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话:陕西当代文化名人访谈
- 黎峰 沙莎
- 2572字
- 2020-06-25 14:30:39
二、最好的年龄段在空白中度过
问:这些教授中,很多都有留洋的背景。他们学贯中西,对你的学业及学术造诣有哪些影响?
张岂之:当时北大的教授有不少是古今、中西融通的,如汤用彤、贺麟、冯至、朱光潜等。冯至先生精研德国文学,但他对中国古代“诗圣”杜甫也有研究。朱光潜先生在西方美学理论的研究方面有独到的成就,他同时对中国古典诗词也有深厚的修养。贺麟先生对中国宋明理学、特别是对王阳明哲学的研究很有功力。同时他也是著名的翻译家、哲学家。他为学生们开出《西方哲学史》必修课,又开出一门选修课“黑格尔哲学”(在贺先生之前,张颐老先生曾经开出“黑格尔哲学研究”专题课)。1948年选读贺先生“黑格尔哲学”课的,共有五位学生:杨祖陶、杨宪邦、陈世夫、梅得愚和我。贺先生的讲课方法很有创意:他对黑格尔哲学作了简要介绍以后,要求我们直接读黑格尔的原著,指定阅读黑格尔的《小逻辑》(英文译本)。
当年贺先生已经把《小逻辑》译成了中文。他要我们分工将其中文译稿对照德文本和英文本,“加以校正”,或者提出问题讨论。这样的讨论每周抽出一个晚上来进行,不在教室,而在贺先生家中的小书房内。每次去,贺师母都为我们准备了茶水,贺先生的女儿亲切地称我们“叔叔”。开始我们对贺先生的《小逻辑》中译稿本提不出什么意见,因为我们对《小逻辑》尚未通读一遍。经过贺先生的启发,以及我们对《小逻辑》的思想体系有了一些理解以后,我们讨论贺先生的中译稿时,才有话可说并展开争论。贺先生听了很高兴,说这些发言对他校正《小逻辑》译稿有帮助。后来贺先生的《小逻辑》中译本在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他在序言里提到我们五位同学的名字,简要地叙述了当年讨论的情况。
应当承认,这种教学方法,是真正启发性的。贺先生采用这种方法来培养教育哲学系的本科生,是卓有成效的。我们五位中的一位杨祖陶,从此下决心长期研究黑格尔哲学,他后来成为这方面有影响的专家。还要提到,我们五位和贺先生不仅是师生关系,而且有着很好的个人情谊。贺先生把在抗日战争时期写的日记给我们看,坦露他当年的思想见解和个人生活,仅此一事足见贺先生对我们的信任。这十分难得,要知道,贺先生当年是北大的著名教授,在学术上已有成就,而我们则是毛头小伙,在人生道路上刚刚迈出了第一步。
问:我也看到一些曾经在北大、清华求学的学者的回忆录里,都提到曾经在导师家中聚谈学习、亦师亦友的情形。这种情形现在好像很少见了。
张岂之:是条件不一样了吧。那时没有茶楼,也没有宾馆、教授办公室什么的吧。只能在教授家里聚谈。
问:在你的学术及人生道路上,侯外庐先生对你的影响应该说是最大的。1952年你到西北大学任教,是因为侯外庐先生的邀请。作为你个人来讲,当时来西安,还有其他缘由吗?
张岂之:侯外庐先生是我的老师,也是我学术的领路人。他1948年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同时在北大开设了一门选修课,讲《中国思想史》专题,我选了这门课。他给我们上第一堂课,讲的是鲁迅的笔名。他问同学们:鲁迅的代表作《阿Q正传》中的阿Q为什么不叫阿K,或者阿R,阿W?他说Q者,即question,问题也。提出中国社会问题,所以叫阿Q。我觉得很有道理,一直喜欢上他的课。我1950年6月从北大毕业,10月又到清华读研究生。到了1952年底,侯外庐先生已到西北大学任校长,他想带北大的学生来。听他思想史课的几个同学,他都找过了,他们不愿意到西北来。侯先生也找过我谈话。
那时,我正在六神无主。1952年,所有大学进行院系调整。清华不办文科了,都合并到北大去,我正思考着毕业后到何处去。外庐先生找我谈话,问我愿不愿意去西安。我知道长安,汉唐盛世就在这儿,汉唐以后,经济南移,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就过去了;明代,包括清代都不如汉唐。在西安这个古都学习思想史,学习中国历史,哪儿有这么好的条件?所以,我很高兴地说,我愿意到西大去。侯先生也很高兴。当时也不需要评职称,校长说了算。侯先生说:“你在清华做过研究生,你就不当助教,做讲师吧。何谓讲师呢?讲师就是讲课的老师,因而你必须讲课。过了寒假,你就上课,给法律系的调干生讲 ‘逻辑课’”。我也不敢说我完全可以,我说试试看吧。我讲《逻辑学》这门课的时候,侯先生来听了一堂课,说原理讲得可以,但是举的例子不生动,还需要继续努力。就这样,我开始在西北大学当讲师,讲了不少的课。
问:“文革”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是一段很煎熬的岁月。你是怎样度过这段时期的呢?
张岂之:我算了一下,从1952年告别大学生活,到西北至今已经有60多年。60多年里我不是完全搞学术。“文革”前,在山东和北京两次参加“四清运动”, “文革”后到陕西渭南的大荔县农村劳动数年。“文革”前后的这20年,我没有读书,但没有读书并不等于没有思考。我还是思考了一些问题,对后来搞学术还是有一些帮助的。我没有懊恼,不会说这20年荒废了那些话。这些经历,使我对中国的现状,有了一些了解。
问:你当时已经到西大了,为什么又会到北京和山东去参加“四清”呢?
张岂之:是这样,1956年,侯外庐先生奉命调到北京,筹建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二所,并成立中国思想史研究室,不久我也就成为研究室的一员,一半时间在北京工作,一半时间在西北大学教书。
1964年到1965年,我参加了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到山东海阳县农村的“四清”运动。这对我的思想触动非常大。没去之前,我们以为人民公社像报纸上说的那样“莺歌燕舞”、“欣欣向荣”。实际上一看,和我们想的差距很大。我们当时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实行“三同”。去农民家里吃派饭,吃的是地瓜干,地瓜就是红薯。山东的房顶是平的,农民把红薯切成片,放在房顶上,自然风干。吃的时候,把红薯干放到锅里,蒸热就可以吃。有些农民也配些虾酱,把虾磨碎,然后加上一把盐,拌着红薯干吃。一天两顿饭,吃的就是这个。结果,我们同吃了三天左右,大家撑不住了。最后,有关方面就批准我们不吃派饭,从北京调来管理伙食的人员,自己开伙,这样我们的伙食就有所改善了。
山东“四清”结束以后,我们又到北京的郊区房山县继续搞“四清”。北京郊区的农民生活要比山东海阳县好,但在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吃粮也很困难。1965年下半年,国内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文革”开始了。我们结束“四清”,回到北京。“文革”开始后,侯外庐先生被戴上“反共老手”的帽子,受斗诬陷。我回到西北大学后,被下放到大荔县农村劳动。“文革”十年,使我最好的年龄段在空白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