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班尼的车票
“这里就是天鹅区的尽头了。快看,那就是有名的阿尔卑列观测站了。”
窗外,如烟花一样绚烂的银河的正中间耸立着四栋黑色的巨大建筑物,其中一座平顶房上,用蓝宝石和黄玉制成的两颗通透的大球,如一双睁大的眼睛一般,静静地转动着。黄球渐渐转向了对面,而后体型较小一点的蓝球转到了前面,很快,两颗球的边缘重叠到了一起,形成了美丽的绿色双面凸透镜。又过了一会儿,中间部分渐渐涨了起来,终于蓝宝石整个儿转到了黄玉的正前方,形成了一个绿色中心的黄色光圈。接着,两颗球又再次错开,再度形成了先前的凸透镜,最后终于完全分开,蓝宝石转向后方,黄玉行至前方,刚好变成了一开始的样子。周围的银河水无声无息,那黑色的观测站如睡着了般,静静地横卧在那里。
“那是测量水的流速的仪器,而水也是……”捕鸟人正说着。
“请让我看一下您的车票。”一个戴着红色帽子的高个子乘务员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三人的座位旁边。捕鸟人安静地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车票。乘务员看了一眼,立刻用眼神提醒着两个小家伙“你们的票呢”,同时伸出了手。
“这……”乔班尼慌了,在那儿磨磨叽叽。柯贝内拉则大大方方地掏出一张小小的灰色车票。乔班尼更慌了,想着是不是放在上衣兜里了,赶紧伸手去掏,掏出一大把纸片。急忙掏出来细看,是一张折成四分之一明信片大小的绿纸。乘务员的手还没有收回去,乔班尼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都递了上去。乘务员恭敬地站在那里,打开那纸片,边看边整理好自己上衣的扣子。灯塔看守也从下面上来凑热闹,热心地帮忙一起看。乔班尼想着那应该是张证明书之类的东西,心里有点儿热乎乎的。
“这是从三次元带来的吧?”乘务员询问道。
“我也不知道。”乔班尼似乎觉得没事了,便抬着头一直笑。
“可以了。下一个三点,我们将抵达南十字星车站。”乘务员把纸片还给乔班尼,朝对面走去。
柯贝内拉迫不及待地探过头来想看看那张纸到底是什么,乔班尼自己也想看个究竟。那张上面满是黑色的苜蓿花纹的纸中间,印着十几个奇怪的字。静静地看着就好像会被吸进去似的。捕鸟人在旁边看着看着突然慌张地说道:
“哎呀,这可是不得了的东西,这是通往天国的车票呀。不只是天国,天涯海角都可以去呀。你们俩可真不是普通人。”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乔班尼满脸通红说道,并把那张纸叠好,重新放回衣兜里。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并且隐约能感觉到,那捕鸟人自从认为两个小家伙不是普通人后,时不时地就要向这边看两眼。
“到天鹰车站了。”柯贝内拉望着对岸的三个并排而立的三角标,拿着地图边比较边说道。
乔班尼突然不明缘由地有点儿同情起身边的捕鸟人。捕到白鹭时的喜悦之情,用白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白鹭时的样子,看到人家的车票后那种惊讶奉承的样子。这样一一想来,乔班尼觉得为了这个不知根底的捕鸟人,自己甚至能把所有吃的用的都送给他,只要这个人能得到真正的幸福,自己就算站在那光亮的银河边,站上一百年也心甘情愿。想到这里,他特别想问问捕鸟人,他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可那样又觉得有点太唐突了,思前想后再回头时,捕鸟人已不见了踪影,行李架上的白布包也不见了。乔班尼想:“他会不会又双脚紧紧扎在地上,仰望着天空,去捕捉白鹭了?”便又赶紧看向窗外,可窗外只有无际的美丽细沙和层层芒草的波浪,捕鸟人那宽厚的背影和尖尖的帽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人去哪儿了?”柯贝内拉心不在焉地问道。
“去哪儿了呢?到底到哪儿还能再见到呢?我都没来得及和那个人多说两句话。”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我一开始觉得那人挺烦的,但是现在他走了,我心里还挺不好受的。”乔班尼还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情,这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我好像闻到苹果的味道,大概是因为我刚刚正在想着苹果。”柯贝内拉一脸不可思议地环顾四周。
“真的是苹果的味道,还有一点野蔷薇的味道。”乔班尼也环顾了一圈,最后确认那味道是从窗外飘进来的。转念一想,现在是秋季,不应该有野蔷薇才是。
这时,一个头发乌黑的六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没扣扣子的红色夹克,满脸惊恐,光着脚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旁边一个穿着黑西装、衣冠楚楚的高个子青年紧紧拉着男孩的手。
“哎,这是哪儿?可真漂亮呀。”青年的身后站着一个十二岁左右的茶色眼眸的可爱少女。她穿着黑色的外套,挽着青年的胳膊,一脸惊奇地看着窗外。
“啊,这里是兰开夏。不,是康涅狄格州。也不对,啊啊,我们来到天上了。我们要到天国去,看,那标志正是天国的标志。我们已经无所畏惧了。是上帝召唤了我们。”黑衣青年兴奋地冲那女孩子说道。但不知为何他的眉头依然紧皱,看起来好像非常疲倦。青年强撑起笑容并且让小男孩坐在了乔班尼的身边。
他温柔地指了指柯贝内拉的身边,示意女孩坐下。女孩子老老实实地坐下,文静地合起了双手。
“我要去姐姐那里。”男孩一坐下,就朝在灯塔看守的对面刚刚就座的青年喊道。青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副悲伤的表情,死死地盯着男孩那湿漉漉的卷发。女孩突然把脸埋进掌心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爸爸和菊代姐姐还有工作要做,很快就会赶上我们的。而且妈妈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她一定在想,她的宝贝在唱着什么歌呢?飘雪的清晨,他和伙伴们一起手拉着手在院子里玩耍吧?妈妈真的很挂念你,快点去到妈妈身边吧。”
“嗯,但我要是不坐船就好了。”
“是啊,但是你看,天空多美,多漂亮的河流。那年夏天,我们悠闲地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那时看到的一片朦胧的白色就是这里呀!看,多美啊,真的在闪闪发光。”哭泣的姐姐也用手帕擦了擦眼睛,瞧着外边。
青年用开导的语气轻声对男孩和少女说道:“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们去悲伤了。我们来到这么好的地方旅行,马上就能到上帝那里去了。那里芬芳明亮,还会有很多很多优秀又善良的人们。而那些代替我们乘上小艇的人也一定会得救的,回到焦急等待着他们的父母的身边,回到他们的家里。好了,马上就要到了,打起精神,愉快地唱着歌前进吧。”青年抚了抚男孩湿漉漉的黑发,不停安慰着一双弟妹,同时自己的脸色也逐渐明朗起来。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发生了什么事?”刚才的灯塔看守略有所悟般问道。青年微微一笑。
“我们乘坐的船撞到了冰山后沉了。我是他们的家庭教师。他们的父亲有急事,两个月前先一步回国了,我们是后出发的。船撞到了冰山,先是一边开始倾斜,然后开始下沉。月光朦胧,浓雾弥漫,救生艇的左舷已有一半浸没水中,不可能大家都坐上去。船一直在下沉,我觉得我是必死无疑了,就喊着让孩子们先上船。旁边的人们都迅速让开一条道,并且为孩子们祈祷着。可是我们与救生艇之间还有许多更小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我实在没有推开他们的勇气。可想到拯救这两个孩子是我必须履行的义务时,我无情地推开了前面的孩子。虽然要拯救他们,把他们带到上帝的面前才是给了他们真正的幸福。但是,他们还这么小,那么违背上帝意愿这一罪孽,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吧。无论如何我都想救这两个孩子。可不管怎么努力,我都做不到。救生艇里满是与孩子诀别的母亲,她们像发疯了一般做着最后的吻别。父亲们悲伤地站在那里,让人看得肝肠寸断。那时,船就快要完全沉没了,我彻底做好了准备,紧紧抱着这两个孩子,能漂多远是多远,安静地等待着船完全沉没。不知道是谁扔来了一只救生圈,可是滑了一下又漂走了。我拼命拽下来一块甲板的木格子,我们三人就紧紧地倚着它。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歌声,转眼间大家都用自己的母语跟着唱了起来。紧接着随着一声巨响,我们全部落水了。被漩涡吞噬的时候,我也紧紧搂住这两个孩子,脑海中一片恍惚,随即就来到了这里。救生艇上的人一定会得救的,那么多熟练的船夫在摇橹,一定能很快地离开大船。”
周围响起一片叹息和祈祷声,乔班尼和柯贝内拉也似乎隐约想起了一些遗忘了的事,眼眶温热。
啊!那片大海不正是太平洋吗!那冰山漂流的海面上,有人乘坐在小船上,要与狂风、结冻的海水以及严寒搏斗。我实在同情那个人,为了那个人的幸福,要做些什么才好呢?乔班尼耷拉着脑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什么是幸福,我也不知道。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也要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进,无论是上坡还是下坡,都能一步步地接近幸福。”灯塔看守安慰道。
“说得没错。为了能得到最大的幸福,就是要历经重重磨难。”青年也祈祷着说道。
那姐弟俩过于疲累靠着椅子睡着了。而男孩刚才还裸着的双脚,不知何时已穿上了一双洁白柔软的鞋子。
列车“咣当咣当”行驶在粼光灿灿的河岸上。对面的窗户,依稀可见。原野宛如幻灯般闪烁。成百上千的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三角标,还有亮着红点的测量旗,密密麻麻地集中在原野的尽头,如青白色的烟雾般。在那里或者更远处的位置,还有奇形怪状的烽火迷离缥缈,变幻无穷地飘入青紫色的天空,那迷人的清风中带着阵阵玫瑰的幽香。
“觉得怎么样?第一次见到这种苹果吧?”对面座位上的灯塔看守不知何时掏出了几个又大又漂亮的金色和红色的苹果,生怕掉了似的,双手捧着。
“哇,从哪里弄到的?太漂亮了。这里能产出这么好的苹果吗?”青年一副吃惊的神情,眯着眼睛,歪着脖子,出神地盯着灯塔看守两手捧着的那些苹果。
“来拿一个吧。别客气,拿一个吧。”青年拿了一个苹果,朝乔班尼这边看了一眼。“喂,对面的小家伙。怎么样,来一个吧。”乔班尼因为被唤作小家伙而有些生气,默不作声。柯贝内拉说了一句“谢谢”。这时,青年拿了两个苹果分给他们一人一个,乔班尼才站起身,道了谢。
灯塔看守两只手终于闲了下来,自己拿了两个苹果,轻轻地在那睡着了的姐弟的膝上各放了一个苹果。
“真是非常感谢。这到底是哪产的,这么好的苹果。”青年仔细地打量着苹果问道。
“这一带当然也有人从事农业生产,但多半是不用怎么费劲就能得到好收成。撒下自己喜欢的种子,就能自然获得丰收。稻米也不同于太平洋地区出产的稻米,谷粒大十倍,味道更香甜。可你们要去的地方就没有什么农业可言了,苹果也好,点心也罢,连糟粕都没有。吃完这种稻米香味会从毛孔里散发出去,而且人人的味道都不一样。”
这时,男孩睁开眼说道:“啊,我刚才梦到妈妈了。妈妈住在一个有许多书和气派橱柜的地方。她笑着向我伸出了手,我正喊着‘妈妈,我给您摘一个苹果吧’的时候就醒了。我还是在刚才的那列火车里吧。”
“那个苹果在这儿。从这位叔叔那里拿的。”青年说。“谢谢叔叔!呀!小薰还在睡呢,我来叫醒她。小薰快看,我拿到苹果了,快起来看看呀。”姐姐笑着睁开了眼睛,用两手挡住刺眼的光,看着苹果。男孩大口地啃起了苹果。那被削下来的漂亮的苹果皮,转着圈儿垂到地板上,瞬间变成一团灰色的光,消失不见了。
乔班尼和柯贝内拉小心翼翼地把苹果装进了口袋。
河下游有一片青葱茂密的树林,枝头上挂满熟透了的果实,个个红润饱满。树林正中立着一座很高很高的三角标。树林中不时传来一阵阵管弦乐和木琴演奏的动听乐曲,如融化在风中般缓缓流淌而来。
青年的身体不禁颤抖起来。
屏息聆听,那乐章就像一片碧绿的原野无限伸展,又像洁白如蜡的露水从太阳表面一抚而过。
“看,是乌鸦。”坐在柯贝内拉身边的小薰叫道。
“那不是乌鸦,是喜鹊。”柯贝内拉一本正经地纠正她,引得乔班尼忍不住笑了出来。女孩有点儿不好意思了。银光闪闪的河岸上,许许多多的黑鸟排成一列,沐浴着河流的微光。
“是喜鹊,脑袋后面的毛都翘着呢。”青年像是做判定一般说道。
刚才还在对面树林中的三角标已经来到了火车的正面。这时,从火车后面传来了赞美歌熟悉的旋律,像是许多人在合唱一般。青年脸色发青,起身想到另一边去,可想了想又坐了回来。小薰用手帕捂住了脸。连乔班尼也觉得鼻子有点儿酸酸的。不知不觉间有人带头唱起那首歌,且歌声越来越响,连乔班尼和柯贝内拉也一起放声歌唱。
很快,绿色的橄榄树林在银河对面一闪而过,从树林中流淌出的奇妙的乐器声也在火车的轰鸣声和风声中耗尽,最后变得微弱模糊。
“有孔雀!”
“有好多呀。”小薰应道。
乔班尼看着那渐渐小得像一粒绿色贝壳纽扣般大小的树林的上方,闪着青白色光芒的地方,那是孔雀在开屏的时候尾巴上的羽毛反射出的光芒。
“对了,我刚才好像听到孔雀的叫声了。”柯贝内拉对小薰说道。
“是啊,有三十多只。孔雀的叫声听起来就像是竖琴的声音。”小薰回答道。
乔班尼涌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悲伤,用一副有些可怕的神色不假思索地说道:“柯贝内拉,我们从这里跳下去玩一会儿吧?”
柯贝内拉回道:“但我要走了,我还没见过鲸鱼呢。”
乔班尼使劲儿咬着嘴唇,露出想忍但忍不住的神色,焦急地望着窗外。
窗外海豚的形状已看不清晰,银河从这里一分为二。那漆黑岛屿的正中间,一个身着宽大服装、戴红色帽子的男人站在一座高高的眺望楼上。两只手上攥着红旗和绿旗,仰望天空发着信号。乔班尼看向那里时,那人正挥舞红旗,之后将红旗藏在身后,高高举起了绿旗,那动作就像是管弦乐团的指挥家一般激情地挥舞着指挥棒。这时空中突然响起雨的声音,一团乌黑的东西如子弹般朝河的对岸飞了过去。乔班尼不假思索地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看着远方。美丽空旷的青紫色天空下,上万只小鸟,一群一群,鸣叫着飞过。
“小鸟飞过去了。”乔班尼在车窗外说道。
“哪里?”柯贝内拉抬起头望向天空。
就在这时,那个站在眺望楼上的男人突然疯狂地挥舞着红旗。鸟群也顿时停止了飞行,同时,从河下游传来了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随之一片寂静。那个红帽子信号员继续挥舞着绿旗叫道:“趁现在快飞呀鸟儿,趁现在快飞呀鸟儿。”声声清晰入耳。与此同时,上万只小鸟从空中飞过。小薰把脸从两人中间的那个车窗里伸了出去,美丽耀眼的小脸蛋仰望着天空。
“哇,好多鸟儿。天空可真美。”小薰向乔班尼搭话,可乔班尼却觉得她骄傲自大惹人讨厌,所以不回应,只是安静地望着天空。小薰轻轻叹息了一声便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柯贝内拉有点儿尴尬地把头缩了回来,仔细研究着地图。
“那人是在给鸟儿指路吗?”小薰轻声询问柯贝内拉。
“是给候鸟们传递信号吧。”柯贝内拉有点拿不准地答道。随即车厢里又是一片寂静。乔班尼也想把头缩回来,可明亮的地方让他感到不适,于是还是保持着那个状态,吹起了口哨。
“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地悲伤?我要让自己更明朗、更舒坦。河对岸的地方,可以看见如烟尘般的细小的蓝色火苗。那火光又宁静又寒冷,我要好好地看着,它能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乔班尼双手按住自己发热疼痛的头部,看着远方。“真的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浪迹天涯海角啊。看到柯贝内拉和那女孩聊得那么开心,真让我觉得难受。”乔班尼的眼里又噙满了泪水。此时银河好像渐行渐远般变得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火车渐渐离开河边,飞驰在悬崖上。对岸漆黑的山崖沿着河岸向下游移动,越来越高。一株高大的玉米秆从眼前一晃而过。玉米叶蜷缩着,叶子下面那绿油油的玉米棒子吐出红色的毛须,珍珠般的玉米粒已隐约可见。玉米越来越多,在山崖与铁路之间一列列排开。乔班尼看向对面的车窗。一株株玉米遍布在美丽的田野,直至地平线的尽头,随风摇动。蜷缩着的美丽的玉米叶、饱满的玉米棒子,白天吸足了阳光,钻石一般的露珠,闪闪发光。
“那是玉米。”柯贝内拉对乔班尼说,但乔班尼怎么也没法振作起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原野答道:“大概是的。”这时,火车速度渐渐放慢,几盏信号灯和转辙器的灯光闪过,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
正面的大时钟正好指在两点上,在这个无风声、车子也停歇的寂静的原野上,只有那大钟的钟摆在嘀嗒嘀嗒地记录着时间的痕迹。
这时火车像唱着《新世界交响曲》般鸣叫起来。车厢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个黑衣服的高个子青年,都像是进入了温柔的梦境一般。
“如此宁静美好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更愉快一点呢?为什么要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呢?柯贝内拉未免太过分了,明明和我一起来乘车,却和小薰聊得那么投机,真让人难过。”乔班尼又把一半的脸埋入掌心,静静地凝视对面的车窗。
一阵清透的汽笛声之后,火车慢慢启动,柯贝内拉一脸悠闲地吹着《环游星空之歌》的口哨。
“嘿,这里已经是很高的高原了吧?”一个刚睡醒的爽朗的老人的声音从后面响起。“玉米要是不挖一个二尺多深的坑播种下去,是没法长出来的。”
“是吗,这里离河谷还有些距离吧?”
“是啊,还得有两千尺到六千尺左右呢。就像险峻的峡谷一样。”
“没错,这里不就是科罗拉多州的高原吗!”乔班尼寻思着。
对面的小薰把弟弟的头靠在自己怀里,乌黑的眼眸空洞地望着远方,呆呆地思索着。柯贝内拉依然自己悠闲地吹着口哨。男孩那宛如用丝绸包着的苹果般漂亮的脸一直盯着乔班尼看。
突然,玉米地消失了,漆黑巨大的原野无限蔓延开来。《新世界交响曲》从地平线的边缘清晰起来,在那漆黑的原野上,一个印第安人头上插着白羽毛,胸前和手腕上缀满了石块,小弓上搭着箭,一溜烟地追着火车跑了起来。“看,是印第安人,印第安人。”黑衣服的青年睁开了眼睛,乔班尼和柯贝内拉也站起身子。“追上来了,看,追上来了。是在追火车对吧?”“不是,他不是在追火车,是在打猎或是在跳舞吧?”青年像是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般,起身把手插进口袋里说道。
印第安人像是真的在跳舞,就算是追火车也不至于这么活蹦乱跳的。突然他头上的白羽毛向前一晃。印第安人赶紧收住脚步,敏捷地朝空中拉弓放箭。一只鹤从空中晃晃悠悠地掉落下来,正好掉进快步跑来的印第安人张开的双手里。印第安人站在那里兴奋地笑了起来。不一会儿,他那手里提着鹤,向这边张望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
电线杆一闪而过,玉米地又重现眼前。从窗户看出去,火车正奔驰在很高很高的悬崖上,而谷底的河流,明亮宽敞,浩浩荡荡地奔流而去。
“要下坡了。要下到水平面那边去可不容易呀!这个倾斜度,火车是绝对不能反方向行驶的。看,开始加速了。”仿佛又是刚才那个老人在说话。
火车行在轨道上不断下降,接近悬崖时,清亮的河流渐渐清晰。乔班尼的心情也逐渐明朗起来。火车经过一座小屋,一个无精打采的孩子看到火车忍不住惊呼了起来。
火车在轨道上不断前行着。车厢里的人们几乎全都向后倒去,全都紧紧地抓住车座。乔班尼和柯贝内拉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银河犹如就在火车旁奔流而过般,时不时就有一道光亮随浪翻腾。河滩上到处都盛开着淡红的瞿麦花。火车终于放慢速度,平缓地行驶着。眼前与对岸立着画满星星和丁字镐图案的旗帜。
“那是什么的旗帜?”乔班尼过了许久才开口。
“我也不知道,地图上没有。还有铁船呢!”
“是吗?”
“应该是在修桥吧?”小薰说道。
“啊,那是工程兵的旗帜。在做架桥演习。但是怎么没看到军队的影子呢?”
这时,靠近对岸的偏下游的地方,原本看不见的银河水突然一闪,弹起一根高高的水柱,随即一声巨响。
“爆破!在爆破!”柯贝内拉欢呼雀跃道。
那根巨大的水柱落下后,鲑鱼和鳟鱼翻着白肚皮,忽闪忽闪地被抛入半空,画出一个圆后又落回水里。
乔班尼兴奋得跳了起来,大声道:“是天空的工程兵大队!怎么样,鳟鱼竟然能被抛得那么高。我从没经历过这么愉快的旅行,真是太棒了!”
“那鳟鱼离近看一定很大。没想到这水里竟有这么多鱼。”
“也有小鱼吧。”小薰插入了谈话。
“一定有,有大的就一定有小的。但因为离得太远,太小的都看不见。”乔班尼好像转换了心情般,笑着回答女孩的问题。
“那一定是双子星的宫殿。”男孩突然望着窗外叫道。
右边的矮丘上,两座用细小的水晶筑造的宫殿并排立着。
“双子星的宫殿是什么?”
“我以前听妈妈说过很多次。那两座小水晶宫一定就是双子星的宫殿。”
“说呀,双子星怎么了?”
“我知道。双子星来原野上玩耍,然后和乌鸦吵架了。”
“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妈妈说是在银河的岸边……”
“后来彗星也咿咿呀呀地赶来了。”
“不对,你说的是别的故事里的。”
“所以现在在那边吹笛子,是吧?”
“现在沉入海里了。”
“不对,已经从海里升起来了。”
“没错,我知道,让我来说。”
河对岸骤然变得一片通红。杨树与周围的景物变得一团黑。原本看不见的银河波浪,时而闪烁一丝红光。对岸的原野上燃起了熊熊烈火,黑烟漫布在冰冷的青紫色天空上,似烧焦一般。那火焰比太阳还要炽热,比红宝石还要光鲜亮丽。
“那是什么火?怎么才能烧出这么一片红光闪闪的火焰?”乔班尼说道。
“天蝎之火。”柯贝内拉又埋首于地图中应道。
“啊,我知道天蝎之火。”
“什么是天蝎之火?”乔班尼问道。
“我听爸爸说过许多次。蝎子被烧死了,而那簇火一直燃烧至今。”
“蝎子就是虫子吧。”
“对,蝎子是虫子,但却是益虫。”
“蝎子不是益虫,我在博物馆见过泡在酒精里的蝎子,尾巴上有个这样的钩子,老师说被那钩子蜇到就会死。”
“没错,但我爸爸说它就是益虫。从前在巴尔多拉原野上,有一只蝎子,以吃小虫子为生。有一天,它被一只黄鼠狼追捕,蝎子拼命地逃跑,眼看就要被黄鼠狼抓住,突然出现一口水井,蝎子不慎掉入井中,怎么也爬不上来,眼看就要被淹死的时候,蝎子这样祈祷道:‘啊,我也不知道迄今为止我吞噬过多少生命,今天我被黄鼠狼追捕的时候是如此拼命地逃亡,但依然还是落得如此田地。啊,我死到临头了。为什么我不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肉体献给黄鼠狼呢?这样黄鼠狼也能多活一日。上帝啊,此心可昭。我不想就此白白送命,若是为了能换来别人真正的幸福,那么就请拿走我的肉体吧。'”
“没错,快看呀。那边的三角标可不就是蝎子的形状吗?”乔班尼也觉得火焰对面的三个三角标,就像是蝎子的胳臂。而这边的五个三角标,看起来就像蝎子尾巴上的钩子。而那鲜红亮丽的天蝎之火一直无声地燃烧着,燃烧着。
那团火慢慢消失在后方,窗外传来一阵喧闹。各种各样的音乐,花花草草的芬芳,口哨声夹杂着人们此起彼伏的谈笑声,让人觉得似乎很快就要到达一个小镇,那里正举办着热闹的庆典。
“半人马座,降临甘露吧。”睡在乔班尼身边的男孩突然看着对面的窗子叫道。
只见那里有一棵像圣诞树一样翠绿的鱼鳞松还是冷杉伫立着,树上挂着许许多多的小灯泡,就像是成千上万的萤火虫聚集到了一起。
“啊,对了。今晚是半人马节啊。”
“啊,这里是半人马村。”柯贝内拉立马说道。
“抛球的话我一定不会失手。”男孩威风凛凛地说道。
“南十字星站就要到了,做好下车准备。”青年对姐弟俩说。
“我还想再坐一会儿。”男孩说道。
柯贝内拉身旁的女孩心神不宁地站起来开始准备,但看起来也不舍得和乔班尼他们分别。
“我们一定要在这里下车。”青年板着脸对男孩说道。
“不,我要再多坐一会儿。”
乔班尼忍不住插嘴说:“和我们一起吧,我们的车票可以坐到天涯海角。”
“但我们必须要在这里下车了,这里是通往天国的地方。”小薰不舍地说。
“不去天国又怎样呢?我们老师说,我们要在这里创造比天国更美好的地方。”
“但是妈妈已经提前去了,这是上帝说的。”
“你的上帝根本是在撒谎。”
“你的上帝才是在撒谎。”
“才没有。”
“你的上帝是位怎样的神?”青年笑着说。
“其实我也不清楚,不过真正的上帝应该只有一位。”
“真正的上帝当然只有一位。”
“这不就结了?我祈祷我们能在真正的上帝面前相遇。”少年虔诚地十指相扣,小薰也跟着照做起来。大家都一脸不舍,脸色泛着一丝苍白。乔班尼难过得快要失声痛哭起来。
“都准备好了吗?南十字星站就要到了。”
就在这时,看不清的银河的下游处,点缀着蓝色、橙色的十字架宛如一棵大树般伫立其中,青云缭绕,如层层环光悬在空中。
车厢里一片哗然。人们如同上次见到北十字星时一样,笔直地站在那里开始祈祷。到处都能听到孩子们扑向瓜果的欢笑声,深沉恭敬的叹息声。十字架渐渐来到窗户的正面方向,如苹果的果肉般的环状云,慢慢地绕着它旋转。“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敞亮欢快的声音响彻车厢,从那凄凉的远空传来一阵清脆嘹亮的喇叭声。又有许多信号灯和灯光闪过,火车渐渐来到十字架的正前方停了下来。
“来,下车了。”青年牵着男孩的手,姐弟俩互相整理了衣领,朝着对面出口处大步走去。
“再见了。”小薰回过头朝两人喊道。
“再见。”乔班尼强忍泪水,生气似的硬邦邦地说。
小薰难过地睁大眼睛,又一次回头望了望,之后安静地走了。车厢里空出一大半,冷风不停往车里灌,空荡荡的车厢显得极为冷清。
窗外的人们恭敬地排着整齐的队伍,跪在十字架前的银河岸边。两人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越过了那看不见的银河水,伸着手走了过来。而这时,哨声响起,列车缓缓移动,银雾从下游飘来,什么都看不见。但许多核桃树的叶子闪亮在雾中,头顶金色光环的松鼠偶尔露出可爱的脸庞。雾渐渐散了。不知通往何处的街道两旁点着一排排小灯泡,灯泡沿着铁轨持续了一会儿。两人从小灯泡前通过的时候,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是在打招呼般熄灭了,而两人通过后又亮了起来。
回头看去,那十字架越来越小,小到就像能挂在胸前似的。一片模糊之中,他们也不知道刚才的女孩和青年以及众人是否还跪在那白色的河岸上,又是否已经去了天堂。
乔班尼深深叹了一口气:“柯贝内拉,又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不管到哪里我们都要在一起。我已经就像那蝎子一样,为了人们的幸福,纵然焚烧我的身体千百遍也在所不惜了。”
“嗯,我也是。”柯贝内拉的眼中溢出晶莹的泪花。
“但真正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呢?”乔班尼问道。
“我也不知道。”柯贝内拉茫然回答。
“我们好好干吧。”乔班尼的胸前涌起一股全新的力量,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那是天空的窟窿。”柯贝内拉一边略有些躲闪,一边指着银河的一个角落说。那窟窿到底有多深,那深处又藏着些什么,不管怎么仔细地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是眼睛泛起一阵阵痛楚。
乔班尼说:“即使身陷那巨大的黑暗之中我也并不害怕。我一定要去寻找大家真正的幸福。纵使走遍天涯海角,我们也要一起前行。”
“嗯,一定要一起去。哇,那原野好美。大家都聚集在一起呢。那里是真正的天国。我的妈妈也在那里。”柯贝内拉突然看向远方,指着美丽的原野叫道。
乔班尼也看向那边,只见那边雾蒙蒙的,怎么也看不出柯贝内拉描述的那番景象。乔班尼心里一阵惆怅,呆呆望向那边。对岸两根电线杆肩并肩、手挽手地托着一根红色横木。
“柯贝内拉,我们一起吧。”乔班尼边说边回头看向柯贝内拉一直坐的地方,却已不见了柯贝内拉的踪影。乔班尼像炮弹般跳了起来,轻轻探身出窗户,用尽全力捶打自己的胸膛,大声号叫,随即放声痛哭。
乔班尼一下子睁开了眼。因为疲累便在原来的矮丘的草丛中睡着了。乔班尼感觉胸腔有股莫名的燥热,脸上有冰冷的泪滑过。
乔班尼如弹簧般跳了起来。村庄如之前一样被星星般的灯火点缀着,乔班尼莫名觉得这灯火比刚才要暖得多。而刚刚梦中多姿多彩的银河也果然还是一片白茫茫,在黑漆漆的南地平线上呈浓雾状。右边的天蝎座的红色星星闪烁着美丽的光芒,整个天空中星星的位置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
乔班尼一溜烟儿地跑下矮丘。想起妈妈还没有吃晚饭,正在家等着他。他穿过漆黑的松树林,绕过牧场的白栅栏,从刚才的入口处到达昏暗的牛舍前。那里好像有人回来了,外面停着一辆刚才还没有的汽车,车上装着两只木桶。
“晚上好!”乔班尼叫道。
“你好,”一个穿白色飞腿裤的人立刻应声走了出来,“有什么事吗?”
“今天的牛奶没有送到我家。”
“啊,对不起,”那人立刻走到里屋拿来一瓶牛奶递给了乔班尼,说道,“真的是太抱歉了,今天白天栅栏没关好,小牛跑到母牛那里,把奶吃掉了一半。”那人解释道。
“是吗?那我就拿走了。”
“真是对不起了。”
“没关系。”乔班尼两手捧着温热的牛奶,走出了牧场的栅栏。
穿过林荫道,来到大路上,走一会儿便来到十字路口,右手方向正是刚才柯贝内拉他们去放土瓜灯的地方。河上高大的桥头堡隐约耸立在夜空中。
十字路口和商店门前,七八个女人交头接耳,边朝桥的方向望去,边议论着什么。桥上也是一片灯火通明。
乔班尼突然心里凉了一截,突然向身边的人咆哮般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有孩子落水了。”一个人回答着,其他的人都齐齐看向乔班尼这里。乔班尼失神地往桥的方向走去。桥上人太多以至于根本看不见河水。穿白衣的巡警也出动了。
乔班尼沿着桥墩,飞一般地下到宽阔的河岸上。
沿着河岸的水际线,举着灯火的人们一阵忙碌,跑上跑下。对岸那昏暗的河堤上,七八盏灯火在移动。正中间的河面上早已没了土瓜灯的踪影,只有灰暗的河水潺潺流淌。
河岸最下游的地方,沙洲一样的一片地上,黑压压地聚满了人。乔班尼快步朝那里走去,突然看到了刚才和柯贝内拉在一起的马尔苏。马尔苏朝乔班尼走来。
“乔班尼,柯贝内拉掉进河里了。”
“怎么会!什么时候?”
“扎内利想从船上把土瓜灯推入河里。小船一摇晃,柯贝内拉就掉进了水里。扎内利抓住了船舷,可之后柯贝内拉却不见了。”
“大家都找了吗?”
“大家很快就都赶来了。柯贝内拉的爸爸也来了,但还是找不到。扎内利倒是被带回家了。”
乔班尼来到大家所在的地方。被村里人和学生们围住的有着青色尖下巴的柯贝内拉的爸爸穿着黑色的衣服,呆呆地立在那儿,不停地死死盯着手上的表。
众人都死死地盯着河面,没人敢多一句嘴。乔班尼紧张得腿都抖了起来。捕鱼用的电石灯忙碌不停,乌黑的河水翻滚着细小的波浪,奔流不息。
巨大的银河完整地投影在银河里,就像那河里根本没有水,真正的银河整个降临人间。
乔班尼觉得柯贝内拉将永远地留在那银河里了。但人们还不放弃,也许从哪一抹浪花里,柯贝内拉会走出来说我游了好远,或是到了哪个没有人知道的沙洲上等着谁来救他。
可突然柯贝内拉的父亲说道:“不行了……已经落水四十五分钟了。”
乔班尼猛地冲到博士面前,他想说他知道柯贝内拉在哪儿,他还和柯贝内拉一起环游了银河,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时博士以为乔班尼是来打招呼的,频频看向乔班尼。“你是乔班尼对吗?你今晚辛苦了。”
乔班尼一言不发,只是鞠了一躬。
“你爸爸回来了吗?”博士紧握着手表问道。
“还没有。”乔班尼微微摇了摇头。
“怎么会,前天收到他的平安信,今天该回来了吧,可能是船晚了。乔班尼,明天下课后和大家一起来我们家玩吧。”
说完,博士将视线移到下游那倒映着银河的河面。乔班尼百感交集,只是默默地从博士眼前离开,他想要尽快把牛奶送回家给妈妈,再赶紧告诉她爸爸就要回来了的消息。于是一溜烟儿地沿着河滩朝街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