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卸甲·对质

“有舍才有得。”

“不要因小失大!”

这些话语一路上一直在段沧海的脑子里不停打转。

等到他回到北营时,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同样是耽搁了半个晚上的人,段沧海想趁着还能有一觉的时间躺下去,却依然是在床上辗转反侧,而郑启明此时在自己的小宫殿里早已经熟睡,不知道他这一觉要睡到白天多久。

翌日,在宣德大殿的早朝过后,皇帝郑文建移驾万民殿,将一些记录着各地上个月的税收情况拿出来看着。虽然有文启阁的官员自会处理这些事,但是作为一个实干派的君王,郑文建经常自己翻阅这些地方上呈的资料,这样他才能对自己的国家情况、自己的统治能更加地了解。

林深鹿与李沙柳各自捧了一叠文书在一旁伺候着,那是皇帝之前就点了名要看后,两人马不停蹄去文启阁的官署取来的。

文启阁乃是郑氏朝廷极其重要的一个部门,甚至于同级别的贲育阁与千机阁一开始都只是其一部分,后来才分化出去成为独立的衙门。文启阁负责日常政务的处理和新人才的选拔,其成员大多是自各地府尹的位置上升迁而来,因而施政经验充足,对地方的情况都很了解,他们能够很好地把控国家政策的量度。此外,文启阁的官员也都是朝廷里文采最好的,常常提皇帝起草诏书与别的文件。

同贲育阁一样,文启阁的长官也拥有上卿的名号,只不过这一位置上却只有一人。不过因为郑文建把诸多的政务都抓得紧,许多事往往都越过文启阁亲力亲为,文启阁上卿其实只是地位高待遇好,在朝中是个众人敬仰的老资格,其实权利并不能算是很大。

皇帝正看着手里的折子,门外一个小黄门轻轻地迈着小碎步进来,不敢发出一点脚步声。

小黄门挪到林深鹿身边,在其耳边轻言几句,林深鹿听后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下去了,那小黄门便又搓着小碎步,一点声也没有地挪出了万民殿。

“陛下,”

林深鹿抱着一叠文书,往郑文建的桌子旁凑了凑,轻声说道。

“明皇子来了,此刻正在殿外侯着。”

“那就让他侯着。”

郑文建头也没抬,眉头都不动一下,继续拿朱笔在文书上面把画着御批。

“奴婢遵旨。”

林深鹿叫来在殿里站着待命的一个内官,把手里文书交给他,嘱咐其好生拿着,轻轻抖了抖双袖,走出了万民殿,正好看见在殿门口的阶梯前等着被传话的郑启明。

比起昨天那股横劲儿,今天的明皇子殿下可是要安分得多了。

“殿下先在此等一会儿,陛下此刻正在翻阅各个府城的税收,待他看完了,自然就会让殿下进去,切莫心急。”

郑启明点头如捣蒜,现在的他可是相信林深鹿得很,叫他等着,他就心甘情愿地等着。

林深鹿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又转身走回万民殿。

“丰华府今年还算不错,长屏府的开销却又是大了……”

“西线的防卫,自上次遭受了打击以来,十年光景,一蹶不振啊……”

郑文建的这些自言自语,在旁边伺候的内官们一个也不敢接话,这种事关国家大事的话题,说得一个不好,就是个大罪。

“罢,罢,罢。”

郑文建挠一挠耳边的鬓角,一伸手,从李沙柳手里接过最后一本文书,却心烦意乱,不怎么看得进去,只是观其大略地翻了三两页,就把折子又合了起来,扔到一旁去。

“林公公,你叫那小畜生进来吧。”

“奴婢遵旨。”

林深鹿听到“小畜生”这个称呼,转身过去的时候咧了咧嘴,走出殿门。

看到林深鹿又走出来,郑启明就知道是来叫自己进去了,迈开步子往阶梯上走。阶梯只有九级,郑启明却走着走着就心生出怯意来,这九级还没有走完,他竟有些迈不动腿的感觉。

林深鹿见状,几步走过去,站在第九级的阶梯上,不带语气地小声对郑启明说:

“殿下,凌云壮志不当如此。”

郑启明就像是哪里被点明了一般,一脚跨出,稳稳地踏在第九级上。

“进了万民殿,就全靠殿下自己了。”

这也是之前林深鹿说的,要看郑启明自身的价值如何,不过当这位皇子殿下迈过大殿那一道门槛时,已经被林深鹿加固一遍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

郑启明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殿里皇帝的书案前,将下裳撩开,双膝下跪。

“儿臣启明叩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文建不吱声,把手里看过的几本文书都交给李沙柳拿着,放下做朱批的毛笔,转动了一下因为方才伏案而僵硬的脖子,这才正眼看了跪在地上的皇子。

“起来说话。”

“谢父皇……”

郑启明又把下裳一托,从地上站起来,刚想自己应该用准备好的哪一句开场白,却想不到皇帝竟然直接就开门见山了。

“先别忙着说谢,朕问你,昨天你在重光殿前,闹的是哪一出?”

“昨天……儿臣自霁城回宫,需得路过重光殿……”

郑启明支支吾吾,一时说不出所以然,一旁的林深鹿见了,手里也为他捏了一把汗。

“我就不追究你无故地去霁城是去做些什么了,我只问你昨日为何要强闯重光殿,还在殿门前大声喧哗?”

郑文建的声音慵懒,听起来有一些的漫不经心,不过郑启明心里感受到的压力实打实地让他透不过气来。

上位者的气势压迫,往往不需要内力的外放,也不需要别的外部助力,有时候仅仅是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就足以让人感觉被泰山压顶一般。这来自于郑氏血脉里的高贵,来自于上位者在君临天下的身份下潜移默化的影响,也许有一天郑启明或者他的那位孪生兄弟也可以有这样的品质,但就现在来说,他们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完全不够看。

郑启明埋着头深呼了一口气,他知道林深鹿就在旁边看着,如果自己不展示给他足够的自信与能力,那么以后他再也别想得到这位执掌了整个内官系统的天子近侍的帮助。

等郑启明的头再抬起,虽然他还是不敢直视郑文建的眼睛,不过脸上的表情已经由无所适从转化为了坚毅。

“儿臣没有强闯重光殿,更没有大声喧哗。”

“哦?”

郑文建眼神在自己这个儿子身上扫了两圈,就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似的。

“那你是何故出现在重光殿门口?一切如实讲。”

“如实讲”三个字充满了威严,但是它现在无法影响把决心下得死死的明皇子。

这个故事,昨天明皇子殿下在睡前就已经想好了,而且今天上午醒来以后,还完善了一二,添了一个画龙点睛的妙笔。

“儿臣……儿臣在重光殿院墙门口路过,见两名当值御卫擅离职守,儿臣便想出言训诫,谁知二人都……都没有识出儿臣的身份,言语之中还损我皇家威严,儿臣一时气不过,以为自己所学武艺堪用,便和他们动了手。”

即使是进来之前已经倒背如流的说辞,郑启明依然念得吞吞吐吐,当然一部分是他为了让自己的故事听起来不像是背诵出来的而故意停顿,另一部分是因为——

他确实紧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启明所说,皆是真实的,他昨日确实是看到殷英“擅离职守”啃干粮去了,而且最开始在院门处,富子把他拦住时,确实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郑启明所言极为高明之处在于,把两方发生冲突的原因归结于皇家的颜面,既没有回避“是自己率先动手”这一个不好被洗白的因素,显得真诚又真实;又把自己的动机定性成了保卫尊严,将自己的定位拔高,这便是他今天早上起床后才想出的妙笔。

“如你所言,那么你在殿外吵闹,扰乱朕的清修,都不是自己的错?”

“嗯……啊不,不是的。”

郑启明刚要答应,突然感觉一道目光袭来,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林深鹿在提醒他改口。

说是让他好自为之,不过还是悄悄施以援手了。

“儿臣并无此意,儿臣不该意气用事,率先动手,需当受罚。”

郑文建这边的角度看不到林深鹿的表情,不过他通过郑启明这一下的嘴瓢,也清楚了这小畜牲是找了人指点的。

皇帝转过头,看向手里各捧着一叠文书的林深鹿与李沙柳。

“两位公公怎么看?”

“陛下,奴婢不敢妄加评判,不过皇子殿下所言,确实无甚不合理之处。”

“奴婢附议。”

听了两人模棱两可地回答,郑文建龙须微颤,轻笑几声。

“等于没问。”

林深鹿没有刻意地为了避嫌而两不相帮,而是略微地偏向了郑启明,这反倒能在不动声色中显得他自然了,老太监在有望继位的皇子与御卫什长之间会偏向谁?并不是很难的问题。林深鹿他们两个并没有在装什么,他们装的就是最纯粹的自己。

没有任何的自作聪明,也躲过了皇帝的试探,他们能够在内官之中领衔这么久,肯定不是没有原因。

“那朕就来验证一下,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皇帝对着候在不远处专门司职传谕的小黄门说道:

“来人呐,宣段沧海,叫他把昨日守在重光殿院门的御卫也带过来。”

说完,皇帝闭上了眼睛养神,方才看那些折子对他的精神消耗也是极大,李沙柳忙把手里捧的折子又给了别人,走到皇帝身后,伸手揉起他的太阳穴来。那小黄门跟着他的话脚,行礼倒退出殿,就往北营跑去。

可是等小黄门出了殿门不超过十次呼吸的时间,他却又在门口躬着腰回来了。

林深鹿向前走了一步拦住他,问道:

“怎么回事?陛下不是让你去宣段大人吗?”

那小黄门把腰躬得更低,近乎要把上身贴到地面了。

“大人,奴婢还没有走出院门,便碰到了段都尉,此时他已经到殿外了,并携带一名自称叫殷英的御卫。”

“殷英?”

郑文建才闭上一会儿的龙瞳此时倏地张开。

“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