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拙著终于要付梓了!这让我长舒一口气,虽然在我内心尚有一些惶恐、一些遗憾,但更多的是慰藉和欣喜。于我而言,过了知命之年,浮气渐渐消退,对于纷繁的世事,很多会看淡,会做减法,但有些事却不会减,而且还要做加法,这便是读书和写字。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在读书临池中能享受到乐趣。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就此衡量,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说,自己是个书法艺术的“乐之者”。因此,从9岁至今,临池习书48年而乐此不疲。

临池习书是读书人的事,习书的过程是与我求学、问学和做学问的过程相伴的。而我之所好又恰是文史之学。从1977年恢复高考开始,我一直学习中国文学,尤其喜欢古典文学,直到1995年,在恩师启功先生指导下,获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博士学位。此后,或被评为教授,或受聘为故宫博物院研究员,都是以我在文史以及书法艺术领域的些微成绩而获得的。书法本是我之所好,耗去了我四十多年里的大部分业余时间。这期间又不仅仅是临池习字,还有一个必然的事情,就是购买搜集各种古代碑帖、法书及书法文献资料。在这个过程中,渐渐领悟到文字书写乃至书法艺术是一门不简单的学问。一个书法爱好者,若不能兼通中华民族的文史哲之学,并对书法艺术这门独特的学问本身有深入钻研,想成为一个所谓的“家”,大概是不可能的。同时,也正是在临池读书的过程中,逐渐对书法史有了一些认识。

自1996年始,我的几本书法册子陆续出版并受到好评。三年后,有朋友敦促我写一本谈书法艺术的书。但那时若要我写一部“书法史”,实在是力所不能及的。于是,写了一本名为《中国古代的书法艺术》的小书交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出我意外的是,这书居然畅销,并再版。此书出版后,不时奉赠爱好书法的朋友留作纪念。有一次,来了位颇有品位的书法爱好者,我将此书奉上请求教正。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来北京时,专门抽时间约我茶叙。谈起这本小书,他说:“您上次送我时,我没在意,因为类似的书太多,我当时以为您这本也不过是介绍普通书法知识而已。但回去读了,才感到这一本不一般。您的书中有四十多个新观点,这些都是属于您的独特见解,读了很受启发。”这使我很感动。我说:“我无意标新立异,只不过临池既久,有一些实际临池习书的体会,对书法史上的一些问题,尽量如理如法地去认识和思考罢了。”谈书艺有如品酒,一个饮酒的人品酒,与一个不饮酒的人评酒的好坏,应该是有些异样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这部书在2000年,又被希望出版社收入“青年文库丛书”,修订后名之为《中国古代的书法》而再次出版,次年又由台湾文津出版社出版了该书的繁体字版。也许因为有这样的社会效应,到了2002年,时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一编辑室主任的郭沂纹编审,强烈建议我将这本书加以完善,写成一部完整的《中国古代书法艺术史》,我当时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贸然答应了。然而,真正撰写起来,又谈何容易?所以,这一拖,竟然就是13年时间!!这13年中,我一直在习书、读书,期间也出版了若干种书法作品集和其他学术著作,因此被评为教授、当选中国书协理事,成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但唯独这部书像蚂蚁啃骨头一样,进展缓慢。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当然是不能原谅的怠惰。但若要寻一个正当的理由,也可以说,是我不愿意因袭和苟且。

自民国以后,书法史著多不胜数,对于书法爱好者来说,想拥有一本大部头的书法史,并非难事。多一本或少一本类似的书有什么关系?这正是我最为纠结的:为什么要再写一部书法史?写了,于读者有所裨益呢?还是增加负累?不用说,于人于己,都不应为无益之事,但任务已领,岂可食言?于是,我只能尽自己所能把这部书写到于心无愧的程度。因此,需要尽量占有各种书法史料,尽量体悟书法艺术的真髓,并且去了解和衡量已有书法史著的优劣得失,以求拙著不流于浮泛而于读者有所裨益。

以我的设想,拙著应在以下几个方面显出其存在的可能性:其一,补书法史之缺。此前的书法史著,无论部头大小,就其书法历史发展的完整性来说,都或多或少有作为“史”的缺憾,这主要表现在:一是相对于东晋时期的北方,是所谓的十六国时期(今也有称之为十九国时期的,本书仍沿用十六国的说法)的书法,自公元318年至420年,大约102年的历史;二是相对于北宋时期的北方契丹及辽代的书法,大约有200年的历史;三是金代大约120年间的书法,在现有各种书法史著中多付之阙如或语焉不详,拙著则尽量搜集史料加以叙述。其二,秉公持论,不尽说古人好话。譬如汉简隶书,虽不乏佳作,但更多的不过是当时账房先生或刀笔小吏所记的文书账簿,今人或有崇古拟古者,竟然当作经典佳作规模学习,实在误人不浅。论历代书家及书法作品,皆尽量作客观公正之评价。其三,历代二、三流书家作品及普通文人书写,虽称不上佳作,但却是每一时代书法名家、名作赖以取得杰出成就的基础,实不应忽略,本书也尽量做些介绍,以见各时代文字书写之全貌。其四,每一时代的书法理论,总会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这一时代的书法审美意趣和潮流倾向,尤其是那些在书法艺术上卓有造诣的大家的理论和观点,更是对后人有启迪作用。以往的史著多不作专门介绍,拙著则在对每一时代书法介绍的同时,专辟一节,简要介绍同时代书法理论或书学文化概况,以彰显书法理论与创作实践之关系。其五,汉字的字形有一个相当漫长的演变过程,书法艺术的形成以及后来的书法流变,各有演进起伏与发展变化,既有社会文化影响,也有自身规律,拙著力求于此有所揭示。其六,不才自幼年临池学书,迄今近五十载,虽未尽得书学之妙,自然略有感悟。其中所见或有不同惯常者,皆以实际体会抒发己见,不再依傍旧说。至于得失,只与知味者道也。其七,因得天幸,使我于1992年有机会师从启功先生攻读文献学博士学位并学习书法艺术,得恩师耳提面命,获益良多。恩师教诲学书之事,此前已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启功谈艺录——张志和学书笔记》。故此,拙著中自然有多处融入恩师关于书法艺术之真知灼见,期望有惠于同好。其八,图文并举。书法乃具象之艺术表达,谈书法而不见书法作品,则基本上无益于读者。所以,已出版之书法史著,亦多有配图者。本书沿袭此例而更为有利者,在于本人就职于故宫博物院,得以更多使用故宫所藏之法书碑帖以及资料文献,另因工作之便,得以搜集到台湾故宫博物院所藏之部分书法史料,更加上个人数十年搜获累积之碑帖法书,兹将所选书法图例插入文中,或可有利于尊敬的读者直观了解古人所书,并补文意之拙。

然而,有此八念而求无憾于人,又谈何容易?以拙见之浅陋,其间遗漏舛错必然难免。屈指算来,自1997年始撰《中国古代的书法艺术》至此书定稿,历时18年之久,除自显愚钝之外,岂可言铁杵磨针?所谓甘苦自知,不过托词而已。书中讹谬,唯有祈求尊敬的读者多多赐教和谅解了。

拙著在撰写过程中,得到原文化部副部长、故宫博物院院长郑鑫淼先生的悉心关照,也得到现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先生的鼎力支持。自1996年以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已为我出版拙作十余种,此书又获接纳出版,出版社领导尤其是现任副总编辑郭沂纹女士亲自担任责编,为此书出版作具体策划和设计构想,为人做嫁衣而不辞辛劳,岂一“谢”字尽可表达?为此书出版付出辛劳的还有责任校对耿颖明、排版李宗坤等。益友张顺兵和学长王崇龙,均有其本职工作,以“先睹为快”为托辞,自愿为此书做文字校对,并提出不少修改建议和意见,友情之重,没齿难忘。没有诸君的辛苦劳作,决不会有本书的面世,在此一并谨表谢忱。

张志和

2015年6月于北京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