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凌晨,四更天,丑时。
北营各个营帐里都响起此起彼伏地打鼾声,像惊雷的、像狂风的,还夹杂着有各地的方言的梦呓,既吵闹,又安宁。不过北营里在这个时候还睡不着的,只有一个人,皇城里和他一样睡不着的,也有一个人。
北营里那一个是都尉段沧海。
皇城里的另一个是皇子郑启明。
郑启明下午从重光殿回到自己的住处,心里渐渐地后悔起来,他平时虽然在谁面前都是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但却唯独是万万不敢在郑文建面前翘一点尾巴的。今天他受了怒气驱使,以为所谓清修的皇帝,只是他一直反感的皇城御卫要阻拦他的一个幌子罢了,不想闯下大祸。他当时也不仔细想想,以御卫他们的身份,敢拿皇帝来当挡箭牌或者开玩笑吗?别的都不多说,反正结果就是,郑启明真的差点逆到龙鳞。
虽然他老子并没有说要怎么处理他,只是派了李沙柳时让他先回去,但是郑启明心里还是会越来越不安。
近年来,原本朝中就早有“圣上喜爱与自己相像的庚皇子要多一点,多半要以之为嗣,明皇子再过几年定会遭到打压,没准他都拿不到和庚皇子一个档次的封爵”之类的说法流传着。他今日匆匆回到这小宫殿后,在奴仆里打听一通清修的事,都没有结果。后来有负责他吃食的一个老太监告诉他,郑国确实有在端阳节拜苍龙七宿、神交天人的传统。
其实郑启明身为皇家子弟,本该是知晓这些的,但也许是因为他此前过得太过于逍遥,极少关心这些事情的原因,对此项礼节竟然丝毫不知。
不过这在郑启明心中,又有了另外一种理解法,他可以把这理解成“父皇并没有把自己当做接班人培养”的信号,从而他才会没有来路知道这事,才导致了今天与御卫的冲突,更导致他冲撞了郑文建的清修。
再往深处一想,他不知道,那他那位孪生兄弟,郑长庚,会不会知道呢?越想越精神,越想越睡不着。
郑启明不敢再接着想,从躺了三个时辰的冰凉的床上爬起来,走到书房里,在那一张梨花木雕花的椅子上坐了许久,却还是坐不住。夜半四更的,他也不睡觉,就这样起身推门出去。
宫殿院落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灯笼还守卫似地亮着,夜里气温回寒,郑启明把身上的袍子往身体上又拢了拢,走出了他的院子,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郑启明一路小心翼翼,躲过了值夜的御卫和打更的更夫,蹑手蹑脚地往处于皇城角落里的另一处小院走去。
这位殿下一路上鬼鬼祟祟,与他白日里的大摇大摆可完全是两个作派。
郑启明终于摸到了一个小院门口,院门上只有门框而没有门板,皇子谨慎地看了看左右,然后一闪身就进去了。院子里都是各种修剪整齐的花草,土壤之下,植物的根部传来微弱地虫鸣声;再往前,那屋檐下点着两盏明亮的橙色宫灯,像是深夜里的一双眼睛,难怪从郑启明进入这里开始,他就有一种仿佛是在被谁注视着的感觉。
憋了一口气,郑启明壮着胆,走过院里花草之间的小径,来到院中间的房屋门前。这房屋与皇城里其它建筑不同,并不是宫殿的样式,只是简单的瓦檐木窗,而且两扇大门居然都是裸木料的,连漆都没有上一点,就只是在中间离地四尺高的地方,镶上了一对铜制的、没有任何样式的扣门环。
郑启明上前,望着大门上那一道道没有规律的木质纹路,心里有些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那人的住处。
也怪不得明皇子殿下要这么想,这房子也就是建在角落里,要是在皇城别的地方,那肯定是会影响皇城的整体美观的。
把手搭上门环,郑启明正在犹豫是敲还是不敲,忽然就传来一个略显阴森的声音,给他吓出了一声冷汗。
“明皇子殿下深夜到访,为何不进来说话?奴婢不会伺候,有失远迎了。”
话音刚落,木门“咔嚓”一声打开一条缝,又“吱吖……”一声从里面被掀开。郑启明惊魂未定,又被这突然打开的木门惊了一场,吓得差点当场就要拔腿就跑,可是腿上偏偏又提不起劲儿来。
等到郑启明看到开门的这个人的脸后,心才稳了下来,略微定一定神,收敛了自己刚才的失态,恭敬地向那人行了一礼道:
“林侍郎,打扰了。”
林深鹿并没有对郑启明的突然造访表示出任何的惊讶,就好像是他早就想到了郑启明会来一样。
他在皇城里做事,虽然已经算不上真正的男人,但他一向以刚正著称,整个人就和他的体型一样的正直、严谨、一丝不苟。林深鹿为人精干,办事利落,想走后门、有求于他的无一例外都被拒绝,时间一长,也就极少与人来往了,他见着谁、谁见着他,都是客客气气的。
脸上依然是他那招牌的正直表情,林深鹿侧身让过一个身位,手掌向上朝里轻轻一展,轻声道:
“殿下,何不进来说话?”
“善。”
腿脚这会儿不僵了,又只一闪身,郑启明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那两盏灯影下,待到林深鹿的木门又发出“吱吖……咔嚓”的两声响,关上了以后,这一片夜幕便又在虫鸣一片之中回归了之前的模样。
书房里的一张小书桌前,二人坐着,林深鹿亲手用火石把桌上的油灯灯芯点燃,灯光虽然昏黄晦暗,但也充满了整个房间。
“没想到林大人还亲自掌灯。”
郑启明一句废话,对林深鹿的称呼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其实按照道理,像林深鹿这种内官,自称都只用“奴婢”,是没有资格被称作“大人”的,更何况是郑启明这等身份。
不过若是在平常时候,郑启明也不会管他叫“大人”。
林深鹿头也没有抬地说道:
“殿下啊,奴婢们这等人,就是伺候人的命,若是要叫人伺候了啊,会不习惯的。”
林深鹿手里捏一个铜勾,对着那灯芯挑了半晌,终于把它浸满了油,又留下一点在油面上,这是最适合点灯的长度。
灯芯被林深鹿挑罢后,书房里的亮度以肉眼可见地明显就提高了许多。
“殿下,你也不必多动什么别的心思了,奴婢清楚,能让你这么晚来敲我的门,必定不会是什么小事。”
被这句话说得有些窘迫的郑启明这才在灯光之下看仔细了林深鹿的装束,依然是白天所看到的那一套,乌衣银带,发髻也没有动过的痕迹,看样子应该是在等什么人。
可是郑启明又想起林深鹿开门看到自己时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是在开门前就已经喊出了自己的名字,难不成是……
这黄门左侍郎林大人,早就算好了自己会在今天晚上来找他?
可现在是丑时啊!四更天了啊!他这得是对自己的判断有多强的自信,才能一直都不睡,还穿着这身衣裳,就等着自己上门啊?
若真的是这样,为何自己又从刚才他的话中感到一丝的疏离感?其实郑启明是不相信平时作风都一板一眼的林深鹿会在夜里给他留门。
明皇子殿下思路完全正确,其聪慧可见一斑,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林深鹿之所以会等他等到这么晚,并不是因为林深鹿对自己有多么自信,也不是他算计了什么,而是他对让他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等到明皇子的那个人,有极度的信任。
郑启明现在便只当是林深鹿料事如神,他自然要死死地拽住这一根稻草。
“实不相瞒,本皇子这次来,是为恳请侍郎救我一救。”
林深鹿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白布,擦去铜勾上的灯油,再将其与抽屉中放好,恰好听到郑启明这句话,脸上流露出不甚自然的神色,要放进抽屉的铜勾被手腕一抖,跌落地上。
这是一副惊恐愕然反应的表情了。
“殿下所言,可真是折煞奴婢了,殿下乃皇室正统血脉,这皇城里除了皇帝陛下,哪一个能给您找不自在呐?哪里用得着跟奴婢说这些?奴婢在这皇城里伺候了这么多年,也老了,帮不了殿下什么忙。”
郑启明心里也明白林深鹿这是在故意装傻,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用什么办法才能让林深鹿能不这么防着自己。毕竟他之前自己要拉拢林深鹿的手段,全都被对方装傻充糊涂地躲开了。这老太监此时正眯着眼睛看着自己刚挑亮的灯火,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他既然料定了我会来,却依然等着我,想必心里是有了计较,只是不肯轻易说出来的”,郑启明这样想。
“林大人别这样逗本皇子了,今天可不就有个小御卫跟我较劲?想必林大人也是知道的。”
郑启明想起殷英,便又想起自己昨日下午在重光殿外狼狈不堪的样子。
“皇室血脉,嘿嘿,”
郑启明自嘲地笑了两声,眼神里是夹杂着一点落寞的。
“皇室正统血脉啊,也不是只我一人有,能不能起作用还说不定,也稀罕不到哪里去。”
“殿下!”
林深鹿双眼猛地睁大,直视着郑启明。林深鹿此时变了,本来还与郑启明打着哈哈的他,现在整个人都十分的锐利。
这一声“殿下”,一是提醒郑启明注意言辞,不要以为他这里绝对安全,二是一改刚才的态度,现在说话的,才是真正的黄门左侍郎。
郑启明觉得这双眼睛仿佛要洞察他的一切,他甚至感到了一丝的眩晕,可是偏偏在对视中,他也不能主动地撤回目光。
“殿下,您并不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来找奴婢了,是吗?”
悠悠地把眼眶上的棱角渐渐缓和下来,林深鹿这是在笑,却笑得皇子心里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