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沧海昨夜并未安睡,李沙柳的意思是让段沧海不要管殷英,但是对段沧海来说,他又怎么做得出来这种事?所以他今天一早就出门,找到了自己已经给过假的殷英。
“海哥,这么早啊。”
殷英才营帐中出来,刚刚洗漱完毕,营房这边空落落的,除了他们十人,别的都去轮值了。昨日他们睡得极晚,纵使是生活习惯很好的殷英,也是晚起了一个时辰,更别说富子他们,现在还在熟睡。
“小殷子……我昨天没有和你说实话。”
“怎么了?”
殷英不知道为什么段沧海突然这么失落,好像是想说点什么,但他的表情又好像是有难言之隐一样,无法启齿。
“你与皇子冲突那个事情,可能挺麻烦的。”
殷英怔了一怔,后又小声地嗫嚅道:
“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
“你说什么?”
段沧海昨晚没有睡好,耳朵自然是有点背,他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
“呃,没有什么。”
殷英从桌上拿起一个水袋喝了起来,他习惯在起床后先喝很多的水,别人问他,他说是这样对肠胃好。
“别不当回事啊!”
段沧海伸手把他手里的水袋夺了下来,看着他,眼神严肃。
“多大的罪?总不至于杀头吧?”
殷英又在桌上把富子的水袋拿起来,咬开木塞,往嘴里面灌。
殷英这没大没小的态度确实让段沧海有些恼火,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平时对他那么好了。
“小殷子你这是什么态度?万一要把你发回原籍当庶人呢?”
段沧海是急得很,哪知道,殷英咕噜咕噜把胃灌满以后,居然还向他极不礼貌地打一个饱嗝,又满不在乎道:
“庶人就庶人,大不了回家重新参军。”
“你……”
饶是在校场上屡次教殷英做人的段沧海,此时也觉得拿他没了办法。
“嘿,海哥放心,兄弟我在哪里都能活得下去,回家当兵说不定还能上边境去和异族人打打仗,都总好过一辈子在这里面看家护院。”
其实殷英给家里存的生意本也早就够了,可是他两年都没有机会踏出皇城一步,正愁没有机会送回去,托人送又不放心。所以他其实也在渐渐萌生退意,只不过是苦于没有机会。
“去边境……吗……”
这似乎是一个段沧海没有办法反驳也没有资格反驳的理由。
“不对!你想走可以,但是不能这么窝囊地受罚被贬走吧,再说了,你回去以后能不能再参军还说不定呢。”
“不能参军?”
“你的军籍已经在霁城这里了,如果不是遇到战时征召,是不能在你家乡再参军的。”
殷英本来还明亮的双眸似乎是突然就暗淡了下来。
“随他吧,那位明皇子殿下,嘿嘿,我是不再想看见他那张脸的。”
段沧海黑着脸,他可不管殷英现在是怎么想的。他了解殷英,他和自己一样懂得分寸,这种冲突不会是他先挑起,自己可不能让年轻的自己受不白之冤。
“你听着,早朝一结束我就带你去万民殿面圣。”
段沧海想着,若是他能够在郑启明在皇帝面前颠倒黑白之前就把话说明,说不定就能把殷英保下来。
……
“臣北营都尉段沧海(臣皇城御卫殷英),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谢陛下。”
殷英虽然以前护卫过圣驾,但是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站在皇帝的面前,面北称臣。殷英不晓得忌讳,起身后竟然与郑文建对视了起来,眼见龙瞳之中光华不住流转,难道是皇上昨夜真的吸收了星宿灵气?
“你便是昨日守在重光殿南边的那个?”
昨日虽然皇帝身子极其虚弱,甚至是思维也有些许混乱,但还是记下了殷英的名字。
“是。”
虽然这是殷英初次面圣,但是却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不似很多人一般,会被皇帝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压迫得说不出话,也许这是他在校场上练出来的。
皇帝左手边,林深鹿往前走一步,道:
“殷什长,咱家问你一句,你回一句,只用说是或者不是就行了,明白吗?”
殷英记得昨日林深鹿的声音,想起来他应该也是在场的,虽然殷英话是说不在乎会怎么样,但其实他也不想背个处罚被贬走,特别是当听说军籍固定在霁城以后不能在家里再参军后。
“卑职明白。”
在侧边低着头站着的郑启明脸上划过一丝笑,但林深鹿却没有看他一眼,他现在眼里只有初生牛犊一般的殷英,可是要正正经经地审问一番。
“殷什长,五月初五,你接段都尉传令,要你带队到重光殿护卫陛下清修,是也不是?”
“是。”
“那么自你带队到那里之后,你又与你部下的一名士兵一同负责院墙南边的岗位,是也不是?”
“是。”
“皇子郑启明经过南院墙时,其发现你并不在岗位上,而是在另一处角落里,是也不是?”
“是……但那是我……”
殷英感觉到不对,想要分辨,却被林深鹿直接打断了:
“你只回答咱家,是,或者不是。”
站在殷英旁边的段沧海也大概听得出来个味道。午时饭点,御卫轮班吃干粮饱腹,这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皇城里约定俗成的事,并不能算作一般的离岗。但是这种说法如果要拿到皇帝面前来掰扯,那就是不合适的了。
“林侍郎,等一下……”
林深鹿瞥了一眼段沧海,慢悠悠地说:
“段都尉,我只是奉命问话而已,皇上还在上面坐着呢,你要想有事启奏,不先问一问吗?”
林深鹿原本在替皇帝问话,被段沧海心急之下打断,心里可是有些不爽的,因此言语里也没有一点客气。
段沧海察觉了自己的失言,向皇帝抱拳道:
“是臣失态了,请陛下恕罪。”
郑文建也没有怪罪他,只是眯上眼睛淡淡地笑了一笑。
“林公公,继续吧。”
“奴婢遵旨。”
林深鹿转身继续:
“殷什长,当明皇子来到南院门口时,你质疑他的身份,并与之起了身体上的冲突,是也不是?”
“……”
殷英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冲突是有,但是质疑他的身份……难道是说富子?这么说,是不是也得算?
“殷什长?”
殷英回过神来。
“回侍郎话,算……是吧。”
“哦?”
林深鹿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毛。
“接下来就要你说一说了,你作为御卫,不敬君王,挑起事端,是何道理?”
“林侍郎?”
林深鹿这句话已经算是有偏向性了,段沧海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打断了他,而且连皇帝的眉头都稍微拧了拧。不过林深鹿确实语气清淡,不想是在代郑启明质问殷英的样子。
林深鹿只是慢慢地把他一只白皙的手掌伸出,朝段沧海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段大人少安,奴婢也是在按规矩办事,只是想问出真相来,没有针对之意,殷什长如实说便可。”
林深鹿语气里确实没有任何的咄咄逼人之意,反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如果不是当下环境如此,都不会觉得他是在问话。
“卑职……只是按照所接命令的指示行动,至于冲突一事,卑职是从来不敢打第一拳的。”
从来不打第一拳,是段沧海教给北营众人的一条守则,为的就是怕哪天惹上那些达官显贵的子弟们,以防说不清楚。听他这么说,段沧海轻轻地点了点头。
“狡辩!父皇,他是在偷换概念!”
察觉不到林深鹿在向着自己的郑启明终于还是跳了出来,
“若不是你不把我的皇子身份当回事,又何以致使我和你动手,或者说,你拦着我不放,故意不理我的身份,就是在诱导我主动出手?是何居心?”
“嗯?”
殷英此刻心中是混乱的,郑启明的这一番话,逻辑并没有多清楚,他还要先捋一捋。
“殿下先停一下,现在还不到殿下发言的时候。”
林深鹿双眼在郑启明脸上拂过,瞳孔有些略微的变化,似乎想阻止他继续说话,可惜明皇子话已经说出了口,情绪一上来,止是止不住了
“我方才已经说过,这名御卫诱我与他交手,才导致我不小心之下打扰父皇清修,其心可诛!”
郑启明说到最后带有几分歇斯底里,情绪有些激动,但囿于这里的环境放不开声音,看着倒是有几分地滑稽,皇帝的眉头却是紧着舒不开了。
“他说不定是……”
郑启明刚要说出那个不得了的字眼,被皇帝出言打断:
“放肆!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快退下!”
低沉的声音虽然不太大,但是却能够传到这一间宽十余丈的大殿中的每一个角落。皇子神态一顿,向皇帝一揖,埋着头走回去,旁人看不到他的嘴角是笑的。
为什么会笑?因为他刚才那一瞬突然想通了,从他皇帝老子的反应就看得出。
无需心急。
“殷英,”
皇帝低沉又缓慢的声音再一次地响起,这次他是对着殷英说的,
“你与启明打了一场,那是赢了,还是输了?”
郑文建不问正事,反而是剑走偏锋地问了这种问题,这让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
殷英也万万没有想到会抛来这样一个问题,他这是算赢了还是输了?还是算平手?
段沧海心叫不好,这个问题看起来很好回答,但其实不然。
虽然殷英与郑启明都各执一词,但皇帝其实并没有必要特意过问这个输赢。而且问题在于,殷英回答赢是不好,输也是不好:若是说他赢了,那是打了皇家的面子,说郑启明练家传武功练得不如自己打军中技艺的,说不定皇子当场又要跳起来;若是说输了,那这次事件就转变为了他护卫不力,才导致郑启明闯入而引起的。
总之段沧海可以确认的是,皇帝已经不打算要留下殷英了。
“臣不敢与皇子角力,只算作是平手……”
“哈哈,好。”
郑文建拂掌而笑,这笑声却显得干干的,整个万民殿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的笑声。
“父皇……”
原本已经退回去的郑启明又变得有些躁动不安起来。
“行了,到此为止。”
郑文建终于是终止了这一场对质,看样子,他是要发言来给这件事定个性。
段沧海十分紧张地等着皇帝出言,因为等他开口以后,一切便成了金口玉言,板上钉钉了。
毕竟这天下,就是一个人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