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两个城市

海底的城市

四月九日 星期六

这是一个安静晴朗的夜晚。大雁们不用再考虑到什么山洞里寻求庇护了，可以站在山顶的高地上睡觉。小男孩就躺在大雁们旁边又短又干枯的草丛里。

这个晚上月光很亮，亮得小男孩都难以睡觉。他躺在那里计算着自己离开家已经有多久了。他算出来，自从他开始这次旅行，已经有三个星期了。同时他也想起来，这个晚上是复活节前夜。

他想着：“就是今天晚上，所有巫婆都要从蓝坡回家去啦。”一边想着一边自己也笑了。因为他既有点怕小水妖，又有点怕小土地神，不过对巫婆，他却一点都不相信。

如果今天晚上真有巫婆出来了的话，那他早就应该看到她们了。天空那么晴朗明亮，就是最小的黑点在空中移动，也不会不引起他注意。

就在他仰面朝天躺在那里的时候，他看到了什么美丽的景象。月亮正是满月，又大又圆地高挂天空，月亮前面飞来一只大鸟。他不是飞过月亮，而是那样地飞，就好像他是从月亮里飞出来的。在明月的背景下飞鸟看起来是黑色的，翅膀从圆月的一边伸展到另一边。他那么平稳地往前飞，总是同样方向，小男孩就觉得他是画在月亮上的一只鸟。他的身体很小，脖子又长又细，两腿下垂着，也又长又细。这不会是别的，只能是一只鹳鸟。

过了一会儿，埃尔曼里奇先生，那只白鹳鸟，就降落在小男孩身边。他弯下身，用自己的鸟喙碰碰小男孩，要把他叫醒。

小男孩马上坐了起来。他说：“我没睡，埃尔曼里奇先生。您半夜还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格丽敏厄堡楼那边情况还好吗？您要跟阿卡大妈说话吗？”

埃尔曼里奇先生回答：“今天晚上太亮了，睡不着觉。所以我就飞到卡尔斯岛来找你，我的好朋友拇指头。我是从一只海鸥那里知道的，你今天晚上在这里。我还没搬到格丽敏厄堡楼去，还住在波美拉尼亚。”

小男孩对埃尔曼里奇先生来找他实在太高兴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俩作为老朋友说了所有能说的话。最后白鹳问小男孩是不是乐意出去，在这个美丽的夜晚骑在他背上转一会儿。

不用说，小男孩当然非常乐意，只要白鹳能掌握好时间，在日出之前他能回到大雁们身边就行。白鹳答应了，于是他们就出发了。

埃尔曼里奇先生重新正对着月亮飞。他们一次次升高，大海深深地下沉，不过这次飞行难得地轻松容易，感觉就好像他们几乎在空中不用动一样。

当埃尔曼里奇先生又降下来要落地的时候，小男孩觉得，这次飞行用去的时间短得真没道理。

他们降落在一片荒凉的海滩上，上面覆盖着均匀的细沙。沿着海岸线排列了长长的一排流沙沙丘，沙丘顶部都长着海边常见的野麦。沙丘都不高，不过足以阻挡小男孩的视线，让他看不到一点内陆。

埃尔曼里奇先生站到一个沙丘上，缩起一条腿，把脖子往后弯曲，准备把鸟喙塞在翅膀底下。他对拇指头说：“趁着我要歇一会儿，你可以在这里的海滩上走走。不过别走远了，不然你就找不到路回到我身边来了。”

小男孩打算先爬到一个流沙沙丘上去看看内陆是什么样子。不过，当他才跨出一两步，他的木鞋鞋尖就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他弯下身去一看，沙子上有一枚小铜钱。那枚铜钱被铜锈腐蚀得几乎穿孔了。它太破烂了，所以小男孩想都没想去把它捡起来，而是一脚踢开了。

可是当他再站直的时候，他惊讶得完全目瞪口呆，因为就在他前面距离两三步的地方，矗立起了一堵高大的黑压压的城墙，有一个巨大的城门，上面还有城楼。

就在一瞬间之前，他弯下腰去的时候，大海还是波光闪闪地伸展开去的，现在也被一道长长的有城垛和城楼的城墙挡住了。之前，他眼前还只有几堆海藻的地方，现在敞开了那个巨大的城门。

小男孩当然明白，这是幽灵鬼怪在玩把戏。不过他觉得这没什么可害怕的。这不是那种他总是害怕在夜里碰上的什么危险的山妖或者其他的恶魔。城墙和城门都建造得那么漂亮壮观，所以他只会有兴致去看看城墙城门后面有些什么。他想：“我一定要去看看这里头是什么。”于是他穿过城门进去了。

在很深的城门拱洞里坐着卫兵，在那里掷骰子玩，他们穿着彩色的肩部高耸的衣服，身旁还有长柄的斧钺。他们只想着玩骰子，对速度飞快匆匆走过他们身边的小男孩一点都不过问。

在城门里面他看到一个开阔的广场，地面上铺着巨大平整的石板。四周矗立着高大漂亮的房屋，在房屋之间有着又长又窄的街巷。

城门内的广场上人山人海。男人们都在锦缎的内衣外面披着长长的有皮毛绲边的大衣，头上斜戴着插有羽毛的无边水手帽，胸前挂着精美的链子。他们全都打扮得那么雍容华贵，也许是都当过国王。

女人们头戴尖顶帽，身穿长裙，有绷紧的长袖子。她们也是穿戴得很漂亮的，但是和男人们相比，还差得很远。

这里不就跟那本老旧的故事书里画的完全一样吗，那是妈妈偶尔会从那个大木箱里拿出来给他看的。小男孩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但是，比起那些男人和女人，更值得看的是这个城市本身。每栋房子都造成那种样子，使得一堵山墙朝着街道。而这些山墙都装饰得那么漂亮，让人不由相信，它们都在互相比美，要比一比谁能展现出世界上最美丽的装饰。

一个人在仓促中看到这么多新东西，不可能来得及把这一切全记住。不过小男孩事后还是记起来了，他看到过阶梯模样的山墙，在那些不同的层级上全是耶稣和他的使徒们的画像。他也看到了另一种山墙，上面的神龛一个连着一个布满整面墙壁；他还看到了用五彩的玻璃碎片镶嵌起来的山墙；也看到了用黑色和白色大理石做成条纹和格子形状的山墙。

小男孩对着这一切赞叹的时候，也有了一种强烈的急迫感。他对自己说：“这样的事情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以后恐怕也见不到了。”于是他就朝城里奔跑起来，在街巷里一会儿往上、一会儿往下奔跑。

这些街巷都又狭窄又细长，不过不像他知道的那些城市里的街巷空空荡荡不见什么人影。这里到处都是人。老婆婆们坐在自己家门口纺线，不过没有纺车，只借助一个纺锤。商人们的店铺就像集市货摊一样都朝街巷敞开着。所有的手工艺匠人都在外面干活。有一个地方在熬鲸油。另一个地方在鞣制皮革。第三个地方是一个长长的绞制麻绳的轨道。

要是小男孩有时间的话，他就能学习到所有可能学习的手艺。在这里他看到了造兵器的铁匠怎么用铁锤敲打出薄薄的护胸铠甲；金银首饰匠怎么把宝石镶嵌到戒指和手镯上去；车工怎么输送自己的铁块；鞋匠怎么给红色软皮鞋装上鞋垫；拉金线的工匠怎么拉出细细的金线；编织匠怎么把丝线和金线编织到自己的织物上去。

不过小男孩没有时间留下来。他只能匆匆忙忙向前奔跑，这样，在所有这些景物消失之前，还来得及尽量多看一点。

高高的城墙围绕着整个城市延伸，把城市包围了起来，就像是农庄上的矮石墙把一块地包围起来一样。在每条街巷的尽头，他都能看到这座城墙，城墙上造着塔楼，上面有尖顶。在城墙上有武士巡逻，穿戴着锃亮的铠甲和头盔。

当他奔跑着横穿过了整个城市，就来到了又一个城门。那个城门外面是港口，面对大海。小男孩看到了那种老式的船，划桨人坐的板凳在中间，船头和船尾都有高高的船舱。有些船停泊着正在装货，还有一些船只刚刚进港抛锚。搬运夫和商人们匆忙地绕过对方走来走去。到处都忙忙碌碌热热闹闹。

但是小男孩知道，就是在这里自己也没有时间逗留。他赶紧又往城里跑。这回他来到了大集市。这里有大教堂，有三个高耸的钟楼，雕饰图像的深深的拱形门洞，墙壁上有雕塑家精心雕出的图案，所以没有一块石头是没有经过雕饰的。从敞开的大门里看进去，里面一片金碧辉煌，镀金十字架，金子打造的祭坛，连牧师们都穿着金光灿灿的长袍！正对教堂有一栋楼房，屋顶上有尖塔，只有唯一一个细窄的高入云天的塔尖。那肯定是市政厅了。在教堂和市政厅之间，环绕着整个广场，是美丽的山墙对着街道的房子，有各种各样装饰。

小男孩已经奔跑得又热又累，现在他觉得他已经看到了最值得看的东西，所以开始放慢脚步。这时他拐进了一条街道，肯定是这里的市民买自己漂亮服饰的街道。他看到那些小店铺门前都站满了人，商人们在柜台上铺开印花的硬缎丝绸、厚厚的金线编织的布、色彩变幻的丝绒、轻盈的纱巾和薄如蜘蛛网的花边。

之前，当小男孩飞快奔跑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人家肯定以为，那仅仅是一只灰色小老鼠从他们身边溜过去。不过现在，当他在街上慢慢往前走的时候，有个商人看到了他，开始向他招手。

小男孩起初很担心，想赶快走开，可是那个商人只管招手，还微笑着在柜台上铺开一块漂亮的绫罗，好像是为了吸引他过去。

小男孩摇摇头。他想：“我从来不会有那么多钱，能买得起一米这样的布。”

不过，现在整条街上各家店铺的人都看见了他。随便他朝哪里看，都有店主朝他招手。他们不去理会自己有钱的顾客，只考虑他。他看到那些店主赶紧走进店铺最隐蔽的角落，拿出了他们可以卖的最好的货物，而他们把货物放到柜台上的时候，因为慌张和着急双手都在发抖。

当小男孩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有个商人急忙越过柜台跑出来追他，在他的面前放下银色绸缎和色彩斑斓光芒四射的丝织挂毯。小男孩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对着他笑。店主你得明白啊，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穷光蛋，买不起这样的东西。他停下来，摊开自己空空的双手，为了让他们都明白，他一无所有，别来烦他了。

可是那个商人竖起一根手指头，点着头，还把这堆漂亮货物全朝他推过来。

小男孩疑惑了：“难道他的意思是，所有这些东西他只要一个硬币？”

那个商人掏出一枚小小的、磨损得不像样的硬币，人能见过的币值最小的那种，给小男孩看。那个商人那么着急要卖掉东西，他甚至在那堆货物上加了一对又大又重的银杯子。

这时小男孩开始掏自己的衣服口袋。他明明知道，自己一分钱都没有，但是忍不住还要去摸摸看。

所有其他商人都站在那里，想看着这桩买卖怎么个结果，而当他们注意到，小男孩开始掏衣服口袋的时候，就都越过柜台，手里抓满了金银首饰，要卖给他。所有商人都给他看，他们要他付出的钱，只是一个小硬币。

可是小男孩把背心和裤子的口袋都翻了出来，为了让他们看看，他什么都没有。这下所有这些比他有钱得多的气宇轩昂的商人，就都眼泪汪汪地哭了。他们看起来都那么伤心，最后小男孩也被感动了，他用心考虑起来，他是不是能有什么办法来帮帮他们的忙。这下他想起了刚才他在海滩上看到的那一枚铜锈斑斑的铜钱。

他马上在这条街巷上奔跑起来，也很有运气，很快跑到了最初看到的那个城门。他穿过城门冲出去，开始寻找不久前还在海滩上踢开的那枚满是铜锈的小铜钱。

他还真的找到了，可是，当他弯腰捡起那枚铜钱，就要赶紧跑回城里去的时候，他的眼前却只有一片大海了。现在这里已经看不到城墙，看不到城门，看不到卫兵，看不到街巷，看不到房屋，只看见大海。

小男孩也禁不住掉下了泪水。他起初以为，自己看到的一切，不是别的，只是一种错觉而已，不过这个他已经早忘掉了。他只想着这一切是多美丽。当这个城市消失的时候，他感到深深的悲哀。

就在这时候，埃尔曼里奇先生醒过来了，走到小男孩身边。但是小男孩没听见，白鹳不得不用嘴喙去碰碰他，让他注意到自己。埃尔曼里奇先生说：“我想，你也跟我一样，站在这里睡了一觉吧。”

小男孩说：“哦，埃尔曼里奇先生！刚才还在这里的那个城市，是什么呀？”

白鹳说：“你看见了一个城市吗？就像我说的，你是睡着了做了个梦。”

拇指头说：“不，我没做梦。”他就把自己经历的一切告诉了白鹳。

这时埃尔曼里奇先生说：“照我看，拇指头，我相信你是在海滩上睡着了，这一切都是你做梦。不过，我不想对你隐瞒，渡鸦巴塔基，所有鸟类中最有学问的，有一次告诉过我，从前在这个海滩上曾经有过一个城市叫威尼塔。这个城市那么富有那么幸福，没有任何城市比它更好了，不过这个城市里的居民太放纵自己了，傲慢自大，奢侈贪婪，这是很不幸的。巴塔基说，作为对这种丑行的惩罚，威尼塔城在一次暴雨之后的洪水中被淹没，沉到了海底。不过城里的居民不会死去，他们的城市也没有被毁坏。每隔一百年有一个晚上，这个城市会带着它过去的全部富丽堂皇的样子从海里浮出水面来，在陆地表面上存在正好一小时。”

拇指头说：“对啊，一定是这么回事。我看见的正是这个城市。”

“不过，当一小时过去以后，如果威尼塔城里没有一个商人在这段时间里把什么东西卖给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座城市就会重新沉到海底去。要是你，拇指头，正好有一个小小的钱币，把它付给了一个商人，那么威尼塔城就会留在这个海滩上了，城市里的居民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有生有死了。”

小男孩说：“埃尔曼里奇先生，现在我懂了，为什么您今天半夜里把我接到这里来。那是因为您相信我能够救救这个古老的城市。我太难过了，埃尔曼里奇先生，这事情没像您希望的那样办成功。”

小男孩用手捂着眼睛哭起来。谁看上去最难过，是小男孩还是埃尔曼里奇先生，那就不好说了。

活着的城市

四月十一日 星期一

复活节第二天下午，大雁们和拇指头又上路飞行，是在高特兰岛上空往前飞。

在他们下方，这个大海岛平坦地展开，田地就跟斯郭纳一样有很多方格子，教堂和农庄也很多。不过，这里也有不同之处，耕地之间有更多放牧的草场，农庄也不是四周用附属建筑围起来的。这里根本没有那种巨大的贵族庄园，没有古老的带有塔楼的宫殿和宽广的花园。

大雁们选了在高特兰岛上空飞行的路线完全是为了拇指头的缘故。这两天里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没有说过一句高兴的话。这是因为他只想着那个用如此奇特的方式显示给他看的城市。以前他从来没见到过什么城市这么美丽这么壮观，而他不能原谅自己，因为他没能够救救它。要不然他是不会那么伤感的，不过，因为那些美丽的建筑和那些雍容华贵的人，他真的感到非常难过。

阿卡和公鹅都想办法说服拇指头，让他相信，自己只不过做了个梦，或者有过一种幻觉，不过他连一句这样的话也不要听。他非常肯定，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谁也动摇不了他的这种信念。而他那么难过地走来走去，他的旅伴们都为他感到不安。

就在小男孩心情最不好的时候，老卡克西回到大雁群来了。她被风暴卷到了高特兰岛上，不得不飞过整个岛，才从几只乌鸦那里打听到旅伴们在小卡尔斯岛。卡克西知道了拇指头的问题，就突然说：“要是拇指头是为一座古老的城市悲哀的话，那么我们很快就能安慰他。跟我来吧，我要把你们带到我昨天见过的一个地方！那他就不用再那么伤心了。”

然后大雁们告别了绵羊。现在他们在路上，飞往卡克西要给拇指头看的地方。不管他多悲伤，他在朝前飞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像平常那样往下看大地。

他觉得，看起来，整个高特兰岛最初也像大小卡尔斯岛那样，是一整块又高又陡峭的石壁，不过当然要大得多。但是，这个石壁后来不知怎么被压平了，就好像它是一个大面团，有人拿了一根巨大的擀面杖把它擀过。不是因为它变得过分平坦，像一张烙饼，当然不是这样的。当他们沿着海岸飞行的时候，他就在好几个方向看到过又高又白的石灰石峭壁，带有洞穴和人形石柱，但是在大多数地方，这种洞穴和石柱已经被消除了，海岸沉向大海，也看不出来了。

在高特兰岛上他们过了一个美好平安的节日下午。这是一个温暖的阳春天气，树上已经有了很大的芽苞，春天的花朵也给阔叶树围起来的草地穿上了花衣服，杨柳细长的枝条垂在风中摇曳，每家房屋边的小花园里，醋栗树丛已经一片翠绿。

温暖和树木含苞待放的春天气息把人们吸引到大路上和院子里来。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几个人聚集起来，他们就在玩游戏。不仅孩子们在玩，大人们也是。他们玩用石头砸中目标的游戏，也会把球高高打到空中，打出那么美丽的弧线，几乎都可以碰到大雁了。要是小男孩能忘掉他的懊恼，忘了他没能拯救那个古老的城市，那么看到大多数人都在游戏，人人看上去都那么愉快和心情舒畅，他也应该高兴起来。

他还是得承认，这是一次美好的旅行。空中有那么多歌声和笑声。小孩子们在玩一种转圈子游戏，还加上唱歌。救世军也出动了。他看到一大群人，都穿着红色黑色相间的衣服，坐在树林里的坡地上弹吉他，吹着铜管乐器。有条路上来了一大群人，那是禁酒会的会员出来春游。小男孩是因为那些在他们头顶上飘扬的带有金字的大旗子认出了他们。他们一个歌接着一个歌不停地唱，直到走远了他听不见为止。

从此之后，每当小男孩想起高特兰岛，就会同时想到那些游戏和歌声。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是坐在鹅背上往下看，不过现在他碰巧抬起了眼睛朝前看。没有语言可以形容这下子他是多么吃惊。就在他不知不觉中，大雁们已经离开了这个岛的内地，往西朝海岸飞过来了。在他的眼前现在又展开了宽广蔚蓝的大海。不过，并不是大海值得他注意，而是一个城市，一个矗立在海边上的城市。

小男孩是从东边飞来的，太阳正开始往西边落下去。所以当他飞近那个城市的时候，那里的城墙、塔楼、高耸的带山墙的房屋和教堂都在明亮的晚霞衬托下，完全是黑色的，所以他也看不清这些建筑在现实中是怎么样的，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以为这个城市和他在复活节前夜看见过的那个城市一样华丽壮观。

当他真的飞到了这个城市，他看到这个城市同那个海底的城市又像又不像。这就像是在某一天看见一个人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贵重的首饰，而在另一天却看到他穷得没衣服穿，只披着破布。这两个城市的区别就是这样的。

不错，这个城市肯定也有一段时间和他坐在鹅背上还想念的那个城市是一样的。这个城市也是被城墙环绕着，有塔楼和城门。不过，这个城市的塔楼现在只有废墟残留在地面上，没了屋顶，千疮百孔，空空荡荡。城门已经没了门，卫兵和武士也无影无踪。所有辉煌华贵都已经消失了。这里还能找到的只是光秃秃的灰色的石头。

当小男孩更深入地飞到城内的上空，他看清楚了，这个城市大部分是由低矮的小屋子建成的，不过到处也保留了一些高大的带山墙的楼房和一些教堂，都是年代相当古老的。带山墙的楼房的墙壁粉刷成了白色，完全没什么装饰。不过，小男孩刚见过那个沉没在海底的城市，所以他觉得他明白这些楼房过去是怎么装饰的：有的墙壁上是雕像，有的是镶嵌黑色白色大理石。那些古老的教堂也是这样。现在它们大多数也没了屋顶，暴露出内部的断壁残垣。窗洞都是空空的，地上杂草丛生，墙上爬满青藤。不过，小男孩现在也知道它们过去曾经是什么样子：墙上布满雕像图画，教堂圣殿有装饰过的祭坛和镀金的十字架，在里面走动的牧师们都身披金光灿灿的长袍。

小男孩也看到了那些狭窄的街巷，在这个节日下午那里几乎没人。但是他知道，也就他知道，在这些街巷里曾经有过服饰华丽的人川流不息来来往往。他知道，这些街巷就像是大的工场作坊，满街都是各行各业的工匠。

不过，尼尔斯·霍尔格松没看到的是什么呢，是这个城市直到今天仍然又美丽又特别。他既没看到僻静的街上那些可爱的有黑墙壁和白墙柱的小屋子，明亮的玻璃窗后面放着红天竺葵，也没看到那么多美丽的小花园和林荫道，没看到爬满藤蔓的废墟遗址的美丽。他的眼睛里还是充满了过去时光的华丽荣耀，所以他就看不到现在的一些好的地方。

大雁们在这个城市上空飞了两三个来回，好让拇指头好好看看所有的东西。最后他们降落在一个教堂废墟里长满青草的地面，准备留在这里过夜。

当大雁们已经站好位置睡觉，拇指头还是醒着，透过残缺的屋顶圆拱仰望着淡红色的夜空。当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他想，他不要再为自己没能够拯救那个沉没海底的城市懊恼了。

不，自从他看到了这个城市，他就不愿意再懊恼了。如果他看到的那个城市没有再次沉入海底的话，说不定到了什么年代也会变得跟这个城市一样衰败。它也不能抵挡住岁月和侵蚀，而是很快像这个城市一样，只有屋顶残缺的教堂、没有雕饰的房屋和空荡荒凉的街巷。那还不如隐蔽在海底，依然有它全部的华丽荣耀。

他想：“最好就这样，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就算我有权力拯救那个城市，我也不相信，我愿意那样做。”从此他就不再为这件事悲伤了。

年轻的人中间，肯定有很多人同样这么想。不过，当人渐渐上了年纪，已经习惯了一点点好事也会满足的时候，那么他们会更喜欢现在还存在的维斯比城，胜过海底的那个漂亮的威尼塔城。

译注：波美拉尼亚（Pommern）位于德国北部，与瑞典南部隔着波罗的海相望。维斯比城（Visby），是高特兰的首府，位于该岛西北侧。“蓝坡”（Blåkulla）在北欧民间传说中是各地巫婆在复活节前聚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