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在空气中——在黑夜里

有轨电车穿行在雾气潮湿的下午。黄色的电车淹没在灰色的天气中。因为现在是十一月,街上空荡荡的,悄无声息,没有生机。只有电车的黄色孤独地漂浮在雾气潮湿的下午。

他们坐在车厢里,温暖,呼吸,激动。五个或者六个人坐在车里,无望,孤独,在十一月的下午。但是逃脱了雾气。坐在令人感到一丝安慰的昏暗灯光下,他们坐得很分散,逃脱了潮湿的雾气。车厢里很空旷,只有五个人,坐得很分散,呼吸着。售票员是这个孤独的、雾气弥漫的下午的第六个人,制服上的黄铜扣子发出柔和的光,他在布满了哈气的玻璃上画着又大又歪的脸。黄色的有轨电车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穿行在十一月。

车厢里坐着那五个逃脱了雾气的乘客,售票员站着,那个上了年纪的、眼睛下面挂着重重褶皱眼袋的先生又开始了——他半大声地又开始说了:

“它们在空气中。在黑夜里。哦,它们在黑夜里。所以人们睡不着。就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这些声音,你们相信我,就是因为这些声音。”

上了年纪的先生使劲往前探着身子。他的眼袋无声地抖动着,他的食指少见的白,戳在他对面老妇人扁平的胸部。老妇人用鼻子大声吸气,气愤地盯着这根白色的食指。她总是这么大声吸气。她必须这样,因为她患上了糟糕的、深不可测的十一月伤风,这个病似乎一直深入到她的肺里了。但是,尽管如此,那根指头还是让她大惊失色。另外一个角落里坐着的两个女孩哧哧地笑着。不过刚才说到夜里的声音时,她们并没有看对方。她们早就知道夜里有声音。恰恰是她们比别人都知道。但是她们哧哧笑着,因为她们彼此害羞。售票员在被哈气覆盖的玻璃上画又大又歪的脸。那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非常苍白,坐在暗淡的灯光下。他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黄色的有轨电车悠悠荡荡地漂浮着穿过孤独的、雾色的下午。售票员在玻璃上画了一个歪脸,对眼袋无声抖动的上了年纪的先生说:“是的,是这样,有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当然,夜里尤其是。”

两个女孩子悄悄地害羞着,不断发出烦躁的窃笑声,其中一个想:夜里,夜里尤其如此。

眼袋无声抖动的先生把他的白色手指从伤风的老妇人胸部拿开,又用它指向售票员说:

“您听着,”他小声说,“我说的,我说的!有声音。在空气中。在黑夜里。诸位——”,他把食指从售票员身上移开,直直地指着上空,“你们知道是谁吗?在空气中?那些声音?夜里的声音?您们也知道的,对吗?”

眼袋在他的眼睛下面无声地抖动着。车厢另外一边的那个年轻人脸色非常苍白,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是死人,很多很多死人,”有眼袋的先生低声说,“是死人,诸位。太多死人了。他们拥挤在夜里的空气中。太多太多的死人。他们没有地方。因为所有的心都是满的。都充满了,快溢出来了。而死人只能待在心里,这是肯定的。但是死人太多了,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

在这个下午坐在车厢里的其他人都屏住呼气。只有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闭着眼睛又深又重地呼着气,似乎睡着了。

上了年纪的先生用他白色的食指,轮流指点着他的听众们。指着那两个女孩,指着售票员,还有那个老妇人。然后,他又小声说:“所以,人们睡不着。就因为这个。空气里有太多的死人。他们没有地方。他们在夜里说话,寻找一颗心。所以人们睡不着,因为死人夜里不睡觉。太多死人了。特别是夜里。夜里特别安静的时候,他们就说话。夜里,当其他一切都离开后,他们就出来。夜里,他们就有了声音。所以人们睡得都不好。”伤风老妇人嘶嘶作响地使劲吸着气,生气地盯着小声说话的上年纪先生不停抖动的、褶皱重重的眼袋。但是那两个女孩哧哧笑着。她们知道夜里其他的声音,有活力的声音,就像温暖的、男人的手抚摸着赤裸的皮肤,躲在床底下,悄无声息,粗暴,尤其是夜里。她们哧哧笑着,彼此感到羞耻。她们不知道,其他人也听到了那些声音,夜里,在梦里。

售票员在雾气潮湿的玻璃上画了一个又大又歪的脸,说:

“是的,那里有死人。他们在空气里说话。在夜里。是的,是这样的。就是这些声音。它们悬挂在黑夜的空气里,在床上方。然后人们就睡不着了。是这样的。”

老妇人使劲吸着堵塞的鼻子,点着头说:“死人,是的,死人:就是那些声音。在床上方。哦,是的,总是在床上方。”

那两个女孩暗暗感受着陌生男人的手抚摸她们的皮肤,在这个灰蒙蒙的下午,她们坐在有轨电车上脸红了。但是那个年轻人,他脸色苍白,非常孤独地缩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于是,那个有眼袋的先生用他的白手指指向那个昏暗的角落,那个脸色苍白年轻人坐着的角落,小声说:

“是的,那些年轻人!他们能睡着。下午,夜里,十一月,他们总能睡着。他们听不见死人。年轻人睡着了就听不见那些秘密的声音。只有我们老年人身体里有耳朵。年轻人没有长着能听见夜里声音的耳朵。他们能睡着。”

他的食指蔑视地指向远处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其他人呼吸变得急促了。这时,他睁开了眼睛,那个脸色苍白的人,他突然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那个上了年纪的先生。那个食指被吓了一跳,缩回手心里,眼袋也有一瞬间停止了抖动。那个脸色苍白的人,那个年轻人,伸手去抓上了年纪先生的脸,他说:

“哦,求您了。您别把烟头扔掉。您给我吧。我不舒服。因为我饿了。您把烟头给我吧。我会舒服些。我很难受。”

这时,眼袋湿润了,开始剧烈抖动,无声,震惊。上了年纪的先生说:“是的,您非常苍白。您看起来很不好。您没有大衣吗?现在是十一月了。”

“我知道,我知道,”脸色苍白的人说,“我妈妈每天早上都跟我说,我应该穿上大衣,已经十一月了。是的,我知道。但是她已经死了三年了。她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大衣了。每天早上我妈妈都说:已经是十一月了,她说。但是她不可能知道我没有大衣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年轻人拿过闪烁的烟头,摇摇晃晃下了车。外面是雾气,下午,十一月。一个年轻的、非常苍白的男人,叼着烟,走进这个孤独的傍晚。他饿了。他没有大衣。他的妈妈死了。现在是十一月。车厢里坐着其他人,他们屏住呼吸。眼袋无声、悲伤地抖动着。售票员在玻璃上画着又大又歪的脸。又大又歪的脸。

任卫东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