铅汞在土炉中结成的芽状物),有时又喻真汞(炼内丹时,体内之元神)。尤其是同一种物质可能有十几或几十种喻体。精、气、神是内丹经中三个常见术语。据翁葆光《悟真直指详说三乘秘要》指出:“精”与“神”各有89种喻体,如“坎”与“离”、“金”与“木”、“月魄”与“日魂”、“兔脂”与“乌髓”、“老郎”与“青娥”、“真铅”与“真汞”、“白雪”与“黄芽”、“金液”与“玉液”、“水虎”与“火龙”、“潭底日红”与“山头月白”、“素练郎君”与“青衣女子”、“北方河车”与“太阳流珠”、“上弦金半斤”与“下弦水半斤”等等。由于大量美丽借喻的运用,炼丹诗的表层意象显得十分绚烂夺目,光彩照人。但表层意象不是炼丹诗要达到的目的,其目的隐藏在华丽辞藻后面的深层意象——修炼内丹或外丹的经验。由于表层意象与深层意象之间的关系隐晦、复杂而多变,故炼丹诗好比华丽的天书,好读不好解。

在众多丹经中,以佚名撰《上清黄庭内景经》最著名。此经全部由七言诗写成,所谓“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宸君,闲居蕊珠作七言”(《黄庭内景经·上清章第一》)。这部炼丹诗辞藻华丽,意象优美,对于当时的门阀士族来说,既可以当作文学作品来欣赏,获得艺术美的享受;又可以从中学习养生长寿之秘诀,获得延续生命之心理慰藉。因此它受到了士大夫阶层的欢迎。王羲之书写《黄庭经》换白鹅故事,说明此经之见重于时流,因此传为佳话。

什么叫做“黄庭”?“黄者,中央之色;庭者,四方之中也。外指事,即天中、人中、地中;内指事,即脑中、心中、脾中:故曰黄庭。”什么叫做“内景”?“内者,心也;景者,象也。外象喻,即日月星辰云霞之象也;内象喻,即血肉筋骨脏腑之象也。心居身内,存观一体之象也,故曰内景也。”(梁丘子《黄庭经》注)这就是说,《黄庭内景经》是阐述存思黄庭三宫(上宫脑中、中宫心中、下宫脾中),固精握气,炼养内丹,以达到延年益寿目的的丹经。例如此经之《黄庭章》写道:

黄庭内人服锦衣,紫霞飞裙云气罗,丹青绿条翠灵柯,七莲玉耽闭两扉,重掩金关密枢机。

这首炼丹诗的表层意象是一幅修道士画像。它描述黄庭真人上着锦衣,下着紫霞飞裙,如青枝绿叶般生机盎然,独处玉宫,重掩金关。凝神修道。可是,其深层意象则是描述修炼内丹时身体内部器官的各种状态。这与诗中一系列借喻密切相关。“黄庭内人”借喻人体内部的脑、心、脾三宫,“七莲”借喻人体之七竅,“玉耽”借喻人体内部的气管,“金关”借喻人体内部之气门,等等。将喻体换成本体,则此诗告诉人们的,是修炼内丹的要领:凝神屏息,存思黄庭三宫,则三宫之中如紫霞飞扬,如云气罗布,如青枝绿叶,总之是生机勃勃,金丹垂成。

这一时期出现的炼丹诗,特别是《上清黄庭内景经》,对后世炼丹家和崇奉道教内丹术的士大夫文人的诗歌创作,例如对北宋张伯端、南宋葛长庚和陆游、金代王喆等人的内丹诗,产生了深远而鲜明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