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卡尔斯克鲁纳

四月二日 星期六

这是在卡尔斯克鲁纳的一个晚上，有月光的时候，又美丽又安静，不过之前在白天有过风暴和大雨，人们当然都以为坏天气还会继续，所以几乎没有一个人敢出门到街道上去。

正当这个城市的街道上很清冷、没有人的时候，大雁阿卡和她的大雁群飞过万姆岛和庞塔尔霍尔姆，朝这个城市飞来了。他们在深夜里还外出，是因为想在群岛上寻找一个安全的睡觉的地方。他们不能在陆地上停留，因为随便他们降落到什么地方，都会受到狐狸斯密尔的侵扰。

当小男孩现在骑着鹅高高地飞在空中，眺望着在他前面展开的大海和群岛，他觉得一切看起来都很奇怪，都跟鬼影一样。天空不再是蓝的，而是像一个绿玻璃罩子罩在他的头顶上。而大海是乳白色的。只要是他的眼睛还看得见的地方，那里就滚动着小小的白浪，浪尖上闪烁着银光。就在这种银白色中间，是很多很多岛屿完全像煤炭一样的黑色。不论这些岛屿是大还是小，也不论它们是像草地那样平坦还是布满悬崖峭壁，它们看上去都一样黑。是啊，甚至通常是白色或红色的住房、教堂和磨坊，在绿色天空的背景中也被描绘出了黑色轮廓。小男孩觉得，那就好像是他下面的地球已经被换掉了，而他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正在想，今天晚上他要鼓足勇气，不再害怕，这时他却看到了什么真的让他恐惧的东西。那是一座高耸的悬崖岛，上面全是巨大和四方的石块，在那些黑色石块之间有明亮灿烂的黄金的斑点在闪闪发光。他就不禁想到了特洛尔·李荣比镇那边的玛格莱巨石，山妖有时会把这块巨石举起来放在金柱上。他想知道，这里的巨石是不是也是同样的东西。

不过，如果没有这个岛周围的水面上浮动着的那么多怪物，光是岛上那些石头和金子，还不至于让他那么害怕。那些怪物看上去像是鲸鱼、鲨鱼和其他许多大海兽，但小男孩知道，那些全是海山妖，他们聚集在这个岛周围是打算爬到这个岛上去，和住在那里的陆地山妖开战。陆地山妖肯定是害怕了，因为小男孩看到了一个庞大的巨人站到了这个岛上最高的地方，高高举着双臂，就好像是对要降临到他和他的岛上的这种不幸彻底绝望了。

当小男孩注意到阿卡正开始往这个岛上降落下去，他受的惊吓可不只是一点点。他大叫着：“不，千万别下去！这里我们可不能下去。”

但是大雁们继续降落着，而小男孩很快就要吃惊，自己怎么会完全看错了。首先那些大石块就不是别的，而是一栋栋房屋。整个岛屿就是一个城市，而那些发光的金斑点是路灯和灯火照亮的一排排窗户。那个站在这个岛最高处朝天高举双臂的巨人是一座教堂，有两座突兀的钟楼。他看到的所有那些觉得是海山妖和怪物的东西，不过是围绕着这个岛停泊的各种大船小船。在这个岛朝向陆地的这边，停泊的大多数是划桨的小艇、帆船和沿海岸航行的小汽轮，而朝向大海的那边停泊的是装甲的军舰：有些很宽大，带有硕大粗胖还向后倾斜的烟囱；有的又长又细，那样的造型使它们应该能像鱼一样穿过水滑行。

这会是一个什么城市呢？对啦，小男孩想出来了，因为他看到了很多军舰。他这辈子一直喜欢船，不过他只在乡村公路路边的水沟里让古帆船模型漂漂而已，和别的船没打过交道。他早已经搞清楚了，能停了那么多军舰的城市，不会是别的，只能是卡尔斯克鲁纳。

小男孩的外公曾经是海军舰队的一名老水兵，他还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要讲讲卡尔斯克鲁纳，讲讲那个巨大的修造军舰的船厂，还有那个城市能看到的所有其他事情。小男孩在这里感觉就像在家乡一样，他非常高兴自己能看到这一切，这些他曾经听外公讲了那么多次的地方。

不过，在阿卡降落到那两座平顶的教堂钟楼中的一座上之前，小男孩只隐隐约约看到封锁着海港入口的要塞岗楼和碉堡，还有那个造船厂的很多建筑物。

对要避开狐狸的大雁们来说，这里的确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而小男孩开始考虑，能不能放心大胆地钻到公鹅翅膀底下去睡觉，就睡这一晚上。是啊，他肯定能吧，能睡上一会儿就太好了。那么天亮以后，他要设法去看看造船厂和那些大船。

***

小男孩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不能安静地躺着，等到明天早上再去看那些大船。他才睡了肯定不到五分钟，就从公鹅翅膀底下溜出来，顺着避雷针导线和下水管道往下爬到了地面上。

他很快站在了教堂前面的一个大广场上。广场是鹅卵石铺成的，在上面走对他来说真是很麻烦的事，就像大人们走在一块高低不平的草坡上一样麻烦。习惯在荒野中生活或者住在偏僻乡村的那种人，当他们进入一个城市，那里房屋整齐，街道宽敞，所以大家都可以看到走在街道上的人，那他们会总是感到提心吊胆。此时此刻对小男孩来说就是同样的情况。当他站在巨大的卡尔斯克鲁纳广场上，看着边上的德国式教堂和市政府，还有他刚刚从上面爬下来的那座大教堂，他就害怕起来，不指望别的，只指望回到钟楼上和大雁们在一起了。

幸运的是，广场上空空荡荡。要是不算上站在一个高大底座上的那个雕像，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小男孩对着那座雕像看了很久，那座雕像展示的是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头戴三边帽，身披长袍，穿着长到膝盖的裤子和粗重的靴子。小男孩想知道这是什么人。他手握着一根很长的手杖，看上去好像要用它做什么，因为他还长了一张可怕严肃的面孔，有大鹰钩鼻子，难看的嘴巴。

小男孩最后说：“这个嘴唇长长的家伙在这里干什么？”他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觉得自己又小又可怜。他想努力说一个俏皮的词来给自己打气。然后他就不再理会那个塑像，而是走进一条通往海边的宽阔大街。

不过小男孩还没走多远，就听到后面有人跟着他。有个人走在他后面，用沉重的脚步踏着鹅卵石铺成的街面，还用一根头上包了铁皮的手杖戳着地面。这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广场上那个巨大的青铜大汉自己走下来转悠了。

小男孩一边听着后面的脚步声，一边沿着大街往海边奔跑，他越来越肯定，这就是那个青铜大汉。地面在震动，房子在颤抖。不会是什么别的人，只有青铜大汉，用这样沉重的脚步走路，于是小男孩害怕起来，因为他想到自己刚才朝这个铜像说过的话。可他不敢回头去看看这是否真的是青铜大汉。

小男孩想：“他也许只是为了解闷的缘故下来到处走走。他不会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就要伤害我吧。我根本没什么恶意呀。”

小男孩就不再一直往前走，试着去找造船厂了，而是拐进了一条朝东去的街道。他首先要把跟在后面的这个人甩掉。

可是，不久他就听见那个青铜大汉也拐进了同一条街道，小男孩这下害怕极了，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且这么晚，在这样一个清冷的城市里，所有大门都紧紧关闭着，要找到什么地方藏起来可太难了！这时候他看到右手边有一个古老的木教堂，就在离这条街不远的一大片绿地中间。他连一刻都没有多考虑，就朝那个教堂奔跑过去。他想的是：“只要我跑到那儿，就可以得到保护，不受妖怪伤害了。”

就在他向前奔跑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沙砾走道边上向他招手。小男孩想：“这准是什么愿意救我的好人。”他心里高兴起来，赶紧朝那边跑过去。他真的非常害怕，所以心在胸膛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不过，当他跑到那个站在沙砾走道旁边一张小板凳上的男人前面，却马上就惊呆了。他想：“这不会是朝我招手的那个人吧。”因为他看见，眼前这个男人全是木头做的。

他呆站着盯住这个木头人看。这是个腿很短的粗壮男人，有一张红润的宽脸庞，乌黑发亮的头发，黑色的连鬓胡子。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木头帽子，身上穿着一件棕色的木头外套，腰间束着黑色的木头腰带，下身穿着灰色的宽大齐膝的木头短裤和木头长筒袜，脚上穿着黑色的木头靴子。他是刚涂过油刚上过彩的，因此在月光下容光焕发，也使得他的脸上有了和蔼可亲的表情，所以男孩对他马上就有了信任感。

木头大汉的左手举着一块木牌，小男孩在牌子上读到：

以最谦卑之心我求你们，

虽然我的声音平淡无奇：

请过来把一个钱币放下，

不过请先举起我的帽子！

原来如此啊，这个男人其实只是一个为穷人募捐的存钱箱。小男孩感到扫兴。他本来期望这是什么真正特别的东西。现在他也想起来了，这个木头大汉外公也曾经讲起过，还说卡尔斯克鲁纳的所有孩子都非常喜欢他。这肯定是真的，因为小男孩也和这个木头大汉难舍难分。这个大汉身上有什么古老的特点，所以大家都当他有几百岁了，同时他看上去又那么强壮勇敢，那么生动活泼，正是人们可以想象的从前的人的那种样子。

小男孩这么兴致勃勃地看着木头大汉，就完全忘记了另一个人，那个他要躲开的大汉。不过现在他又听到了那个人的脚步声。那个青铜大汉也从街上拐过来了，朝着木教堂的院子走来。他也追到这里来啦！小男孩该往哪里逃呢？

就在同一时刻，他看到木头大汉朝着他弯下腰来，伸出了又宽又大的手。不可能相信木头大汉不是出于好意而有别的意思，于是小男孩一跳，站到了那只手上。木头大汉把他举到自己的帽子边，又把他塞到了帽子底下。

就差一点啊，小男孩刚刚躲藏好，木头大汉刚刚把胳膊放回原来的地方，青铜大汉就来到了木头大汉前面，用手杖在地上敲了敲，木头大汉就在小板凳上晃了起来。然后，青铜大汉用有力铿锵的声音说：“尔是何人？”

木头大汉抬起手臂，于是旧木头关节里发出吱吱的声音，他把手举到帽檐敬礼，一面回答说：“陛下恕罪！在下鲁森布姆，曾任‘无畏号’战列舰甲板长，服役期满后任海军总部教堂看门人。近日雕成木像设于教堂庭院，充当为穷人募捐之存钱箱。”当小男孩听到木头大汉称呼对方“陛下”，吓得心里咯噔一跳。因为当他现在回想，他知道了，广场上那个塑像展示的就是这个城市的建立者。他碰上的当然不是小人物，而是国王卡尔十一世。

青铜大汉说：“尔交代甚好。尔是否也能禀报本王，尔有无看见一小顽童今晚于城中四处奔跑？此童鲁莽无礼，实属刁民，本王若抓到他，定要严加教训，使其规矩有礼。”说着他又一次用手杖敲了敲地，看上去非常生气。

木头大汉说：“陛下息怒！在下见过此顽童。”小男孩害怕得发起抖来。他缩在帽子底下，通过木头里的一条缝看着青铜大汉。不过，他很快镇静了下来，因为他听到木头大汉继续说：“陛下跟踪有误。此顽童意图跑入造船厂在彼处躲避。”

“尔言是否属实，鲁森布姆？如是，则勿再伫立板凳不动，快跟随本王，助我搜寻顽童！四目当胜过二目，鲁森布姆！”

不过，木头大汉用悲哀的口气说道：“在下诚惶诚恐乞求站于原地。在下因油漆之故，貌似健壮，精神焕发，实则老朽，无力动弹啦。”

青铜大汉显然听不进这些看来是顶撞他的话。“如此放肆，岂有此理？本王命尔下来，鲁森布姆！”他还举起自己的长手杖在对方的肩膀上重重打了一下，打出隆隆的响声，“尔睁眼瞧瞧啊，尔完好无损，鲁森布姆？”

然后他们就出发了，在卡尔斯克鲁纳的大街上雄赳赳地大步前进，直到他们到达造船厂高高的大门前。大门外有个海军水兵在站岗，不过青铜大汉却从水兵身边走过，把大门一脚踢开，那个水兵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他们一到了造船厂里面，就看到眼前是一个伸展得很宽的港口，被很多栈桥划分开来。在不同的港口泊位里停着许多军舰，在这么近的地方去看它们，就远比小男孩从天上往下看的时候大多了，也可怕多了。小男孩想：“就算把它们当作海山妖，也不能算是我看错了。”

青铜大汉说：“尔以为何处开始搜查最为合适，鲁森布姆？”

木头大汉回答：“如此顽童，可能最容易躲藏于船模大堂。”

从大门往右延伸过整个港口的一条狭长地面上有几座古老的建筑。青铜大汉走到一座墙壁低矮、窗户窄小、有一个高大屋顶的房子面前。他用手杖捅捅门，门就弹开了，他就脚步咚咚地登上一个木板已经磨损的楼梯，到了上面他们进了一个大厅，里面堆满了帆索缆绳配备俱全的小船舰。小男孩不用谁指点就明白了，这些都是军舰模型，是为瑞典舰队制作的。

那里有很多不同种类的船舰。有古老的战列舰，两侧船舷塞满了大炮，船头船尾都有高高的建筑，桅杆上吊挂着一团乱麻似的帆索缆绳。还有群岛间用的小船，船舷外配备了划桨手坐的板凳；有不装备甲板的炮艇。还有镀了很多金的护卫舰，那是国王御驾出行使用的军舰的模型。还终于看见了这个时代正在使用的重型宽大的装甲舰，甲板上有炮塔和大炮；还有细长光亮的鱼雷艇，它们就像又长又细的鱼类。

当小男孩被带着在所有这些船模之间转来转去，他惊叹不已，心里暗想：“这么大又这么漂亮的船，居然在瑞典被造了出来！”

他有足够的时间把里面陈列的船模都仔细欣赏一遍，因为青铜大汉一看见这些船模也把所有别的事情全都忘了。他全都仔细看了，从第一个看到最后一个，还问了有关它们的问题。“无畏号”战列舰甲板长鲁森布姆把自己知道的都尽量讲述了，从这些船的造船师，到那些驾驶过这些船的人，以及这些船有过的命运等等。他讲到了海军上将卡普曼、普克和特鲁勒，讲到了哈格兰海战和斯文斯克海峡的海战，一直讲到一八〇九年，因为以后的事情他就没有参与过了。

他和青铜大汉两个人说得最多的都是那些古老的事情，都是木头的战舰。对于新式的装甲舰看来他们就真的不太懂了。

青铜大汉说：“本王听来，鲁森布姆关于此类新船也不甚了了。吾等因此还是看看别样东西吧！如此可让本王开怀取乐，鲁森布姆。”

现在他肯定已经完全放弃了寻找男孩这件事，所以小男孩坐在那个木头帽子里也感觉安全放心了。

随后这两个大汉就转来转去，穿过那些巨大的厂房：缝制船帆的工场、铸造铁锚的工场、机械和木工工场等等。他们也看了桅杆吊车和船坞、巨大的仓库、存放火炮的场院和军械弹药库，还有长长的绞制缆绳的轨道，以及在岩石上炸出来不过现在早已废弃的大船坞。他们走到了栈桥上，那里停靠着很多军舰，两人就登上这些军舰，好像两个有经验的老水手那样仔细检查，有时疑问，有时鄙弃，有时称赞，有时恼怒。

小男孩安全地坐在木头帽子底下，听他们讲，为了装备所有从这里驶出去的战舰，这个地方的人们是怎么劳动和奋斗的。他也听他们讲到为了造出这些战舰，人们是怎么冒着生命和流血的危险，怎么不惜献出最后一个铜板，还有那些富有才华的人，为了改进和完善这些战舰，让他们成为祖国的防线，怎么全力以赴呕心沥血。当小男孩听着所有这些，热泪盈眶。而他为自己得知了那么多感到高兴。

最后他们走进了一个开放的院子，那里陈列着从老战列舰上拆下的船头人像，是小男孩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奇异景象，因为这些人像全都有令人难以相信的威武和吓人的面容。它们那么巨大、无畏、粗犷，充满了自豪精神，正和配得上大战舰的自豪精神一样。它们来自一个和他完全不同的时代。他觉得，自己在它们面前实在太渺小了。

不过，当他们来到这里，青铜大汉对木头大汉说：“脱帽，鲁森布姆，向立于此地者致敬！彼等皆曾为国奋勇作战。”

连鲁森布姆也和青铜大汉一样，忘记了他们是为什么开始在城里转来转去的。也不冷静地考虑考虑，他就从头上掀起帽子，呼喊道：“我脱帽向选择此港建造船厂并创建海军之人致敬！向为此一切赋予生命的国王致敬！”

“谢谢，鲁森布姆！尔言甚善！鲁森布姆不愧为壮士。不过，此是何物，鲁森布姆？”

因为尼尔斯·霍尔格松就站在鲁森布姆光秃秃的头顶中心。不过小男孩现在不再害怕了，他也举起自己的白色小尖帽呼喊着：“嘴唇长长的万岁！”

青铜大汉把手杖在地上狠狠地敲着，不过小男孩再也不清楚他打算做什么了，因为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青铜大汉和木头大汉一下子都不见了，就好像他们是青烟做成的。当他还站在那里盯着他们看的时候，大雁们从教堂钟楼上飞了起来，在城市上空来回盘旋。他们马上看到了尼尔斯·霍尔格松，这时那只大白鹅就从空中俯冲下来把他接走了。

译注：卡尔斯克鲁纳（Karlskrona），是瑞典南部一个海岛城市，布莱金厄的首府，也是瑞典海军重要基地。名称本意为“卡尔的王冠”，以纪念建城者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Karl XI,1655—1697）。特洛尔·李荣比镇（Trolle-Ljungby）位于斯郭纳，镇上有一巨大的飞石叫玛格莱巨石（Maglestenen），在北欧传说中是山妖扔在当地的，镇名中的特洛尔（troll）在北欧语中即“山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