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詹姆斯·克劳利的烟斗
- 名利场(下册)(译文名著典藏)
- (英)萨克雷
- 13426字
- 2019-06-18 17:03:13
可怜的卜礼格斯小姐知道自己无依无靠,只是贵人身边的一个女伴,上次路遇时皮特·克劳利先生对她如此彬彬有礼,简小姐又这般平易近人,使她受宠若惊。当索思砀家的名片送到克劳利小姐那儿时,卜礼格斯有机会替伯爵小姐说句好话了。而伯爵夫人还特地给她也留了一张名片,这给她带来的欣喜更是非同小可。
“索思砀夫人给你留名片是什么意思,卜礼格斯小姐?我倒是纳闷儿,”一贯自诩为共和派的克劳利小姐问。她的女伴对此作出的反应是低首下心地表示:但愿一位高贵的夫人不嫌弃一个清寒的正派女人不致有什么失当之处。她把这张名片放进自己的工具盒跟最心爱的宝贝珍藏在一起。后来卜礼格斯小姐说到头天曾遇见克劳利先生带着和他订婚已久的表妹在散步。她夸那位小姐和顺娴静,没有架子,穿着相当朴素,简直毫不起眼,并且以女人特有的精细把简小姐的一身打扮从头到脚作了一番描述和评估。
克劳利小姐让卜礼格斯小姐絮絮叨叨说下去,并不过多打断后者的话头。随着病体的日渐康复,她很向往能有些社交活动。如果她想回到伦敦那些纸醉金迷的场所,再过旧日放荡的生活,给她治病的克里默先生是断乎不允许的。老小姐在布莱顿发现能一起谈谈的人真是太高兴了,非但第二天就寄去了致谢的短简,还邀请侄子皮特·克劳利去见见面。他应邀前往,索思砀夫人和她的女儿也一起去了。勋爵遗孀只字不提克劳利小姐的灵魂问题,而是颇为谨慎地谈谈天气、战争、拿破仑那个恶魔的倒台,谈得最多的是医生良莠不齐、江湖郎中害人不浅以及她在那段时间所推崇的波杰斯大夫如何高明。
在这次访谈中,皮特·克劳利使出了绝妙的一招,单从这一招便可看出,他在外交界要不是初露头角即被埋没了前程,本来有可能直上青云。索思砀勋爵夫人在谈话中没少骂那个科西嘉暴发户(这在当年是一种时尚),说他是个无恶不作的魔怪,既是懦夫又是暴君,压根儿不配活在世上,他的覆灭早已被预料到了,等等。这时,皮特·克劳利忽然为这个自称“被命运选中的人物”抱起不平来。他描述了缔结亚眠和约[1]期间的拿破仑,皮特·克劳利曾在巴黎见到过当时的第一执政,那时他还有幸结识大好人福克斯先生,这位政治家对拿破仑皇帝一向评价极高;尽管皮特与福克斯先生观点颇有分歧,却不能不对他深表钦佩。[2]他还无比愤慨地谈到联盟各国对这位废帝不讲信义,后者不计个人得失向联军投降后,却遭到极不体面的放逐,这种做法也太残忍了,而取代他的一帮狂热的天主教暴徒正在飞扬跋扈地称霸法国。
这番痛斥天主教旁门左道的话,挽救了皮特·克劳利在索思砀夫人心目中的形象;而他对福克斯和拿破仑的赞扬,又使自己在克劳利小姐的天平上砝码陡增。本书在老小姐登场之初就提到了她与那位已故政治家的友谊。作为一个地道的辉格派,克劳利小姐在战争期间始终持批评政府的立场。虽则可以肯定地说,皇帝的倒台并没有使老小姐忧愤难平,皇帝遭到虐待也不像会令她减寿或失眠,然而皮特盛赞她的两个偶像正合她意,这番简单明了的话大大博得了他姑姑的欢心。
“那么你认为怎么样,我亲爱的?”克劳利小姐问那位她一见就挺喜欢的年轻小姐;她看到漂亮而又文静的年轻女子总是这样,不过必须承认,她的好感会像产生的时候一样迅速地冷却下来。
简小姐脸涨得通红,说自己不懂政治,这等事还是让比她聪明的人去操心吧;不过她妈妈无疑是正确的,而克劳利先生的话也很动听。伯爵夫人母女结束这次拜会告辞时,克劳利小姐希望“索思砀夫人能给一点面子,让简小姐在有空的时候常来走走,给一个有病的孤苦老婆子送些安慰”。勋爵夫人慨然允诺,于是宾主非常友好地分了手。
“别让索思砀夫人再来,皮特,”老小姐悄悄叮嘱侄儿。“她爱端架子,蠢得够呛,你母亲娘家的人全都一样,我向来受不了。不过你得带那个性情温柔、人又水灵的小简尽可能常来。”皮特答应照办。他没有把姑姑对索思砀夫人的看法告诉后者,相反伯爵夫人还以为自己端庄的风度给克劳利小姐留下了再好不过的印象。
于是可爱的简小姐成了克劳利小姐家的常客,不时陪她坐车出去兜风,有好多个晚上和她一起在家打发时间。对于简小姐来说,安慰一个女病人并非什么苦差使,没准儿还正中下怀,因为有了较多的机会免于恭听巴塞洛缪·艾恩斯牧师拿着腔调喋喋不休的说教,也可以摆脱聚在她妈妈周围的一帮马屁精,他们也标榜济世救人,无非投颐指气使的伯爵夫人之所好。简小姐生性温和善良,甚至弗金也不妒忌她,而软柿子卜礼格斯则觉得,有温良的简小姐在一旁时,自己可以少挨骂受气。克劳利小姐与伯爵小姐处得相当融洽。老小姐给她讲许许多多自己年轻时的故事,这跟过去她惯于跟目无神明的小蓓姬讲的大相径庭;因为简小姐天真无邪,在她面前毕竟不好意思口没遮拦地说话,而克劳利小姐的身份、教养不容许她不尊重如此纯洁的心灵。简小姐本人只有这位老小姐以及自己的父兄如此善待她,此外从未得到真正的关怀,所以她也以诚挚朴实的体贴和友谊来回报克劳利小姐的疼爱。
秋天的傍晚(那时瑞蓓卡在巴黎大出风头,多少寻欢作乐的胜利者中间就数她最得意;而我们亲爱的爱米莉亚,悲恸欲绝的爱米莉亚又在何方?真可怜!)克劳利小姐的客厅里还没点灯,简小姐常坐在那儿的暮色中给她唱一些简单的小曲和圣歌,却也悦耳动听。夕阳缓缓西沉,海边惊涛裂岸。每当歌声停下的时候,老小姐便醒过来要求再唱。卜礼格斯则坐在那儿作编织状,其实频频望着窗外渐趋朦胧的壮丽海景和愈来愈亮的天体星辰,不知流下多少欣悦的热泪,她的幸福和感动是谁也无法估量的。
与此同时,皮特坐在饭厅里,旁边放着一本有关谷物法的小册子或传教期刊,独自享用饭后提神的饮料,它对有无浪漫情怀的男士同样合适。他呷着马德拉白葡萄酒,头脑里浮想连翩,觉得自己挺不错,对简的爱也远胜于以往七年中的任何时候——他俩订婚七年来,皮特居然一点儿也不着急。喝过了马德拉酒,他会美美地打上一个盹儿。到了喝咖啡的时间,鲍尔斯先生会故意发出些声响走进来请他上楼,那时往往发现皮特先生在黑暗中埋头于他的小册子。
一天晚上,当鲍尔斯先生把蜡烛和咖啡送到楼上时,克劳利小姐对简说:
“我的宝贝,最好有人能陪我玩玩皮克游戏。可怜的卜礼格斯打牌还不如一头驴子,她实在太蠢了,”老小姐从不放过机会当着仆人的面责怪卜礼格斯;“要是能打一会儿牌,我大概会睡得好些。”
听了这话,简小姐的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乃至纤纤玉手的指尖。等鲍尔斯离开客厅,门完全关好以后,她才说:
“克劳利小姐,我会一点儿。以前我常陪可怜的好爸爸玩,所以会一点儿。”
“快过来亲亲我。马上来吻我,我亲爱的小乖乖,”克劳利小姐在一阵狂喜中大声嚷道。
当皮特先生手里拿着小册子来到楼上时,正赶上她们一老一少相亲相爱,其乐融融,这光景完全可以入画。可怜的简小姐脸上却要发整整一个晚上的烧呢!
在钦设克劳利镇的教区长住所里,有皮特·克劳利先生的至爱近亲,皮特先生玩弄的种种计谋休想瞒过他的那些亲戚。汉普郡和苏塞克斯郡互相紧挨着,比尤特太太在苏塞克斯郡里有朋友,克劳利小姐在布莱顿的别墅里有什么动静,他们都会向她通报,内容远远多于实际发生的情况。皮特待在那里的日子越来越多。他已连续几个月没有回到庄上,他那不像话的老子整天泡在对水朗姆酒里,跟不识羞的霍罗克斯一家鬼混。皮特取得的成功使牧师一家子大为恼怒,比尤特太太益发后悔(尽管嘴上不承认)自己的失着造成如此可怕的后果,大不该侮慢了卜礼格斯,大不该对鲍尔斯和弗金那样倨傲、吝啬,以致在克劳利小姐家中竟没有一个人就那里发生的事情向她传递信息。
“事儿都坏在你的锁骨上,”她始终一口咬定;“要不是你摔断了锁骨,我决不会离开她。是做妻子的责任心把我给坑了,是你作为一名牧师不该有的打猎恶癖把我给坑了,比尤特。”
“胡扯!这跟打猎有什么相干?分明是你把她吓坏了,玛撒,”牧师插话说。“你是个精明的女人,只可惜你的脾气太坏,太抠门儿,玛撒。”
“你的钱要不是我给你管着,要不是我‘抠门儿’,你早就进了班房门儿。”
“这倒不假,亲爱的,”教区长讪讪地说。“你确实是个精明人。可是你精明能干过了头,真是机关算尽。”
虔诚的教士倒挺想得开,会用一大杯红葡萄酒安慰自己。
“皮特·克劳利这个孱头在她眼里究竟有什么好?”他继续说。“那家伙的胆儿只有芥菜籽儿大。罗登虽然该死,到底是条汉子;我记得他常像抽陀螺那样鞭打皮特,哥儿俩绕着马棚一个逃一个追;皮特总是哭鼻子回家去告诉他妈——哈哈!我的两个儿子无论哪个用一只手都能把他打倒。吉姆说,在牛津直到现在提起皮特还管他叫克劳利小姐——真是个窝囊废。”
“我说,玛撒,”仅过片刻,牧师先生又开腔了。
“说啥?”玛撒问,她一会儿咬咬指甲,一会儿用手指在桌上弹出鼓点。
“我说,干吗不打发詹姆斯也到布莱顿去?兴许他有办法对付老小姐。他很快就可以拿到学位了。他总共才留过两级——跟我一样,——可是他有牛津这块招牌,是大学生。他认识那里的一些名门子弟。他是划船队的尾桨手。他长得一表人才。管它呢,我的太太,咱们放他到老东西那儿去。要是皮特敢放个屁,就让吉姆揍他一顿。哈哈哈!”
“吉姆当然可以去看望她,”牧师太太道,接着是一声长叹。“最好能把咱家的姑娘塞进她的家门,只要有一个进去就成。可是她哪个也受不了,因为她们不漂亮!”
做母亲的说这话的当口儿,那几位受到良好教育却很不幸的小姐在隔壁客厅里弹钢琴,可以听到她们正使劲用僵硬的手指苦练一首技法相当复杂的乐曲。这些姑娘成天修习音乐、地理、历史,或者缚上脊骨矫正板使腰背挺直,也够难为她们的。然而,清寒人家的女孩子,长得又矮又丑,加上脸色不好,纵然多才多艺,在名利场上又有何用?教区长的助理牧师或许愿娶她们中的一个,除此以外,比尤特太太想要脱手再也没辙了。这时,吉姆从马房回来,通过落地长窗走进饭厅,一支短烟斗插在他头上的油布帽里。他和父亲开始讨论圣莱杰大赛[3]的赌注赔率,教区长夫妇之间的谈话就此告终。
比尤特太太对于派遣儿子詹姆斯出使之举并不寄予厚望,所以给他送行时心情颇有些无奈。这年轻人被告知所负的使命后,自己也觉得此行乐趣或好处都不大;不过想到老小姐大概会给他点儿什么像样的作为纪念,那么他可以在下学期开始时把催讨最紧的欠账先还去几笔。于是他从南安普敦上了邮车,当天傍晚平安抵达布莱顿,随身带去的除他的手提包和心爱的叭喇狗陶泽外,还有一只大篮子,里边装满了从农场和果菜园里采摘的食品,都是教区长一家子送给亲爱的克劳利小姐的。考虑到自己到达的第一夜去打扰有病的姑姑也许太晚了,他就在一家旅店住宿,到次日过了中午才去拜访克劳利小姐。
老小姐上次见到詹姆斯·克劳利时,他还是个光长个子、体形难看的大男孩,正处在麻烦的年龄:嗓音可能从超凡脱俗的最高声部转向不可思议的最低声部;脸上常常会长出一些有碍观瞻的东西来(据说罗兰德发明的“克你痘”能治此症);男孩子偷偷用姐姐的剪刀刮脸,看见别的年轻女子会使他们不寒而栗;他们的大手和脚脖子会从已经太窄的衣服中露出一大截;正餐过后,女士们在昏暗的客厅里悄声私语,这样的大男孩到那里去,会把她们吓着的;而留在餐桌旁的男士们本想无所顾忌地聊聊,说说俏皮话互相逗趣,要是有这号个子不小、懂事不多的大男孩在场,就只能作罢;外出作客时,做爸爸的喝下第二杯后说:“杰克,你出去瞧瞧今晚会不会下雨,”那少年离开尚未结束的宴会,既觉得如释重负,又为人家还不承认他是男子汉而自尊心受到伤害。话说那时还是愣少年的詹姆斯,如今成了个像模像样的年轻人,受的是高等教育,由于进的是一所蹩脚学院,跟一帮“精英”混在一起,立过据借过债,留过级停过学,可算是已经得了道。
不管怎样,他到布莱顿向姑姑自我介绍的时候,俨然是个漂亮人物,而要博得好恶多变的老小姐的欢心,相貌俊美始终是极重要的一条。尽管詹姆斯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不止一次涨红了脸,仍无损于他所赢得的好感。克劳利小姐看到如此健康的反应,认为这青年纯洁无邪,心里着实欢喜。
“我这次来大概逗留两三天,”他说,“想跟大学里一个同学见见面,同时——也是为了问候您老人家,并且转达我父母对您的问候,他们都希望您身体健康。”
当仆人进来通报有客求见时,皮特正和克劳利小姐在同一间屋子里,他听到报出的竟是自己堂弟的名字,顿时不知所措。老小姐具有丰富的幽默感,见她大侄儿那样的正人君子居然也会慌了手脚,权当在看一出好戏。她把教区长全家大小一一问遍,可谓关怀备至,还说她正打算上他们那儿去一趟。她夸詹姆斯相貌出众,说他发育得很不错,比过去好多了,可惜他的姐妹们没有他漂亮。经过询问,做姑姑的知道了他在一家旅店落脚,说什么也不让他住在那儿,吩咐鲍尔斯先生立即把詹姆斯·克劳利先生的行李取来。
“听着,鲍尔斯,”老小姐十分周到地补上一句,“可别忘记把詹姆斯先生的账给付了。”
她向皮特投去幸灾乐祸的一瞥,差点儿没让那位外交家妒忌得背气。不管他怎样努力讨好姑姑,老小姐从未邀请他住到自己家里来,可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刚一露面便受到如此礼遇,居然一下子登堂入室。
“请问,先生,”鲍尔斯深深鞠了一躬,上前问道,“托马斯该上哪家旅馆取您的行李?”
“哦,该死!”年轻的詹姆斯猛吃一惊似地说。“我自己去吧!”
“到底是哪一家?”克劳利小姐问。
“汤姆·克立布的徽章客店[4],”詹姆斯满脸通红回答说。
克劳利小姐听到这样的名称,大大地乐了起来。鲍尔斯一时忘形,也纵声狂笑,好在他一向深得东家信任,但笑到半道上戛然而止。外交家只是淡淡地一笑。
“我——我不知道有没有更好的,”詹姆斯低首垂目说道。“以前我没有到过这里;那家客店是车夫介绍我去的。”年纪轻轻,编假话的本领不小!实际情况是,头天在南安普敦邮车上,他遇见了“塔特伯里的宝贝疙瘩”,后者是来布莱顿与“罗廷丁的吹牛大王”打一场拳赛的;宝贝疙瘩的谈话把他迷住了,他便在这家冠有独特名称的客店里与那位拳击高手及其朋友们一起消磨了一个晚上。
“我——我还是自己去退房结账为好,”詹姆斯一再表示。“怎么能让您老人家破费呢?”他的理由冠冕堂皇。
做姑姑的见他精细懂事,越发笑得开心。
“鲍尔斯,你只管去退房结账,”她挥挥手说,“把账单给我带回来。”
可怜的老小姐哪里知道,她这么一说,可把人真的给逼急了!
“那里——那里有一条小狗,”詹姆斯万分不好意思地说。“还是我去把它带来为好。它爱咬听差的腿肚子。”
这番话引起了哄堂大笑,连卜礼格斯乃至在克劳利小姐姑侄会面过程中一直坐着默不作声的简小姐也都乐不可支。鲍尔斯什么也不说就走了出去。
克劳利小姐成心跟大侄儿过不去,一个劲儿地对牛津生恩宠有加。她对某人表示热乎和夸奖,一旦开了头就没有限度。老小姐只跟皮特说了一句他可以来吃饭;随后便一定要詹姆斯陪她去兜风,姑侄俩坐在四轮马车的后座上,沿着海岸逛了好几个来回,简直是招摇过市,好不风光。这次出游她给牛津生的面子着实不小,不停地与之作礼节性的交谈。她背诵了一些意大利文和法文的诗句,对于可怜的小伙子来说则根本不知所云。她一再称詹姆斯是位高材生,确信他一定能得金质奖章,在数学荣誉学位考试中登上金榜第一名。
“哈哈!”詹姆斯笑道,他在那些恭维话的鼓励下胆子也大了。“您说数学金榜吗?那可是另一家铺子里的买卖。”
“什么是‘另一家铺子’,亲爱的孩子?”老太太莫名其妙。
“我是说剑桥大学。数学荣誉学位考试是剑桥举办的,不是牛津,”高材生说时现出十分在行的表情;本来他还打算教姑母更多的大学生切口,但这时海岸上忽然来了一辆二轮货郎车,由一匹呱呱叫的母马拉着,车上穿白色法兰绒上衣(钉着螺钿扣子)的是他的朋友塔特伯里的宝贝疙瘩和罗廷丁的吹牛大王,另外还有三位是他们的老相识。二轮车上的人一齐向坐在四轮车上的詹姆斯打招呼。这一插曲给正来劲儿的天真小伙子泼了一瓢冷水,在这次兜风余下的时间里怎么也没法再使他开口。
回到别墅,他发现已为他准备了一个房间,他的手提包也取来了。鲍尔斯先生领他到卧室去的时候,他本该注意到这位管家的神色严肃中透出困惑和同情。但他哪里有心思观察鲍尔斯先生的表情。他正为自己陷入如此可悲的窘境暗暗叫苦,这座别墅里有那么多的老婆子,叽里咕噜讲什么法国话和意大利话,还要跟他谈论诗歌。
“这局面要多糟有多糟,我的老天爷!”怕羞的小伙子真是叫天天不应;他最怕面对女人,即使最温顺的女人(包括卜礼格斯在内)一开始跟他说话,他便不知如何是好。反之,要是把他弄到艾弗利闸口去,他的满嘴俚语切口准保能压倒最肆无忌惮说粗话的船夫。
到了正餐时间,詹姆斯按规矩系上简直要把他勒死的白领巾,还得屈出胳膊让简小姐扶着带她下楼,而卜礼格斯和皮特先生搀扶着老小姐跟在后面,并且带上她的大包小包、披肩、靠垫等等。卜礼格斯吃饭的时间有一半都用于确保病人舒适以及为她的胖小狗切鸡肉。詹姆斯说话不多,但他却频频向所有的女士劝酒,并接受克劳利先生的挑战,把鲍尔斯先生奉命特地为他拿出来的一瓶香槟喝掉一大半。饭后女士们退去,留下堂兄弟俩,前外交官皮特变得挺能交际,也相当友好。他询问詹姆斯在大学里的学业情况,对未来的生活有什么打算,并衷心希望他前程似锦——总而言之,他的态度亲切而又诚恳。在红葡萄酒的作用下,詹姆斯的话多起来了,他向堂兄谈了自己的生活、前途、债务、学位预考不及格、与监考人发生争吵等情况,一边不断从自己面前的瓶子里倒酒,把红白两种葡萄酒花搭着喝,忙得不亦乐乎。
“姑姑最大的乐趣,”皮特先生说着给自己斟了一杯,“是让人们在她家里觉得自在,不受拘束。这里是自由的殿堂,你要使克劳利小姐高兴,最好的办法就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喜欢什么就要什么。我知道,在乡下你们都笑我古板守旧。克劳利小姐倒是够开明的,跟任何潮流都合得来。她主张共和平等,鄙视一切等级名位。”
“你为什么打算跟一位伯爵小姐结婚?”詹姆斯问。
“我亲爱的老弟,别忘了简小姐出身名门可不是她的过错,”皮特以外交家的风度作出回答。“她是否贵族小姐自己作不了主。再说,我是个保守派,你明明知道。”
“哦,说到这一点,”吉姆认为,“什么也比不上血统重要;就这么档子事儿,真见鬼!我可不是什么激进派。我懂得什么是好种,什么是孬种。瞧那些划赛艇的;瞧那些比拳击的;哪怕以狗拿耗子为例——赢得比赛的是哪些人、哪些狗呢?还不都是名门子弟和良种狗!鲍尔斯老哥,再来一点红酒,这一瓶我马上让它露底儿。刚才我说什么来着?”
“你好像谈到了狗拿耗子,”皮特不紧不慢地提示,同时把酒瓶递给堂弟,以便后者让它“露底儿”。
“刚才我说到狗拿耗子,是吗?喂,皮特,你对赌输赢有没有兴趣?你想不想见识一下会拿耗子的狗?要是想的话,跟我到城堡街马房汤姆·科久罗伊店里去,我让你瞧瞧一条叭喇狗——咳!我跟你说这些干吗?”詹姆斯突然发现自己是在无的放矢,忍不住大笑起来。“你怎么会在乎什么狗拿耗子;我这全是白费蜡。我敢发誓你连狗和鸭子也分不清。”
“的确如此,”皮特更加和颜悦色地继续道;“顺便提一下,刚才你谈到了血统问题,认为贵族出身的人得天独厚。给你,这一瓶是刚拿来的。”
“血统是最重要的,”詹姆斯说着把红宝石颜色的液体连连往体内灌。“马也罢,狗也罢,人也罢,好赖全在血统,老兄,没有比这更关键的了。上学期,就在我被停学之前——不,我是说就在我出疹子前,哈哈!——我和基督堂学院的林伍德,就是辛克巴斯勋爵的儿子鲍勃·林伍德,一起在布莱内姆铃铛酒家喝啤酒,有个班伯里的船夫要跟我们俩中间随便哪个打一架,赌一碗潘趣酒。我不行。我的胳膊吊着绷带,连马也勒不住,因为刚刚两天前在牛津以南的埃丙登镇外,我那匹该死的母马自己跌倒,把我也摔了下来,当时我还以为胳膊摔断了呢。所以,老兄,我没法跟他过招,可是鲍勃二话不说就把外衣脱了——跟班伯里的船夫交手三分钟,才四个回合便把他轻松打败。嚄!那个船夫直挺挺倒了下去;老兄,怎么会这样的呢?血统,老兄,一切决定于血统。”
“你怎么不喝啊,詹姆斯?”前参赞在一旁鼓励。“我在牛津的时候,酒瓶子递来递去比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像要快些。”
“嗨,嗨!”詹姆斯把手指一直伸到鼻子前,冲他堂兄脥着一双醉眼,说,“别拿我开心,老伙计;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想瞧我出洋相?门儿也没有!”接着他掉起拉丁文来,“In vino veritas(酒后吐真言),老伙计,战神、酒神、太阳神virorum(都很了不起),对不?但愿姑姑会送几瓶给我老爸;这酒棒极了。”
“那你就向她要,”狡诈的外交官继续怂恿道,“至少现在你尽可以喝个痛快。记得诗人是怎么说的吗?
Nunc vino pellite curas,
Cras ingens iterabimus aequor.[5]”
这位摆出酒仙架势的前参赞,背诵上述诗句的表情很像在下议院发表演说,然后以非常夸张的动作举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下……眼泪那么几滴酒。
在教区长家里,逢到饭后开一瓶红葡萄酒的时候,姑娘们每人只倒一杯醋栗酒喝,牧师太太喝一杯葡萄酒,詹姆斯通常喝两杯;他要是再伸手拿瓶子的话,做父亲的脸色会非常难看,所以小伙子一般都克制住自己,不再要了。退而求其次的办法有二:要么喝醋栗酒;要么溜到马棚里去跟车夫一起喝对水杜松子酒,抽烟斗。在牛津,酒的量并不限制,就是质太次;倘若量多质好,就像在姑母家这样,詹姆斯会显示自己是有鉴赏力的,用不着堂兄劝酒也准保让鲍尔斯先生拿来的第二瓶露底儿。
到了喝咖啡的时间,该回到他十分怕见的女士们那儿去了,这位青年绅士那份挺可爱的直率也就荡然无存,他又显得拘谨、沉闷,一晚上只说“是”或“不”,间或皱眉瞅着简小姐,还碰翻了一杯咖啡。
他几乎不说话,却不时打哈欠,样子怪可怜的,使晚上本来恬淡安详的气氛显得别别扭扭,因为玩皮克游戏的克劳利小姐和简小姐以及做编结活的卜礼格斯小姐老觉得他直愣愣地盯着她们,在他带着几分醉意的目光下感到很不自在。
“这孩子好像很少说话,拘谨得很,爱脸红,”克劳利小姐对皮特先生说。
“他跟男人在一起比在女士们面前放得开些,”玩弄权术的高手毫无表情地回答;或许他对红葡萄酒没能使詹姆斯话多起来颇感失望。
翌日上午,詹姆斯很早就给母亲写信,把克劳利小姐如何接待他的情形作了极其令人振奋的报道。但是——呜呼!——他哪里知道这一天将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命中注定他的优遇期只是昙花一现。吉姆忘了他面见姑母的前夕在克立布的徽章客店里曾发生一件事——一件微不足道然而是致命的事。情况是这样的:吉姆的性格向来大方,而在觥筹交错之际尤其好客,那天夜晚他曾两三次请塔特布里和罗廷丁的两位拳击手以及他们的朋友喝对水杜松子酒——于是每杯八便士的这种饮料足足有十八杯记在詹姆斯·克劳利先生账上。倒不是多少个八便士的总价,而是喝掉的杜松子酒的数量使可怜的詹姆斯名誉扫地。他姑母的管家鲍尔斯先生,奉东家之命去付侄少爷的账。店主担心这份账单会遭到拒付,指天发誓说这笔酒账中的每一个子儿全都是贵府侄少爷本人喝掉的。鲍尔斯最终还是付了账,回去后把账单拿给弗金太太瞧;弗金太太发现杜松子酒能喝那么多,简直吓坏了,便把账单交给总账房卜礼格斯小姐;卜礼格斯小姐认为自己有责任向克劳利小姐提起此事。
詹姆斯即使喝上一打红葡萄酒,老小姐也会原谅他的。福克斯先生和谢立丹[6]先生就爱喝红葡萄酒。正派绅士爱喝红葡萄酒的不在少数。可是在一家不三不四的客店里跟一帮挥拳头的一起鬼混,喝掉十八杯杜松子酒——不啻犯下大罪,不可轻饶。偏偏一切都跟这位少爷作对:他到马房里去看望自己的狗陶泽,沾了一身“芳香”,正要带他这位朋友出去遛遛,恰巧遇上克劳利小姐和她那只老像得了哮喘病的布莱内姆小狗;要不是小狗尖叫着逃跑,请求卜礼格斯小姐庇护,陶泽不把它吃掉才怪呢,可是叭喇狗没心没肺的主人目睹这残暴的追杀场面,竟站着呵呵大笑。
同一天,倒霉的小伙子原先那份拘谨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吃饭的时候他嘻嘻哈哈非常活跃,还开了几句玩笑调侃皮特·克劳利。他喝了与头天一样多的酒,就这样稀里糊涂来到客厅里,开始讲一些精选的牛津轶事让女士们开开心。他描述了莫里内和荷兰人萨姆两人不同的拳击
特点,并愿以多博少跟简小姐打赌闹着玩儿:他认为塔特伯里宝贝对罗廷丁吹牛大王这场比赛前者必胜;如果简小姐也认为后者必败,他就站在另一边。临了,他还建议跟堂兄皮特·克劳利较量一番,戴不戴拳击手套都可以。
“我说老兄,这是个够公平的建议,”他笑着拍拍皮特的肩膀说,“我父亲也力促我跟你这么干,是赢是赔他都跟我一人一半,哈哈!”说话的当口儿,这讨人喜欢的小伙子向可怜的卜礼格斯小姐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用大拇指朝肩后的皮特·克劳利指指戳戳,样子相当滑稽,颇为得意。
皮特或许不太高兴,但总的说来并不沮丧。可怜的吉姆把他觉得可笑的全都抖了出来,当老小姐起身要走时,他手持蜡烛打着趔趄从屋子的另一头走过去,面带醉醺醺的谄笑想要和姑母吻别。嗣后他自己向大家告退回到楼上卧室里去,踌躇满志地确信他比父亲以及这个家族中所有其他成员处在更有利的地位得到姑母的钱。
既然已回到卧室里,按说他不会捅更大的娄子了吧。然而这个走背运的小伙子还是捅了。外面的月亮把银色的清辉洒在海面上,吉姆被如此浪漫的美景吸引到窗前,觉得一边抽烟一边观赏更有情趣。他认为只要略施小计,打开窗户探头出去在新鲜空气里吸烟斗,谁也不会闻到烟草味的。于是他就这么干了;但是可怜的吉姆过于兴奋,忘了门始终是开着的,结果微风徐徐往里吹拂,形成惬意的空气对流,烟雾向楼下飘去,把香味丝毫无损地送到克劳利小姐和卜礼格斯小姐那儿。
一斗烟抽完了;比尤特·克劳利一家永远不会知道,这斗烟抽掉了他们几万几千镑。弗金跑下楼去找鲍尔斯,后者正在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调给他的下手朗读《火与煎盘》。弗金神色慌张地把这一可怕的秘密告诉他,鲍尔斯先生和他年轻的下手起初还以为有窃贼闯进别墅,八成这女人发现偷儿躲在克劳利小姐床下。不过,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后,鲍尔斯先生顷刻间一步跨三级台阶奔上楼去,冲进不知就里的詹姆斯的房间,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惊呼:
“詹姆斯先生!看在上帝分上,先生,快把烟斗灭了。哦,詹姆斯先生,这娄子您可捅大了!”他满怀悲愤地说着把那惹祸的东西往窗外一扔。“这娄子您可捅大了,先生!主人受不了烟味儿。”
“她可以不抽嚜,”詹姆斯回答时居然发出一阵不合时宜的怪笑,自以为这事儿从头到底只是开了一个绝妙的玩笑。然而到早晨他的感觉可就大不一样了。给鲍尔斯先生当下手的年轻听差负责擦詹姆斯先生的靴子,他端来热水让侄少爷刮胡子(詹姆斯急煎煎盼着胡子长得快些),同时递给还没起床的詹姆斯先生一封便简,那是卜礼格斯小姐的笔迹,内容如下:
亲爱的先生:
由于整幢房屋弥漫着难闻的烟草味,克劳利小姐一宿极其烦躁不安。克劳利小姐要我转达她的歉意,因为身体不适,她不能跟您话别了,她尤其后悔不该要您从酒店搬来住。她相信,您回到那里去度过余下那一段逗留布莱顿的时间,一定会感到舒服得多。
缺心眼的詹姆斯为博姑母欢心的一场争宠梦就此破灭。他曾经扬言要跟堂兄干一仗;其实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这样做了。他与皮特交过手分出了高下。
在这场争夺财产的赛跑中曾经一马当先的那位,其时又在何处?我们知道,蓓姬和罗登在滑铁卢战役后重又团聚,并于一八一五年冬在巴黎出尽风头,快乐逍遥。瑞蓓卡善于精打细算,可怜的焦斯买下两匹马付给她的那笔钱,足够维持他们小家庭的花销,至少一年可以应付裕如。“我打死马克尔上尉时用的手枪”也好,内有不少黄金瓶盖的旅行梳妆箱也好,紫貂皮大衣也好,都已没有必要变卖。蓓姬已把那件大衣为自己改制成一件披风,中校太太裹着它坐车逛布洛涅树林的风采,一路上赢得人人赞叹。英军开进法国北部城市康布雷后,蓓姬便来到她那兴高采烈的丈夫身边,他们夫妻重逢那一幕可惜你们没有看到。当时瑞蓓卡拆开缝线,把她打算逃离布鲁塞尔时藏在衣服衬垫内的那些怀表、首饰、钞票、支票等贵重物品统统抖了出来!塔夫托看得如醉如痴,罗登不断开怀大笑,他发誓说蓓姬这一手比他看过的任何一出戏更精彩。蓓姬绘声绘影地描述如何耍弄焦斯,令人捧腹,听得罗登都快乐疯了。他相信自己的太太,犹之乎法国军人相信拿破仑。
瑞蓓卡在巴黎取得了惊人的成功。法国女士无不承认她颇有魅力。她的法语说得无懈可击。她一下子便把她们的举止风度学到手,在优雅、生动方面毫不逊色。当然,她的丈夫相当愚蠢——英国人都是一路货,——但在巴黎,一个蠢丈夫总能反衬他太太的长处。他是富有钱财和机智的克劳利小姐的继承人,好多流亡英伦的法国贵族曾是这位老小姐家中的座上常客。如今他们便在自己宅内接待这位中校太太。在大革命后的艰难岁月里,克劳利曾按一位公爵夫人自己开的价买下她的一些花边和首饰,还请她吃过好几顿饭;这位贵妇人在给克劳利小姐的信中写道:
您何不来巴黎看看令侄和令侄媳,何不来看看您的挚友,亲爱的小姐?迷人的中校太太、她的调皮和美貌疯魔了整个巴黎。是的,我们从她身上看到了我们亲爱的朋友克劳利小姐的气质、风采和诙谐!昨天在杜伊勒里宫,国王[7]也注意到她了,而国王的弟弟[8]对她更是特别殷勤,大家妒忌得要命。昂古列姆公主[9]是帝王之女,与各国君主都有交往,她特地请人介绍认识了您亲爱的小辈和受到您眷顾的克劳利太太,并代表法国向她致谢,感谢您对我们这些不幸的流亡者所做的一切善举。当时有个无聊透顶的贝拉克尔斯夫人也在场,她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您真该瞧一瞧!那个无聊女人长着鹰钩鼻,帽子上插几根羽毛,惯于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凡是有聚会的地方经常可以看到她这些“高”出众人之上的特征。克劳利太太应邀参加所有的社交活动,哪儿的舞会也少不了她——舞会她都去,可是并不跳舞;尽管如此,这个美人胎依然那么楚楚动人,总是给崇拜她的男士们簇拥着,而且不久就要做母亲了!她谈起您来就像谈起自己的恩人、慈母,哪怕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热泪盈眶。她是多么爱您!我们大家也都那么爱我们仰慕和敬佩的克劳利小姐!
巴黎贵妇人的这封信,恐怕丝毫无助于蓓姬赢得她仰慕和敬佩的亲戚对她的好感。相反,老小姐获悉眼下瑞蓓卡如何春风得意,如何厚颜无耻地利用克劳利小姐的声望打入巴黎上流社会,不由得怒火万丈。她精神上受到极大的刺激,人气得发抖,以致无法用法文作复,就用本国语言向卜礼格斯口述一封愤激的回信,声明自己跟罗登·克劳利太太毫无关系,并要大家警惕她是个十分狡猾、极其危险的人物。但由于这位某公爵夫人在英国只待了二十年,英文一窍不通,仅在下一次遇见罗登·克劳利太太时告诉后者,说chère Mees[10]寄来一封很有意思的信,其中充满对克劳利太太的赞扬,于是瑞蓓卡开始认真指望老小姐总将回心转意。
在那段时间里,英国女人中数她最快活、最受崇拜;逢到她接待来客的晚上,她家简直像在举行小型的欧洲会议。普鲁士人、西班牙人、英国人、哥萨克——那个难忘的冬季,全世界的头面人物都云集巴黎;要是看到瑞蓓卡的小小沙龙中有那么多星章勋绶相映成辉,能不羡煞整整一条黯然失色的伦敦倍克街?一些战功卓著的将校骑马陪她坐车逛林园,或众星拱月般挤在歌剧院她的窄小包厢里。罗登高兴得不得了。巴黎还没有人向他讨债;他在最有名的咖啡馆或酒家天天有应酬;赌局到处都是,他的手气又好。塔夫托恐怕心绪不佳。塔夫托太太自作主张来到了巴黎;除了这层挂碍,如今围着蓓姬的椅子团团转的将军不下一二十位,她上一趟戏园子,尽可以从十几束鲜花中挑挑拣拣。贝拉克尔斯夫人和支撑英国上流社会的一些贤德蠢女人,眼瞅着蓓姬小人得志,一个个像受刑般痛苦难熬;蓓姬说过一些刻毒的玩笑话,如同芒刺扎入她们高洁的胸怀,老是在那里微微颤动。可是所有的男人都拥护她。她拿出大无畏的勇气来跟那些女道学家斗,而她们除英语外不能用任何语言说她的坏话。
就这样,跨一八一五到一八一六年的这个冬季,罗登·克劳利太太一直像在过节似地尽情欢乐,充分享受。她在上流社会的生活中如鱼得水,仿佛她的先人过去数百年来一直大富大贵。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坚毅精神,在名利场上得以如此风光,亦属实至名归。一八一六年早春时节,加里尼亚尼的报纸[11]在其饶有趣味的一栏中刊出如下一则新闻:
三月二十六日,近卫骑兵团(绿)克劳利中校夫人喜获子嗣。
这条简讯被伦敦各报转载,卜礼格斯小姐在布莱顿读给用早餐的克劳利小姐听了。虽说消息本身并不出人意料,却导致克劳利家族的事务发生重大转折。老小姐的愤怒达于极点,她当即把大侄子皮特找来,并把索思砀夫人从不伦瑞克广场请来,要求两家把拖了这么久的婚事立刻给办了。她宣布打算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让小两口每年有一千镑收入,她自己死后将把大部分财产传给她的大侄儿和她亲爱的侄媳简·克劳利夫人。沃克西专程前来办妥有关手续。婚礼上由索思砀勋爵把妹妹交给新郎,主持婚礼的是一位主教,而不是巴塞洛缪·艾恩斯牧师,致使这名野路子教士大失所望。
成亲以后,皮特本想按他们这等人家的惯例带新娘去作一次新婚旅行。但是老小姐对简小姐实在眷恋太深,直截了当承认自己离不开她的新宠。于是皮特夫妇便搬来与克劳利小姐一起住。全家上下——皮特、简、克劳利小姐、卜礼格斯、鲍尔斯、弗金——所有人的每一件事都由索思砀夫人从邻近的自己家中操纵(可怜的皮特苦不堪言,既要顺从姑母的怪脾气,又得在丈母娘面前赔小心,他认为最受委屈的就是自己)。这位勋爵夫人非要他们读她提供的小册子,吃她推荐的药,全无半点怜悯之心;她把克里默打发走,让罗杰斯取而代之;不久,克劳利小姐连最起码的一点点权威也给剥夺殆尽。可怜她变得如此胆小气短,乃至再也打不起精神来欺负卜礼格斯,只是一天比一天越来越心惊胆颤地乞怜于她的侄儿媳妇。那就歇着吧,你这善良而又自私、自负而又慷慨的老异教徒!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但愿简小姐能悉心善待你,用她温柔的手扶着你走出这纷乱扰攘的名利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