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话:陕西当代文化名人访谈
- 黎峰 沙莎
- 3297字
- 2020-06-25 14:30:39
一、师长们的影响让我决心走学术研究的道路
问:张先生的名字令人印象深刻。“岂之”有什么含义?
张岂之: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岂、之都是两个虚字,也好写吧。姓张的很多,但叫“岂之”好像还没有见过。可能取名的时候,好多人没想到用两个虚字。
问:你出生在江苏,后来到甘肃、陕西、重庆好几个地方读中学。当时国难当头,你也饱尝了流离之苦,这些经历,能给我们讲讲吗?
张岂之:1927年10月,我在江苏省如皋县潮桥镇出生。后来,我们全家迁到南通市。南通是清末状元张謇的故乡。张謇曾任中央教育会长、江苏议会临时议会长和北洋政府农商总长兼全国水利总长。当时他目睹列强入侵,国事日非,毅然弃官,回到南通,全力投入实业和教育。经由张謇的倡导和践行,南通市的实业和教育比较发达,我有幸在南通读过小学。
1937年,由于日军侵华,故乡危在旦夕。母亲带着我和弟弟经历千辛万苦向后方转移。我先是在甘肃兰州读了初一、初二,再到陕西汉中的城固读初三,那是西迁至此的北平师范大学附中。后来我又到重庆读南开高中,在这里沐浴于张伯苓先生的教育思想阳光中。张伯苓先生是中国现代教育的一位开创者。南开中学、南开大学、南开女中、南开小学和重庆南开中学都是张伯苓先生创办的。
在这些地方,几间茅草屋,几排旧桌椅,虽简陋清苦,却也辟出了一方安宁的“桃源”。课余闲暇,钻进随文人们迁来的一间间书店,饱览书中的奇丽大观,令我深深迷醉于人文的魅力。鲁迅的小说,郭沫若的新诗,我都很喜欢,印象深刻。
问:在战争年代里,个人的命运往往被时代所裹挟。比如一些青年被迫走上战场了。你能一直坚持读书,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张岂之:在南通时,前辈张謇“教育救国”理念对当地人的影响很大,我们家乡那里学风较盛。我从小书读得不错。读大学、留洋、做教授,是父母为我规划好的人生。作为自己来讲,也喜欢读书,这样就选择了一条读书的路。前面也说过,我中学时代就喜欢上了人文。到读高中时,受课外书的影响,决心毕业后报考大学的人文学科,比如哲学、史学或文学。
问:1946年你考取了北京大学哲学系。当年报考北大,是很难的一件事吧?
张岂之:我考的那一年,是北大迁回北平复校以后的第一年。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1946年北大、清华和南开返回北平和天津复校,并于次年联合招生。冯友兰先生讲,在中国历史上,南渡北返者没有!唯独抗日战争,实现了南渡北返,说明我们胜利回归了。
抗战爆发,三校先是到长沙。闻一多先生在长沙给他夫人的信里讲:“我在这里开两门课,《诗经》《楚辞》,学生很欢迎,我讲得也很得力。”我们现在找不到闻先生的讲稿,具体讲什么内容,我们不知道。但他借用《诗经》里的诗和《楚辞》,来表达爱国主义,这是一定有的。闻先生还说:“早上4个荷包蛋8个人吃,所有米饭里,一半是沙子,但我讲课的情绪比在清华演讲时还要高!”就是有一种家国情怀,有中华文化中壮怀激烈的内容在里面。长沙会战在即,三校又迁到昆明。抗战胜利后,三所大学分别迁回北平、天津复校。我就是参加了北京大学复校后的首次考试。
我赶到古城北平,报考北京大学哲学系。我还清晰地记得,语文作文题目是《学校与社会》,我写的是大学对社会文化的引领作用。而且,我的数学得分也不错,至少在65分以上。我和老一辈的季羡林先生他们考清华不一样,季先生说他数学考了不到10分,我不太偏科,数学得分不低。因为北大文学院招收正取生11名,我是第五名,是按分数来排名的。
问:北大求学,是你人生一个重要的转折。你的思想,包括选定从事人文学术的研究,是怎样从模糊走向清晰?
张岂之:我们那一届开学晚了,1946年秋冬之际才开学。当时北大的校长是鼎鼎大名的胡适先生。他尽管公务繁忙,但每学期都要抽出时间来给文学院的同学讲课,主题是:在学术研究中如何“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他讲《水经注》,介绍他的治学方法,我每次必听,受到一些启发。
在北京大学文学院,我还听过汤用彤、朱光潜、杨振声、张颐、贺麟、容肇祖等著名教授的讲课,受到良好的人文教育。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北大文学院请马克思主义学家郭沫若、范文澜、胡绳、侯外庐、何干之、艾思奇等先生来讲学。特别是外庐先生关于中国思想史的专题课给我很大影响。他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对中国学术思想进行分析,我感到有很强的说服力,他是我走向中国思想史研究的引路人。
我在北大读书时的老师们,他们身上都有一种感召人的力量。他们的言传身教,一直在影响着我的生活和工作,就是在这些师长们的影响下,我决心走学术研究的道路。在我看来,北大之所以称为北大,是因为作为北大灵魂的老师们有着高尚的人品和学品,薪火相传,谱写了北大的光辉篇章。数十年过去了,我在母校哲学系读书的情景,一直刻印在自己的心上,越是年久,其印象越是鲜明,弥足珍贵。我从这些图景中汲取着精神的力量。
问:当时北大的学者中间,你印象深刻的有哪些呢?
张岂之:前面说过的老一辈著名学者,我不再说了。说说当时哲学系的年轻老师任继愈(讲师)、齐良骥(副教授)和石峻(讲师)三位先生吧。我在大二时选读了任继愈先生开的选修课《隋唐佛学》,选读的学生只有五位。在我的记忆中,任先生没有请过假。我每听他一次课(两小时),都有收获。他不仅介绍中国佛教史料,而且在讲课中着力引导我们从史料中抽绎出观点,使这门关于中国佛学史的课具有了一定的理论性,促人思考。这种重视理论分析的治学方法,不是停留于隋唐时期中国佛教内容的复述,而力求提到宗教哲学思想的高度进行提炼分析,这对我毕业以后研习中国思想史做了很好的准备。尤其使我难忘的是,任先生不仅是这门课程的老师,而且是我课外的指导教师。这不是系上的安排,当时北大哲学系本科生并不实行导师制。我主动向任先生请教:我是否可以着手阅读关于中国佛教的典籍,任先生劝我暂缓,要我先读先秦诸子书,有了这个基础,才便于研习其他。于是我开始读先秦诸子,写了不少读书笔记,这些都经过任先生的批改。他不止一次地鼓励我,要我在学术道路上走下去。我不知道当时北大哲学系的老师是否有今天所谓“重科研、轻教学”的倾向,在我的记忆中,教我的老师们在课堂内外都是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
齐良骥先生开出选修课“英文哲学名著选读”。某个学期只有我一个人选读,系里没有因此而停开,齐先生也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他对我说,上课时到他家中去听课,这样查书会方便些。齐先生将选读的英文哲学名著(节选的)给我,要我在上课前准备,上课时和他讨论。齐先生通过讲授洛克、休谟、斯宾诺莎和康德哲学著作的某些部分,指引我一种研究的方法。他说,读西方哲学史原著,首先要把哲学家们使用的概念、范畴研究清楚,然后解剖其哲学思想体系,把握住他们的哲学思想特色,进而理解他们在哲学史上的贡献。每次上课,齐先生都要给我提出一些问题,有些我能回答,有些则无言以对,但齐先生从来没有责怪我,他循循善诱,培养提高我的自学能力,我逐渐觉得听齐先生讲课是很有质量的学术熏陶。后来,课程结束不久,齐先生给我一张字条,问我他的讲课有哪些不足,他准备改进;并说,如果他的健康允许,他希望有机会能开出“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书研究”的专题课。后来齐先生因身体欠佳,一直没有开出这门课来。他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因而20世纪50年代以后北大哲学系毕业的同学几乎都不知道齐先生。
石峻先生在1946至1948年间,每年都开出“伦理学”的必修课,涉及中、外伦理思想的方方面面。他讲课的风格和任继愈、齐良骥先生不同,热情奔放,随时发挥,使学生们觉得天地开阔,但也有一点副作用,就是石先生讲课时湖南乡音颇重,语速较快,有些话学生们听不清楚。我想出一个补救的法子,把听不懂或不清楚的地方归纳成几个问题,给石先生写了一封短信,请他抽时间给我点拨一下。某次下课后,他要我暂留片刻。他给我几本书,里面夹着纸条,叮嘱我仔细读一读有关的段落。我照着做,果然解决了一些问题。过了几天,我把书还给石先生,并表示感谢。石先生说:“你还想读哪些书,请到宿舍找我”。当时他的宿舍在沙滩北大红楼顶层的一间屋子里,到处是书,我选了几本,写了一张“借条”。石先生很不以为然地说:“不要借条,你看毕还我就是了。”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师生间的这种互信更加宝贵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