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艺学与古典文学论稿
- 龚刚
- 2169字
- 2022-08-09 14:37:00
二 “易之三名”与心理、事理
钱锺书在探讨“易之三名”这一问题时,不仅着眼于语义学、修辞学,他还阐发了由文字的反训、合训所揭示的心理、事理,以及由此衍生的逻辑学原理(“名辩之理”)与黑格尔式的辩证思维:
心理事理,错综交纠:如冰炭相憎、胶漆相爱者,如珠玉辉映、笙磬和谐者,如鸡兔共笼、牛骥同槽者,盖无不有。赅众理而约为一字,并行或歧出之分训得以同时合训焉,使不倍者交协、相反者互成,如前所举“易”、“诗”、“伦”、“王”等字之三、四、五义,黑格尔用“奥伏赫变”之二义,是也。[30]
席勒《美育书札》(Ueber diesthetischen Erziehung des Menschen)第七、第一八函等言分裂者归于合、抵牾者归于和,以“奥伏赫变”与“合并”(Verbinden)、“会通”(Vereinigen)连用;又谢林《超验唯心论大系》(System des transzendentalen Idealismus)中,连行接句,频见此字,与“解除”(auflsen)并用,以指矛盾之超越、融贯。则均同时合训,虚涵二意,隐承中世纪神秘家言,而与黑格尔相视莫逆矣。[31]
《墨子·经》上:“彼:不可,两不可也。……辩:争彼也”,“不可”即“非”,“两不可”即双方互“非”,“争彼”即交“非”——或释为“不(否)、可”,分指“不(否)”与“可”,误矣!果若所释,当曰:“可、不”,犹“唯、否”之不当曰“否、唯”,以名辩之理,先有正言而后起反言,“可”立方以“不(否)”破;倘两事并举,勿宜倒置,观《庄子·寓言》:“恶乎然?……恶乎不然?……恶乎可?……恶乎不可?”,足觇顺序也。[32]
“彼出于此”,“此亦彼也”,犹黑格尔谓:“甲为乙之彼,两者等相为彼”(Aber A ist ebensosehr das Andere des B.Beide sind auf gleiche Weise Andere) ;“非出于是”,“是亦非也”,犹斯宾诺沙谓:“然即否”(Determinatio est negatio),后人申之曰:“否亦即然”(Aber jede Verneinung soll als Bestimmung erkannt werden)。是非之辨与彼此之别,辗转关生。《淮南子·齐俗训》:“是与非各异,皆自是而非人”;《维摩诘所说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从我起二为二”,肇注:“因我故有彼,二名所以生”;足相参印。庄生之“是”、“彼”,各以一字兼然否之执与我他之相二义,此并行分训之同时合训也。[33]
以上四个段落都是将语义学、修辞学问题上升到哲理的层面加以考察。在钱锺书看来,语言现象能够反映出心理、事理,“并行或歧出之分训得以同时合训”这种复杂的语言现象就恰恰反映出心理、事理的“错综交纠”。从事理层面来看,万事万物之间的关系复杂多样,有相互对立、不可共存的,如冰与炭,有外表不同、属性相通的,如胶与漆,有类别相近、相得益彰的,如珠与玉、笙与磬,也有类别虽近、难以协调的,如鸡与兔、牛与骥。人之相处与人之心理正与事理相通,君子遇小人,如冰炭相憎,才子逢佳人,如胶漆相爱,君子和而不同,有如珠玉辉映、笙磬和谐,小人同而不和,恰如鸡兔共笼、牛骥同槽。古汉语中“易”、“诗”、“伦”、“王”及德语中“奥伏赫变”等字词的妙处在于,能“赅众理而约为一字”,“使不倍者交协、相反者互成”。胶漆相爱,珠玉辉映,笙磬和谐,君子和而不同,就是“不倍(悖)者交协”。而“易”字兼含“变易”、“不易”二义,“奥伏赫变”一词兼有“灭绝”与“保存”二义,则体现出人事、物理中之“分裂者归于合、抵牾者归于和”,亦即“矛盾之超越、融贯”,这就是老庄哲学所谓“相反者互成”,正如冰炭虽相憎,却能以炭生火发电以制冰。
钱锺书随后从《墨子·经上》中的“彼”字应释为“不可”还是“不,可”及《庄子·齐物论》所谓“彼出于是”、“是亦彼也”,引申出了“先有正言而后起反言”及“是非之辨与彼此之别,辗转关生”这两个名理问题。钱锺书认为,“不可”就是“非”,如果用它分指“不”与“可”,应当说“可、不”,而非“不、可”,就像“唯、否”不能说成“否、唯”,因为,“唯”、“可”是正言,“不”、“否”是反言,按照形式逻辑的原理,先有正言而后起反言,有了“可”,才有“不”,有了“唯”,才有“否”。俗语说,不破不立。殊不知,没有所立,也就没有所破。完整地来看,应当是无立无破,不破不立。通常情况下,如果正反言并提,应当先正言,后反言,不应该倒置,《庄子·寓言》所谓“恶乎然?……恶乎不然?……恶乎可?……恶乎不可?”就顺序谨然,深合形式逻辑的表达规范。由此可见,训诂考据之学不能脱离义理之学、词章之学,如果不懂经、子古籍中的修辞机趣,又缺乏形式逻辑的基本训练,那么,注者于释义、句读之时,难免会有扞格。换言之,不知六经、四部皆有其文理、逻辑,又焉能通经达道?
关于“彼出于是”、“是亦彼也”。如前所述,其含义应有两重,一是彼出于此、此亦彼也;二是非出于是(否定出于肯定)、是亦非也(肯定就是否定)。钱锺书认为,彼出于此、此亦彼也,相当于黑格尔所说的“甲为乙之彼,两者等相为彼”,非出于是、是亦非也,相当于斯宾诺莎等所谓“然即否”,“否亦即然”。两者分别揭示了是非之辨与彼此之别“辗转关生”,也就是说,是与非,彼与此,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相互转化。因我故有彼,有是才有非,彼可以转化为我,非可以转化为是,我之所谓是,恰恰是彼之所谓非,这就是《淮南子》所谓“是与非各异,皆自是而非人”。只有超越我他之界,互为主体性,才能破除我执,也才能放下一己之是非,以求《淮南子》所谓“至非之非”、“至是之是”。[34]庄子的妙处在于,以“是”、“彼”二字对举,兼然否之执、我他之相,充分凸显了汉字表意的微妙与圆通。黑格尔的汉字不宜思辨之说,又碰了个大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