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钱学森号

6 苏醒

他们曾经告诉我们,低温睡眠时不会做梦,弗洛伊德想道,他有点意外,但不太烦恼。环绕四周的灿烂粉红色亮光让他全身舒畅,让他联想起烤肉架以及圣诞节壁炉里燃烧的木头,但是没有温暖的感觉;相反地,他感到一种很独特但又不会让人不舒服的冷。

他听到一些模糊的讲话声。刚开始很小声,听不清楚;然后慢慢变大声——不过还是听不懂在讲什么。

“对了,”他突然恍然大悟说道,“我不可能用俄语做梦!”

“不,海伍德,”一个女性声音回答道,“你不是在做梦。该起床了。”

可爱的粉红色亮光开始淡去。他睁开双眼,模糊中瞥见照在他脸上的手电筒刚好熄灭。他被橡皮带固定在一张床上,四周围着一堆人影,但是他的眼睛还无法对焦,看不清楚谁是谁。

一只温柔的手伸过来合上他的眼皮,并且按摩他的额头。

“不用勉强自己。做个深呼吸……再一遍……很好……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说不上来……感觉有点奇怪……头晕晕的……还有,我很饿。”

“这是个好现象。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可以睁开眼睛了。”

四周的影像开始对焦——首先是鲁坚科医师,然后是奥尔洛娃舰长。但是奥尔洛娃好像什么地方变了,感觉和上次看到她时(好像是一个钟头以前的事)不一样。等到弗洛伊德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时,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你的头发长回来了!”

“希望你觉得这样会好看一点。不过你的胡子我可不敢恭维。”

弗洛伊德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才发觉现在做每个动作都要有意识地刻意去做才能完成。他的下巴已经长满短髭——差不多是平时两三天长的长度。在低温睡眠时,毛发的生长速度只有平时的百分之一。

“那么说我做到了,”他说,“我们已经到木星了。”塔尼娅黯然地看着他,然后瞄了一眼医师,医师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

“还没到,海伍德,”她说道,“一个月以后才会到。不必惊慌——这艘船没有问题,所有事情也都正常运作。但是你在华盛顿的朋友们要求我们提前叫醒你。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有人想抢在我们前面到达发现号——而且我们恐怕要输掉这场竞赛了。”

7 钱学森号

当弗洛伊德的声音从通话器的扬声器传出时,本来正在游泳池里转圈的两只海豚马上停止嬉戏,向喇叭的方向游过来。它们把头靠在游泳池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声音的来源。

“原来它们认得弗洛伊德的声音。”卡罗琳想着,心里浮现一丝酸楚。反观克里斯,当老爸清楚洪亮的声音从五亿公里远的外层空间传回来的时候,他却自顾自地在游戏围栏里爬来爬去,继续玩他的填色游戏。

“……亲爱的,本来预定一个月后才能跟你通话,所以现在听到我的声音,希望你不要太惊讶。你应该在几个星期以前就知道我们在这里遇到对手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很难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事情根本就很离谱。他们根本不可能有足够的燃料返回地球,我们甚至看不出他们如何与发现号会合。”

“当然,我们还没看到他们的影子。即使在最靠近的时候,‘钱学森号’跟我们的距离少说也有五千万公里。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应该有充分的时间回答我们发过去的信号,但他们一直不理我们。现在他们一定更忙,更不可能跟我们友好闲聊了。在几个小时之内,他们将抵达木星的大气层——到时候我们将会见证‘大气刹车’是否可行。如果可行,我们的士气将提高不少。假如不可行——呃,不说也罢。”

“这些俄国人目前正严阵以待,每种状况都分析过。当然,他们很生气,也很失望——但私底下我也听到许多人表示佩服。这真是个聪明的计策,在众目睽睽之下建造宇宙飞船,并且让大家误以为那是座太空站,直到他们挂上火箭推进器为止。”

“嗯,我们现在除了静观其变之外,没什么事可做。况且,我们离它太远,从这里观察比在地球上用望远镜看也清楚不了多少。我除了祝他们好运之外,也无能为力。当然,我希望他们不要去打发现号的主意,因为那是我国的财产。我猜国务院方面也会时时提醒他们这一点。”

“但因祸得福——如果不是我们的中国朋友事先偷跑,你可能要到下个月才会听到我的消息。现在既然鲁坚科医师已经把我叫醒,以后每隔几天我就会打电话给你。”

“在经历刚开始的冲击之后,现在我已经完全安顿好了——了解了这艘船及其所有工作人员。还有,我正在加强我的俄语能力,但很少有机会讲——这里每个人都坚持要讲英语。我觉得我们美国人在语言方面的态度让人很讨厌!我常因为我们的沙文主义——或不上进——而无地自容。”

“舰上人员的英文程度参差不齐。首席工程师科瓦廖夫的英语完美无瑕,简直可以在英国广播公司(BBC)当个新闻主播。程度差一点的,不管对错都可以叽哩呱啦讲一大堆。只有泽尼娅·马尔琴科的英语不行,她是临时接替雅库妮娜的人。顺便说一下,我很高兴听说雅库妮娜的恢复情况不错——不过她一定非常懊恼!我好奇她以后还会不会再玩滑翔翼了。”

“说到意外事故,很显然泽尼娅一定也出过严重的意外。虽然已经成功地动过整形手术,但可以看出她曾经受到严重的烧伤。她是舰上所有人呵护的对象——我认为那是出于同情,不过这么说也太居高临下了。还是说这是出于特别的善意吧。”

“也许你想知道我和奥尔洛娃舰长处得怎样。嗯,我很喜欢她——但我绝不想惹她生气。这艘船上谁是老大,这是毫无疑问的。”

“还有主治医师鲁坚科,你在两年前的火奴鲁鲁航天大会上见过她,而且我确信你绝对不会忘记那次聚会的。所以,你应该了解为什么我们都叫她凯瑟琳大帝——当然只有在她宽阔的背后才敢。”

“聊得差不多了。如果超时的话要额外交费用,我想起来就讨厌。顺便一提,这些电话应该完全是私人的。不过舰上的通信网有许多联结,所以假如你以后偶然由另一个管道获得什么消息,也别大惊小怪。”

“我会等候你的回音——请转告女儿们下次我会跟她们说话。我爱你们大家——尤其想念你和克里斯。我发誓这次回去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了。”

这时出现短暂的咝咝声,然后一个电子合成语音说道:“列昂诺夫号宇宙飞船第432-7号信号传送到此结束。”卡罗琳关掉扬声器,那两只海豚潜回游泳池里之后,向太平洋游去,几乎没留下任何涟漪。

克里斯发现他的海豚朋友走了,不禁哭了起来。他的妈妈把他抱起来拥入怀里哄他,他哭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

8 掠过木星

木星的影像稳定地映在飞行甲板的投影银幕上,你可以看到许多带状的白云、鲑鱼般粉红色的斑驳条纹,以及像一只邪恶眼睛瞪着你看的“大红斑”。影像占整个银幕的四分之三,但没有人在看明亮的部分,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它边缘新月形的暗区。在那里,中国的宇宙飞船将越过木星黑夜那面现身。

这太可笑了,弗洛伊德心想,我们根本看不见四千万公里外的任何东西。不过没关系,无线电会告诉我们想知道的信息。

钱学森号早已在两小时前将远程天线收起来,藏在防热罩的后面,关掉所有音频、视频和数据回路。只有全向追踪天线还在传送无线电波,标示着这艘中国宇宙飞船的位置——它现在正冲向一望无际的云层。列昂诺夫号的控制室里只听到连续不断的尖锐的哔……哔……哔……声,每个哔声都是在两分钟前从木星那边发出来的;目前其来源很可能是位于木星同温层的一团炽热气体。

信号慢慢减弱,噪声逐渐浮现;哔哔声开始扭曲,甚至断断续续。这显示钱学森号逐渐被包围在一层等离子体里,所有对外通信即将完全中断,直到宇宙飞船再度穿出为止——假如它穿得出来的话……

“看![8]”布雷洛夫斯基大叫,“它在那里!”

起先弗洛伊德什么也没看到。接着,在木星亮区边缘之外,他勉强看出一颗微小的星星,以木星的暗区为背景在那边发亮——那个位置本来不应该有星星的。

它看起来似乎静止不动,但他知道它至少以每秒一百公里的速度在运动。它的亮度越来越大。不久,它看起来不再是个无因次的点,而有点变长。一颗人造彗星正划过木星的夜空,留下一条数千公里长的炽热尾巴。

从追踪天线发出的信号,终于在最后一声严重扭曲、拖着奇怪尾音的“哔”声中完全中断,只剩下木星辐射线所发出的、无意义的咝咝声——宇宙中许多天体都会发出声音,无关人类或人类制造出来的东西。

钱学森号虽然已经无法发声,但仍然看得到。他们清楚目睹那变长的亮点横过木星的向日面,而且很快将隐入其背日面。到时候,木星会捕获那艘宇宙飞船,消除其多余的速度。当它从巨大的木星背后再次出现时,将会变成木星的一颗卫星。

亮点突然隐没。钱学森号正在沿着木星的曲率掠过背日面的上空。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直到它再度从阴影中现身——假如没有意外,那需要一小时的时间。对那些中国人而言,这一小时很难挨。

不过对首席科学家奥尔洛夫和通信工程师科瓦廖夫而言,这一小时却过得飞快。从观测那颗小星星所得的数据,他们可以知道很多事情:它现身及隐没的时间,以及追踪天线发射之无线电波的多普勒频移,都提供了钱学森号最新轨道状况的重要信息。列昂诺夫号的计算机正在消化搜集到的数据,再根据木星大气层的减速效应相关的各种理论,计算出钱学森号下一次出现的预定时间。

奥尔洛夫关掉计算机显示器,在旋转椅上转过身来,解开安全带,然后向一旁耐心等候消息的观众宣布:

“下次出现的时刻最快在四十二分钟以后。各位观众是否请先去散步一下,好让我们能专心把所有事情做好?三十五分钟以后见。去!走开!”

这批闲杂人等很不情愿地离开舰桥——但讨厌的是,三十分钟才过,大伙都迫不及待地回来了。当他正在责备大家对他的计算缺乏信心时,钱学森号熟悉的“哔……哔……哔……”声突然从扬声器里冒了出来。

奥尔洛夫吓了一跳,愣在那里,但随即跟着大伙鼓起掌来——弗洛伊德看不清楚第一个鼓掌的人是谁。尽管中国人是他们的对手,但毕竟大家都是同行,都是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地来到这个以前没有人到过的地方——联合国第一次太空条约中,不是尊称他们为“人类特使”吗?他们即使不愿意让中国人拔得头筹,但也不想看到他们遇难。

弗洛伊德不得不想到,其实列昂诺夫号也捞到了不少好处,无形中多了几分胜算。钱学森号已经证明大气刹车法确实可行。木星的数据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它的大气中并没有包含未知的或致命的因素。

“很好!”奥尔洛娃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发一封贺电给他们。不过,即使我们发了,我想他们也不会领情。”

有些人还在嘲笑奥尔洛夫,他本人则一直瞪着计算机,一副无法置信的表情。

“我真的搞不懂!”他大叫道,“他们应该还在木星背后才对啊!萨沙[9]——给我钱学森号信号塔的速度读数!”

经过与计算机一番无言的对话,奥尔洛夫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些地方搞错了。原来他们是在一条重力捕获轨道上——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就没办法和发现号会合了。他们目前的轨道会把他们送到艾奥之外——只要让我再追踪他们五分钟,我会有更准确的数据出来。”

“无论如何,他们至少是在安全的轨道上,”奥尔洛娃说道,“他们可以随时做调整。”

“也许吧。不过这可能要花好几天的时间,即使他们有足够的燃料——这点我很怀疑。”

“如此说来,我们仍然有打败他们的机会。”

“别这么乐观。我们距离木星还有三个星期的路程。在我们抵达以前,他们可以尝试十几种轨道,然后选出最适合与发现号会合的那条。”

“老问题——假设他们有足够的燃料。”

“那当然,这是目前我们研究判断时的唯一重点。”

上面这些对话都是又快又急的俄语,弗洛伊德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于是奥尔洛娃好心地向他解释,说钱学森号已经冲过头,以至于跑到外围的卫星群里去了。弗洛伊德第一个反应是:“他们惨了!假如他们发出求救信号,你要怎么处理?”

“别说笑了!你想他们会求救吗?他们最爱面子了。无论如何,这绝对不可能。而且你也很清楚,我们不可能改变我们的任务流程——即使我们有足够的燃料……”

“你说的当然没错,但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不懂什么叫轨道力学,以后你很难向这些人解释。我们应该开始思考政治层面的一些复杂问题——假如我们见死不救,我们都会被骂死。瓦西里,你能不能尽快告诉我他们最后的轨道数据,如果你算出来的话——我要先下去我的舱房做些功课。”

弗洛伊德的舱房——应该说是三分之一舱房——仍然有一部分堆放着物品,其中有些堆放在用布帘隔着的床位上——这些床位是预定给钱德拉和库努两人从沉睡中苏醒后用的。他曾经想办法清理出一个小小的空间,供自己工作时使用,并且曾被许诺有整整两立方米的奢侈空间——只要有人帮他把东西移开的话。

弗洛伊德打开通信设备匣,设定译码键,然后把华盛顿方面传送给他的有关钱学森号的数据调出来。他不太相信舰上的任何人有办法将它解码;密码是用两个百位质数的乘积编成的,国家安全局(NSA)曾经以其名誉为赌注,声称即使利用目前最快速的计算机,想破解这套密码也要等到“宇宙大收缩”(Big Crunch)结束的时候。这是一个无法证明的说法——只能反证。

他专心地注视着那艘中国宇宙飞船的清晰照片,那是钱学森号暴露真实身份、即将驶离地球轨道时拍摄的。还有几张照片是后来拍的——不是很清晰,因为那时候宇宙飞船已经远离照相机了——刚好在加速冲向木星的最后阶段。他对最后这几张照片特别感兴趣,其实比较重要的是该宇宙飞船的分解构造图及性能说明。

即使在最乐观的假设情况下,也很难看出中国人想做什么。他们以疯狂的高速横越太阳系,至少必须用掉百分之九十的燃料。除非他们真的在执行自杀任务——老实说不无可能——否则除了他们有低温睡眠及紧急救援计划之外,怎么说都说不通。同时,中情局根本不相信,中国人的低温睡眠技术已经发展到了可以实际运用的地步。

不过,中情局经常摆乌龙,更经常因为要衡量海量的粗糙情报——他们信息回路中的“噪声”——而晕头转向。在时间这么紧迫的情况下,他们还能够对钱学森号下这么大的功夫,实属不易;不过弗洛伊德仍然希望他们在传送数据过来之前能先稍微过滤一下。有些数据显然是垃圾,与本次任务一点关系也没有。

然而,当你不清楚你要找什么数据时,最好是先摒除所有偏见和先入为主的观念。有些数据乍看之下似乎无关紧要,甚至是毫无意义,结果变成了很重要的线索。

弗洛伊德叹了一口气,重新扫瞄这份五百页的资料,一边尽量让自己的脑袋放空,一边注视着在那高分辨率屏幕上迅速滑过的一大堆图表、照片(有些很模糊,说像什么都行)、新闻报道、科学大会代表团名单、科技刊物名称一览表,甚至还有商业文件。很显然,有个非常高效的工业间谍系统一直在频繁运转;有谁会料到有一大批日本制的全息记忆组件、瑞士制的气流微控制器,以及德国制的辐射侦测器,会被源源不断地运往罗布泊——这个前往木星征途中的第一座里程碑——某个干涸的河床之中?

有些零组件一定是偶然间夹带进去的,与这次的任务需求根本不相干。比方说,假如中国人通过新加坡某家空头公司秘密订购一千个红外线传感器,那一定是军事上用的,钱学森号不太可能用到,因为没有人会用热追踪飞弹去追杀一艘宇宙飞船。还有这一件也真的很有趣——阿拉斯加安克雷奇的冰河地球物理公司出品的特殊测量与探勘设备。什么样的笨蛋才会想到在深空探险中要用到——

弗洛伊德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一阵鸡皮疙瘩爬上他的颈背。上帝啊——他们竟敢这样搞!但他们就是这样搞的,至少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再次把照片调回屏幕,开始猜测这艘中国宇宙飞船此行的计划。对了,想想就知道——船身后方的那些凹槽,还有那些驱动器的偏向电极,不刚好正是……

弗洛伊德立刻呼叫舰桥。“瓦西里,”他说,“他们的轨道你算出来了没有?”

“算出来了。”奥尔洛夫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回答。弗洛伊德马上猜到有事情发生了。他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他们打算跟木卫二欧罗巴会合,对吧?”

那一端不可置信地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该死!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我刚猜到的。”

“不可能搞错的——我把所有数字都算到小数点后六位了。宇宙飞船的刹车已经依照预定进行,刚好落在欧罗巴的行经路径上——这绝对不是碰巧的。他们将在十七小时后到位。”

“并且进入轨道。”

“很可能,因为不需太多燃料。但是他们的目的何在?”

“我再大胆假设一下。他们会先做一个快速探测——然后,他们会登陆。”

“你疯了吗——或者你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不是——只是一个简单的推论。你会因为错失如此明显的事情而捶胸顿足的。”

“好吧!福尔摩斯,为什么有人想降落在欧罗巴?看在上帝的分上,那边到底有什么?”

弗洛伊德很得意。当然,他仍然有可能完全猜错。

“欧罗巴上有什么?只有一种宇宙中最珍贵的物质。”

他说得够直白了。奥尔洛夫不是傻瓜,答案立即脱口而出:

“当然——水!”

“正是。几十亿几十亿吨的水。足够装满所有的燃料罐——足够周游各卫星,然后还剩下很多,可以用来和发现号会合,以及返回地球。我很不愿意这么说,瓦西里——但我们的中国朋友这次又比我们聪明太多了。”

“当然,我们还是要假设他们真的能侥幸成功。”

9 大运河之冰

除了天空一片漆黑之外,这张照片几乎可以在地球北极或南极的任何地点拍得出来。伸展至天边波涛起伏的冰海,一点也看不出那是地球外的景色,只有照片前端五个穿着航天服的身影,才透露出这是一个外星世界的场景。

即使到现在,神秘兮兮的中国人都还没有发布钱学森号舰上人员的名单,只知道这群闯入欧罗巴这个冰封世界的五个神秘客分别是首席科学家、指挥官、领航员、第一工程师和第二工程师。而且说来讽刺——弗洛伊德心里一直嘀咕——地球上每个人早在一个钟头前就看到这张历史性的照片了,而近在咫尺的列昂诺夫号则必须由地球方面转播过来,因为钱学森号传送信号的电波波束非常狭窄,在太空中无法截收到——列昂诺夫号只能收到其追踪信号,因为它是均匀地向四面八方发射。然而,仍有大半的时间甚至连追踪信号也收不到,比如当欧罗巴由于自转将宇宙飞船带到背面时,或是整颗卫星被木星巨大的身影遮住时。目前中国宇宙飞船的消息都要经过地球方面转播才收得到,而且数量非常稀少。

经过初步探勘之后,钱学森号已经降落在欧罗巴的一处岩石岛上——欧罗巴表面几乎全被冰层覆盖,露出冰层的岩石不多。由于没有气候变化的影响,整颗星球表面的冰非常平坦,没有什么奇形怪状的地方;也没有飘动的雪能一层层地堆积成缓慢移动的山丘。陨石偶尔会落在没有大气的欧罗巴上,但从来没有一片雪花。塑造它表面形状的,一个是无处不在的万有引力,所有的高低不平都被往内拉,最后变成均匀的水平面;另一个是其他卫星沿各自轨道在欧罗巴附近穿梭而引发的地震。木星的质量虽然巨大无比,但距离太远,影响倒是很小。远古时期,木星产生的“潮汐力”便已完成任务,使得欧罗巴被永远锁定,以其一面永远面向它巨大的主人。

所有这些现象早就被多次探测予以证实,包括20世纪70年代的“旅行者号”近距离探测任务、80年代的“伽利略号”探勘计划,以及90年代的“开普勒”登陆行动。不过,那些中国人短短的几小时之内在欧罗巴所获得的知识,已经超过以往历次任务的总和。这些知识——很遗憾——他们将据为己有,但有些人则否认他们有权这么做。

更大的反对声浪——越来越汹涌——是反对他们霸占欧罗巴。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一个国家对另一颗星球主张所有权,于是全地球的媒体开始讨论这种行为的合法性。中国人则长篇大论地指出,他们并未签署2002年的联合国太空协议,因此不受该协议的约束。不过此举并未能平息众怒。

一时之间,欧罗巴成了全太阳系的新闻焦点,而身在现场(其实距离现场少说也有好几百万公里)的人成了争相访问的对象。

“我是弗洛伊德,目前在飞往木星的列昂诺夫号上。你们可以想象,目前大家瞩目的焦点就是欧罗巴。”

“就在此时此刻,我正在用舰上最强大的望远镜观察它。在目前的放大倍率下,它看起来是地球上所见月亮的十倍大,这景象真的很诡异。”

“它的表面是均匀的粉红色,混杂一些褐色的小块,布满着许多细线交织而成的绵密网络。事实上,看起来很像医学课本上静脉和动脉交织的图案。”

“这些细线有的有几百公里,甚至几千公里长,看起来像极了帕西瓦尔·罗威尔与20世纪初某些天文学家声称在火星上看到的沟渠——当然,那是他们的错觉。”

“但是欧罗巴上的沟渠可不是错觉,当然也不是人工开凿而成的。而且,那里面真的有水——至少是冰。事实上,整颗卫星几乎完全被平均五十公里厚的冰所覆盖。”

“由于它距离太阳非常遥远,欧罗巴的表面温度非常低——约在冰点以下一百五十摄氏度。因此也许有人会说,它唯一的海洋是一整块硬邦邦的冰。”

“令人惊讶的是,事实恐怕不是这样,因为‘潮汐力’会在欧罗巴的内部产生大量的热——同样的潮汐力也会在邻近的艾奥引起频繁的火山活动。”

“所以说,欧罗巴内部的冰不断地融化、冒出,再凝固,形成裂缝和裂纹,就像地球南北极地区浮冰上所看到的一样。我现在看到的就是裂缝交织成的密密麻麻的花纹,它们大部分都是黑黑的,而且非常古老——也许有几百万年的历史。但是有少数几乎是纯白色,它们是新裂开的,厚度只有几厘米而已。”

“钱学森号降落的地点恰好是在一条白色细线的旁边——那是一条一千五百公里长的地貌,目前已经被命名为‘大运河’。据推测,那些中国人打算在那边取水,灌满所有的燃料罐,以便继续探索木星的卫星系统,然后返回地球。这件事的难度很高,但他们一定事先详细研究过降落的地点,并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现在事情很明显,他们为何要冒这种险——还有,为何他们要主张欧罗巴的所有权。因为它是个燃料补充站。它可能是整个外太阳系的关键点。虽然木卫三盖尼米得上也有水,但完全是冰冻的,而且盖尼米得的重力较强,不容易靠近。”

“我刚刚想到另一个重点。即使那些中国人被困在欧罗巴,他们也有可能撑到救援到达,因为他们有足够的能源,海里也很可能有许多有用的矿物质——我们知道中国人很擅长制造合成食物。欧罗巴上的生活不会很豪华,但我有些朋友说,光是欣赏木星占据大半天空的壮观景象就值回票价了——我希望几天之内也可以目睹这个景象。”

“我是列昂诺夫号上的弗洛伊德,在这里代表全舰同仁及我本人向各位说再见。”

“这里是舰桥。报道很精彩,弗洛伊德。你应该改行当新闻记者。”

“我以前常常练习。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做PR的工作。”

“PR是什么?”

“公共关系——通常就是去向政治家说明为什么要拨更多的钱给我。都是些你们不用操心的事。”

“我多希望真是如此啊。总之,到舰桥来。我们想跟你讨论一些新的信息。”

弗洛伊德摘下纽扣式麦克风,将望远镜锁好,把自己从望远镜的疲劳中解救出来。当他离开时,差一点和捷尔诺夫斯基相撞,显然捷尔诺夫斯基也是刚结束同样的任务。

“我要把你报道中最精彩的部分偷去给莫斯科广播电台,弗洛伊德,希望你不介意。”

“没关系,同志。反正你要怎样,我也没办法阻止。”

在舰桥上,奥尔洛娃舰长正心事重重地注视着显示板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形。当弗洛伊德正痛苦不堪地将它们翻译成英文时,她说:

“别管那些细节。这些数据是我们估计钱学森号加满燃料罐而且准备好起飞所需要的时间。”

“我方也正在做相同的计算——但是遇到的变量太多了。”

“我想我们已经除去其中的一个变量了。你知道消防队买水泵可以买到多高的等级吗?假如你听说北京中央消防局几个月以前不顾市长的反对,突然采购了四部最新型的水泵时,你会不会感到奇怪?”

“不会——我只会佩服得五体投地。请继续说。”

“也许只是个巧合,但那四台水泵的规格也太刚好了一点。估计一下管线配置、钻凿冰层等所需的时间,嗯,我想他们可以在五天之内再度起飞。”

“五天!”

“假如他们运气好,而且一切顺利的话。不过他们也可能不会装满燃料罐,只装到能抢先与发现号安全会合的用量;即使仅仅比我们抢先一小时,胜负就分晓了。到时候他们会主张被抢救回来的物品的所有权——这是至少的。”

“但是国务院的律师可不会同意。我方会在适当时机郑重宣布,发现号不是一艘弃船,我们只是暂时停放在那边等待驶回。任何将该船据为己有的行为都属于海盗行为。”

“我很确定中国人不吃这一套。”

“假如他们不理我们,那该怎么办?”

“我们人多势众——十个对五个——假如把钱德拉和库努叫醒的话。”

“你认真的吗?我们为登船派对准备的短弯刀在哪里?”

“短弯刀?”

“刀剑——武器。”

“哦!我们可以使用激光远距光谱仪,它可以在一千公里外把一毫克的微行星瞬间蒸发。”

“我不喜欢这种对话。我方政府绝对不会容许我们使用暴力,当然自卫时除外。”

“你们这些天真的美国人!我们比较现实,不现实不行。海伍德,你的祖父母都可以活到寿终正寝。而我的祖父母之中有三个都在伟大的爱国战争中被杀了。”

私底下,奥尔洛娃一直都叫他伍迪,从来不会叫他海伍德。她这次一定很认真。或者她是在试探他的反应?

“无论如何,发现号只是一个价值数十亿的硬件而已。船本身并不重要——它里面的数据才真正重要。”

“没错!但你知道数据可以被复制,然后被洗掉。”

“你这主意令人茅塞顿开,塔尼娅。有时我总以为所有俄国人都有一点偏执狂。”

“拜拿破仑和希特勒所赐,我们有权偏执。不过,别告诉我你自己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你们怎么说的,方案?”

“不必要,”弗洛伊德没好气地说道,“国务院那边已经都替我想好了——只是有些不同。我们就等中国人接下来怎么做。如果他们再次超乎预测,我一点也不会惊讶。”

10 来自欧罗巴的呼救

在零重力的环境里睡觉是一种要学了才会的技巧。弗洛伊德花了大约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找到固定双手双脚的最佳位置,这样就不会在睡梦中乱飘成让人不舒服的姿势。他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甚至不希望回到有重力的情况。事实上,一想到重力,还会让他偶尔做噩梦。

有人正摇醒他。不——这应该是个梦吧!在宇宙飞船上很注重隐私,没有先征得同意是不准随便进入别人的舱房的。他紧闭双眼,但那人继续摇他。

“弗洛伊德博士——请你醒一醒!飞行甲板要你去一趟!”

从来没有人会叫他弗洛伊德博士,几个星期以来大家对他最正式的称呼是“博士”。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很不情愿地张开眼睛。他在自己的小舱房里,舒适地裹在自己的“茧”里。他的一部分意识自言自语:他们找我干什么?欧罗巴吗?那是好几百万公里之外的事情吧。

他好像看到那熟悉的网状图案,由许多直线交错而成的三角形和多边形组成的图案。那不正是大运河吗?——不,好像不太对。这怎么可能,他不是还躺在列昂诺夫号上的小舱房里吗?

“弗洛伊德博士!”

这下他完全醒了,并且发现左手刚好飘到眼前几厘米的地方。真的很神奇——他的掌纹居然与欧罗巴的地图那么像!但节俭的大自然母亲不是一直在这样重复自己吗,一图多用,大小不拘——小到搅动进咖啡里的牛奶漩涡,大到气旋风暴的云带,甚至螺旋星云的旋臂,都是一个样。

“对不起,马克斯,”他问道,“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是出事了——不是我们,是钱学森号出事了。”

舰长、领航员和首席工程师都在飞行甲板上,固定在自己的座位里。其余的人员则紧抓着可抓的把手,焦急地转来转去,或注视着监视器。

“抱歉吵醒你,海伍德,”奥尔洛娃草草道歉,“目前的情况是这样。十分钟以前,任务控制中心来了一则‘一级优先’的通知,说钱学森号凭空消失了。事情来得很突然,就在他们传送密码信息时发生的事情;刚开始有几秒钟传输发生错乱——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的追踪信号呢?”

“也停止了。完全收不到。”

“噢!这下严重了——是个大故障。有任何解释吗?”

“有很多——但都是猜测。爆炸、山崩、地震,谁知道呢?”

“我们永远无法得知——除非有人降落到欧罗巴,或者飞过去近距离观察一下。”

奥尔洛娃摇摇头。“我们没有足够的‘速度差’。我们能到达的最近距离是五万公里,从这个距离是看不到什么东西的。”

“这么说,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了。”

“也未必,海伍德。任务控制中心有一项建议,叫我们把列昂诺夫号的天线大碟对准它,以防我们万一收到微弱的求救信号。这样做……你们怎么说?——机会渺茫,但是值得一试。你认为怎样?”

弗洛伊德的第一反应是强烈反对。

“这样一来,我们跟地球的联系就中断了。”

“是中断了,但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反正我们是绕着木星转,而且只要花几分钟就可以重新联系上。”

弗洛伊德沉默不语。这项建议百分之百合理,但他还是私下感到忧虑。困惑了几秒钟之后,他突然知道自己如此反对的理由。

当初发现号就是因为它的大碟——主天线组件——没有与地球锁定,才开始出问题的,至于原因至今仍是个不解之谜。但哈尔绝对脱不了干系,不过这项危险因素目前并不存在。列昂诺夫号的计算机都是各有自主性的小型机种,舰上没有任何单一智慧个体可以掌控一切。有的话也不包括计算机在内。

那些俄国人仍然耐心地等候他的回答。

“我同意,”他终于说道,“请将我们目前的做法告诉地球,并且开始监听。我建议试试所有太空求救信号频率。”

“好!我们把多普勒校正做完之后马上办。现在情况如何,萨沙?”

“再给我两分钟,让我启动自动搜寻系统。请问我们要监听多久?”

舰长不假思索就说出答案。弗洛伊德一直很佩服奥尔洛娃的果断,并曾当面夸赞她。她则以罕有的幽默口吻回应说:“伍迪,一个指挥官可以犯错,但绝不可以犹豫不决。”

“监听五十分钟,然后十分钟报告地球。一直这样循环。”

虽然自动搜寻系统筛除无线电噪声的能力比人类高出甚多,但现在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不过,当科瓦廖夫偶尔把监听器扭大声一点时,整个舱房里马上充满木星辐射带发出的巨吼声。这种声音听起来很像地球上巨浪拍岸的吼声,夹杂着木星大气层里的超大闪电所发出的爆裂声。至于人为的信号则悄无声息。没有当值的人员一个个悄悄地飘走了。

弗洛伊德一边等候,一边在心里盘算。无论钱学森号发生什么事,那已经是两小时前的事情了,因为这条消息是从地球转播过来的。

但假如信号是直接过来的话,则用不着一分钟。因此,那些中国人如果没事,应该已经升空才对。现在音讯全无,表示事态严重了。他的心里不断地思索着各式各样的可能性。

五十分钟感觉上好像是好几小时。好不容易熬到了,科瓦廖夫将舰上的天线转回地球方向,报告搜寻结果。在利用那十分钟剩下的空当发送一些积存的信息时,他以探询的表情看着舰长:

“值得继续监听吗?”说话的音调明白透露出他的悲观。

“当然。我们可以缩短搜寻的时间,但一定得继续监听。”

一小时后,大碟再度对准地球。几乎就在同时,自动监听器上的警示灯开始闪了。

科瓦廖夫立刻伸手将音量调大,木星的吼声瞬间充满整个舱房。不过其中夹杂着一个微弱的声音,像暴风雨中的呢喃;虽然很微弱,但无疑是人类讲话的声音。从语音的声调和节奏,弗洛伊德很确定那不是中国话,而是欧洲的某一种语言。

科瓦廖夫很熟练地旋转“微调”和“频宽”控制钮,语音开始清晰起来。原来那是不折不扣的英语——至于讲的内容是什么,则依然令人费解。

即使是在最嘈杂的环境,有一种声音是每个人类的耳朵都立即能够辨识出来的。当它突然从木星背景噪音中浮现时,弗洛伊德一时以为自己在做怪梦。舰上其他的人也随即反应过来,并且以同样惊讶但逐渐领悟的表情盯着他。

从欧罗巴传来的第一个可辨识的词汇是:“弗洛伊德博士,弗洛伊德博士——我希望你能听得到。”

11 冰与真空

“你是谁?”有人小声问道,引来众人一阵“嘘”。弗洛伊德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也不明所以——他也但愿自己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知道你在列昂诺夫号上……也许没多少时间……将我的航天服天线朝向我认为……”

信号在大家的焦急中消失了几秒钟,然后又恢复,虽然声音没有比刚才大,但清晰得多。

“……请将这个消息转播给地球。钱学森号在三个小时以前被摧毁了,我是唯一的生还者。正在用我的航天服无线电——不知道发射距离够不够,但只剩这个办法。请仔细听好:欧罗巴上有生命。重复:欧罗巴上有生命……”

声音再度变小。大伙吓得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吭一声。在他等待的空当里,弗洛伊德搜索枯肠。他无法认出这个声音——任何一个受过西方教育的中国人都有可能。也许是他在某场科学大会上见过的人,但除非对方表明身份,否则再怎么猜也没用。

“……在这里的午夜过后不久,我们正在汲水,燃料罐几乎半满了。李博士和我出去巡视水管绝缘层。钱学森号停在——当时停在——离大运河边缘约三十米的地方。水管直接从宇宙飞船出来,接到冰层下面。冰很薄——在上面走很危险。不断涌出温……”

声音又停了很久。弗洛伊德猜想说话的人可能正在移动,所以信号偶尔会被某些障碍物遮断。

“……没问题。舰上挂着五千瓦的照明。像棵圣诞树——很漂亮,光线可以透过冰层。光辉灿烂。李博士首先看到的——一团黑压压的东西从深处浮上来。起先我们以为是一大群鱼——对一个单一生物来说太大了——然后它开始破冰而出。”

“弗洛伊德博士,希望你能听到。我是张教授,我们在2002年见过面——波士顿国际天文联盟(IAU)大会上。”

经他这么一说,弗洛伊德的思绪马上飞回十亿公里外的地球。他依稀记得那次会后的记者招待会。他终于回忆起来了,一个个子小小的、个性幽默的天文学家兼外星生物学家,肚子里有一大堆笑话。但是现在他不是在讲笑话。

“……像一条条巨大的、湿湿的海草,在地上爬行。李博士跑回舰上拿相机,我则留在原地一边观察,一边用无线电报告。这东西爬得很慢,我可以轻松超过它。我不觉得害怕,倒是觉得很兴奋。我以为我知道那是什么生物——我看过加州外海的海带林照片,但我错得太离谱了。”

“我可以看出它有麻烦。它在这样的低温下——比适合它生存的温度低一百五十摄氏度——不可能存活。它一面爬,身上的水一面凝固——像碎玻璃一样,乒乒乓乓纷纷往下掉——但它仍然像一团黑色的潮水,向宇宙飞船前进,一路越爬越慢。”

“当时我仍然很惊讶,脑子很乱,想不出它究竟要做什么……”

“我们有什么方法可以回话吗?”弗洛伊德忧心忡忡,小声地问道。

“没办法,太迟了。欧罗巴马上要隐身到木星背后了,在它重新出现之前,我们只有等。”

“……它爬上宇宙飞船。一边前进,一边用冰筑起一条通道,它也许是以此隔绝寒气——就好像白蚁用泥土筑起一道小走廊隔绝阳光一样。”

“……无数吨重的冰压在船上。无线电天线首先折断,接着我看到着陆架开始弯曲翘起——很慢,像一场梦。”

“直到宇宙飞船快翻覆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那只怪物想干什么——但一切都太迟了。我们本来可以自救的,只要把那些灯光关掉就好了。”

“它可能是一种向光生物,生物周期由穿透冰层的太阳光启动。或许它是像飞蛾扑火一般,被灯光吸引而来。我们舰上的大灯一定是欧罗巴上前所未见最耀眼的光源……”

“然后整艘船垮了。我亲眼看到船壳裂开,冒出来的水汽凝成一团雪花。所有的灯统统熄灭,只剩下一盏,吊在离地面几米的钢索上晃来晃去。”

“在这之后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我站在那盏灯底下,旁边是宇宙飞船全毁的残骸,四周到处是刚刚形成的细细雪粉。细粉上面清楚地印着我的足迹。我刚才一定跑过那里,才不过是一两分钟内的事情……”

“那棵植物——我仍然把它想成植物——一动也不动。它似乎受到某种撞击而受伤,开始一段一段地崩解,每段都有人的胳膊那么粗,像被砍断的树枝般纷纷掉落。”

“接着,它的主干又开始移动,离开船壳,向我爬过来。这时我才真正确定它是对光很敏感,因为我刚好站在那盏一千瓦的电灯下——它已经不摇晃了。”

“想象一棵橡树——应该说榕树比较恰当,枝干和气根被重力拉得低低的,挣扎着在地上爬的模样。它来到距离灯光五米的地方,然后开始张开身体,把我团团围住。我猜那是它的容忍极限——光的吸引力此时变成了排斥力。接下来几分钟没有动静。我怀疑它是不是死了——终于冻僵了吧。”

“接着,我看见许多大花苞从每根枝干长出来,好像是在看一部花朵绽放的慢动作影片。事实上,我认为那些就是花——每一朵都有人头大小。”

“纤细的、颜色艳丽的薄膜慢慢展开。即使在那时,我想到的仍然是,没有人——没有任何‘东西’——曾经看过这些颜色,直到我们将灯光——要我们命的灯光——带来这里之前,这些颜色是不存在的。”

“每条卷须、每根花蕊都在微弱地摇摆……我走到那堵围着我的活墙前,这样我才能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即使在这个时候,或其他任何时候,我一点也不怕它。我确定它没有恶意——假如它真的有意识的话。”

“那里一共有好几十朵开放程度不一的大花。现在倒使我想起刚自蛹羽化的蝴蝶——双翅仍皱在一起,娇弱无力的模样——我开始一步一步接近真相了。”

“它们被冻得奄奄一息——死亡和出生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然后,一个接着一个纷纷从母体掉落。有一小片刻,它们像搁浅在陆地上的鱼一般乱跳——最终,我完全了解它们了。那些薄膜并不是花瓣——而是鳍,或是相当于鳍的东西。这是那生物可以自由游动的幼虫。可能它本来大部分时间应该在海底生活,然后生出一群蹦蹦跳跳的幼虫出去寻找新领地。就像地球海洋里的珊瑚。”

“我跪下来近距离观察其中的一只幼虫。它鲜艳的颜色已经开始褪去,变成土褐色。有些瓣状鳍也掉了,被冻成易碎的薄片。虽然如此,它仍然虚弱地动着。当我靠近时,它还会躲我。我不知道它如何感测到我的存在。”

“这时我注意到,那些雄蕊——我已经叫惯了——末端都有一个发亮的蓝点,看起来像小小的蓝宝石——或是扇贝套膜上的那一排蓝眼睛——可以感光,但无法成像。就在我观察它时,鲜艳的蓝色渐褪,蓝宝石变成没有光泽的普通石头……”

“弗洛伊德博士,或是任何听到的人,时间剩下不多了,木星马上就要遮断我的信号。不过我也快讲完了。”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挂着那盏一千瓦灯泡的电缆刚好垂到地上,我猛拉它几下,于是灯泡在一阵火花中熄灭。”

“我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太迟。几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以我走向那堆围住我的树墙,开始踢它。”

“那怪物缓缓地自己松开,回到运河里。当时光线很充足,我可以看清每一样东西。盖尼米得和卡利斯托都悬在天上——木星则是个巨大的新月形——其背日面出现一场壮观的极光秀,位置刚好在木星与艾奥之间‘磁流管’的一端。所以用不着开我的头盔灯。”

“我一路跟随那怪物,直到它回到水里。当它速度慢下来时,我就踢它几下以示鼓励。我可以感觉到靴子底下被我踩碎的冰块……快到大运河时,它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和能量,仿佛知道它的家近了。我不知道它是否能继续活下去,再度长出花苞。”

“它终于没入水面之下,在陆上留下最后死去的几只幼虫。原来暴露于真空的水面冒出一大堆泡沫,几分钟之后,一层‘冰痂’封住了水面。然后我回到舰上,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抢救——这我就不说了。”

“现在我只有两个不情之请,博士。以后分类学家在做分类命名时,我希望这种生物能冠上我的名字。”

“还有,下次有船回去时——请他们把我们几位的遗骨带回中国。”

“木星将在几分钟内遮断信号。我真希望知道是否有人收听到我的信息。无论如何,下一次再度连上线时,我会重放这条信息,假如我这航天服的维生系统能撑那么久的话。”

“我是张教授,在欧罗巴上报告宇宙飞船钱学森号被摧毁的消息。我们降落在大运河旁,在冰的边缘架设水泵——”

信号突然减弱,又恢复了一阵子,最后完全消失在噪声里。从此,张教授音讯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