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儿寡母
- 名利场(下册)(译文名著典藏)
- (英)萨克雷
- 8428字
- 2019-06-18 17:03:13
卡特布拉山大战和滑铁卢大战的消息是同时到达伦敦的。《公报》最先发布这两大战役的结果,光荣的喜讯令全英伦为胜利而雀跃,也因忧虑而颤栗。细节详情接踵而至,捷报之后便是负伤和阵亡将士的名单。翻开《公报》读名单的那份恐怖,任何人都描写不出来!试想,有关佛兰德斯战役的重大消息传到全英伦的每一个村落、每一户人家,人们从头至尾读了各团的伤亡名单,知道他们的亲人是死是活,心情是何等兴奋、感激或悲痛、哀伤。只要不怕麻烦去翻一下当年的旧报,尽管时隔多年,而且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可还是能感受到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那份心跳。伤亡名单一天又一天连续见报;读完一天的只是停在半道上,好比看小说还得下期待续。当那些报纸一份接着一份刚刚从印刷机里印出来的时候,试想每天等着看报的人是什么心情?如果说仅仅两万英国人上战场的这一仗在我国会如此牵动人心的话,那么不妨想象一下,此前二十年间整个欧洲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前前后后打仗的人不是成千,不是上万,而是几百万;其中任何人每消灭一个敌人,也就对远方另一颗无辜的心造成永难平复的创伤。
著名的《公报》给欧斯本一家带来的消息,对两姐妹和她们的父亲是十分可怕的打击。姐妹俩并不强抑自己的悲伤,可是命运和不幸施加于一贯皱眉蹙额的老父身上的压力更为沉重。他力图使自己相信,这是那小子不遵父命自作自受。他不敢承认自己也被如此森严的天谴震懵了,没想到自己发出的诅咒竟然这么快就告应验。有时候他会蓦然间不寒而栗,仿佛他儿子死于非命果真是他一手造成的。本来重归于好还有机会。那小子的老婆也许会死去,或者他可能回家来说:“父亲,我错了。”但现在没有希望了。他已站到不可逾越的鸿沟另一边,哀怨的眼神直盯着老子。老欧斯本记得过去儿子有一回发高热也是这样的眼神,当时人人都以为这孩子命在旦夕,他躺在床上不说一句话,只是悲戚戚、直愣愣盯着不知什么目标。仁慈的上帝啊!那时候做父亲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紧紧跟在医生后面苦苦哀求;及至高热退去,病势转危为安,孩子开始康复,眼睛望着他,重又认得自己的父亲时,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然而现在已无药可救,父子和好也成了泡影;最受不了的是,再也没有知过认错的话语,来抚平做父亲的尊严受到伤害的无比愤恨,促使被狂怒毒化的血液在体内恢复平稳自然的循环。很难说究竟哪一种痛苦最伤放不下架子的人父之心:是他的儿子永远越出了他的宽恕所能达到的范围,还是他自己的尊严期待听到的求饶已成绝响?
然而,不管他心中有什么样的感受,这个倔老头儿就是什么也不跟别人说。他在女儿面前从不提到儿子的名字,但他吩咐大女儿让全家女眷女仆服丧,并说他希望男仆也穿深黑色的衣服。请客、娱乐自然统统取消。他跟未来的女婿不作任何磋商,虽然女儿的婚期已定,但只要看老欧斯本的脸色,布洛克先生便噤若寒蝉,也不敢以任何方式推动婚礼的各项准备。有时他和未婚妻她们在客厅里悄悄议论此事,那里老爷子从不进去。欧斯本先生经常待在自己书房里。房屋的前半部分全部关闭,等举哀结束以后再说。
大约在六月十八日之后三个星期,欧斯本先生的相识、老威廉·铎炳爵士来到拉塞尔广场他家拜访;爵士面色煞白,情绪非常激动,一定要面见欧斯本先生。他被引进屋以后说的头几句话,主人和客人自己都不知所云。接着他从一个信封里取出另一封信,上有很大的红色封蜡。
“第——团有一名军官今天到达伦敦,”高级市政官略带几分犹豫说道,“我儿子铎炳少校请他带来一封信。我儿子信中附有另一封信是给你的,欧斯本。”高级市政官把信放到桌上,老欧斯本直瞪着它,好一阵子一声不吭。他的眼神着实让来客害怕,后者带着歉疚的表情对悲不自胜的主人注视片刻,再也没说一句话,便匆匆离去。
信上的字迹熟悉得很,那是乔治冒冒失失的手笔。这正是六月十六日尚未拂晓时他向爱米莉亚告别前写的那封信。一大块红色封蜡上的印戳,乃是老欧斯本从《贵族源流概览》中僭用的纹章,还带有一条拉丁文铭言“战争中有和平”——纹章原为一个公爵家族所有,虚荣熏心的老商人竭力假想自己与他们是本家。写此信的那只手,再也不会握笔或举刀了。就是用来按在封蜡上的那个印戳子,也在乔治横卧战场时从他尸体上被偷走了。这事他父亲并不知道,老头儿只是坐在那里对着信发愣,一副吓呆的模样。刚才他走过来想要把信拆开,险些跌倒。
你有没有和自己的好朋友闹翻过?他在你们相亲相爱、无话不谈的时期写来的信,如今简直是在骂你,令你恶心。洋溢其中的友情已经死亡,面对那些信誓旦旦的表白追忆往昔,这样的伤逝实在无聊。那些书简无异于一块块墓碑竖立(说“横卧”更确切些)在爱的残骸旁,碑文全是谎言。对于人生这本大书,对于浮世众生孜孜营求的一切,它们做了阴郁、残酷的注解。这样的信我们大多数人收到或写出过不计其数,足够塞满几抽屉。那是我们保存着、可又怕去触动的隐私。老奥斯本哆嗦了好半天,才把死去的儿子写给他的信拆开。
可怜的孩子信中的话不多。他太自尊了,心中满怀深情也不肯形诸笔墨。他只说,在这大战前夕他要向父亲珍重道别,同时恳切地请求父亲善待他撇下的妻子(也许还有孩子)。他深表愧悔地承认,由于生活不检点,挥霍无度,母亲留下的那笔小小遗产已被他花去大半。他感谢父亲先前的慷慨大度,并且保证,无论自己倒在战场上还是得庆生还,他的行为都不会让乔治·欧斯本这个名字蒙羞。
他的英国脾性、他的傲气,也许还有几分不好意思,阻碍他说得更多。乔治写完了信,还在父亲的姓名上吻了一下——那是他父亲无法看见的。这封信从欧斯本先生手中跌落时,他想到自己对亲子的钟爱一无所获,对逆子实施报复也没有达到目的,只觉得一阵揪心的剧痛。他的儿子依然为父亲所爱,却依然得不到宽恕。
不过,大约两个月后,两位欧斯本小姐和她们的父亲一起去了教堂,她们注意到父亲没有坐在他做礼拜时通常坐的位子上,而是从对面的跪垫上仰望她们上方的墙壁。两位小姐于是也朝父亲哀伤的眼神注视的方向望去,只见墙上嵌有一块精美的浮雕石碑:画面上不列塔妮亚[12]对着一只骨灰瓮正在哭泣,一柄断剑和一只蹲伏的狮子表示这件作品是为纪念一位阵亡军人而献给教堂的。当年的雕塑家可以提供好多这类丧葬图案,现今你仍可在圣保罗教堂的墙上看到,像这样极度夸张并且具有异教色彩的象征性标志数以百计。本世纪最初的十五年间,对这些东西的需求持久不断。
在上述碑雕下面有那个熟悉、神气的欧斯本纹章,一块铭牌上镌刻着:“纪念已故皇家步兵第——团上尉乔治·欧斯本先生,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在光荣的滑铁卢大捷一仗中为国王陛下和祖国战死沙场,卒年二十八岁。Dulce et decorum est pro patria mori.[13]”
看到那块石碑,两姐妹神经受到的震荡太大,玛丽亚小姐甚至不得不离开教堂。参加礼拜的会众怀着敬意给两位全身黑服、泣不成声的小姐让路,他们觉得坐在阵亡军人纪念石碑对面的丧子老父着实可怜。
“他能原谅乔治的妻子吗?”两姐妹在一阵悲伤过后私下这样交谈。欧斯本家的熟人大都知道他们父子决裂的原因在于乔治的婚姻,如今也在纷纷议论老欧斯本有没有可能与乔治的寡妻和解。在拉塞尔广场和伦敦市中心,都有好事者就这个问题进行预测,以此打赌。
如果说,两姐妹对于父亲可能承认爱米莉亚为欧斯本家媳妇感到不安,那么,当老爷子于秋末宣布他将出国时,这种忧虑一下子增长了起来。他没说去哪儿,但姐妹俩立刻明白他将前往比利时,她们还知道乔治的寡妻至今仍在布鲁塞尔。两位小姐经常从铎炳夫人和她的女儿那里得到消息,对于可怜的爱米莉亚的状况了解得相当详细。我们的铎炳上尉由于第——团内另一名少校阵亡而得到晋升;英勇的奥多德过去已在多次战斗中显示其镇定与胆略,是役亦有出色表现,如今已成为上校并获得最低级巴思爵士封号。
骁勇善战的第——团在前后两天的鏖战中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有许多人直到秋天还在布鲁塞尔养伤。大战后有好几个月,该城就像一座大得惊人的伤兵医院。随着这些士兵和军官开始康复,花园以及各种公共休憩娱乐场所也就挤满了伤残军人,年龄有大有小,他们刚从死神手中获救,便全身心投入赌博、游乐、玩女人,这也是浮世众生兴之所趋。老欧斯本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几个属于第——团的。他一向十分熟悉他们的制服,对于团内人员的头衔晋升、职务变动非常关心,谈起该团的事来,提到该团的军官,总是历历如数家珍。在抵达布鲁塞尔以后的次日,他从公园对面的旅馆里出来,见一名士兵在公园的磨石长椅上歇息,军服上的标志正是第——团的。老欧斯本哆嗦着在这名康复中的伤兵身旁坐下。
“您是不是乔治·欧斯本连里的?”他问道,稍顿一下后又添了一句,“他是我的儿子,先生。”
那兵士并不是欧斯本上尉连里的,但他把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举到帽檐上,向问话的这位憔悴、颓丧的绅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整个军队里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出色的军官,”兵士哀伤地说,并告诉老绅士,欧斯本上尉那个连现在由雷蒙德上尉任连长,该连有一名军士眼下还在城里,他的肩膀中弹刚刚伤愈不久。“您老如果有意,可以和他见面;您想了解有关第——团作战经过的任何情况,他都能告诉您。可是您老一定已经见到过铎炳少校,他是勇敢的欧斯本上尉最好的朋友。欧斯本上尉的太太也在此地,听大家说她的身体很不好。据说她精神失常已有一两个月了。不过这些事情不说您老也都知道,请原谅,”兵士临了还附加这么几句。
老欧斯本把一个畿尼放在兵士手心里,对他说:如果他把那名军士带到公园旅馆来,另外还可以得到一个畿尼。有了这项许诺,老绅士很快就见到了他很想会一会的那名军士。前面那个士兵离开旅馆后,把欧斯本上尉的父亲来此一事告诉了几个同伴,说老绅士出手如何大方。接下来他们一起去大吃大喝,直到把痛失爱子的老父给的两个畿尼赏钱花光为止。
那名军士也是伤愈不久,在他的陪同下,老欧斯本到滑铁卢和卡特布拉山两地作了一次旅行,当时曾有数以千计的英国人去那儿旅行。老绅士请军士作向导,两人坐欧斯本先生的马车走遍了两处战场。欧斯本先生见到了十六日第——团从行军路上投入战斗的出发点,见到他们击退法国骑兵的一处坡地,当时法军正穷追猛打大败而逃的比利时人。在某一个地方曾有一名法国军官为夺团旗与年轻的少尉搏斗,好几名护旗的军士已中弹身亡,当时正是欧斯本上尉奋不顾身砍倒了那个法国人。第二天第——团曾从这条大路撤退,十七日夜间他们就沿着这道土堤冒雨露营。再往前便是他们整整一天成功地守住的阵地,当时不得不频频重新编队迎击敌人骑兵的强攻,利用土堤作掩护,卧倒躲避法军的猛烈炮火。傍晚,敌人最后一次强攻被击退后,英军接到命令发起全线进攻,欧斯本上尉呐喊着挥舞军刀从山上冲下去,他就是在这个斜坡上中的弹,当即倒地死去。
“是铎炳少校把上尉的遗体送回布鲁塞尔埋葬的,”军士用低沉的语调说,“这些您老已经知道。”在军士给老绅士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当地的农民和小贩围着他俩不断大喊大叫,向他们兜售据称都是从战场上收集到的纪念品:十字章或小十字架、肩饰肩章、铠甲的碎片、鹰徽——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老欧斯本看过了儿子尽忠前留下英雄事迹的各处遗址,在与军士分手时给了他一笔丰厚的酬金。乔治的坟地此前他已经看过了。事实上,他一到布鲁塞尔立即坐车去了那里。乔治的遗体安卧在近郊幽雅清静的拉凯墓园;这地方他生前曾和朋友们一起去作过郊游,当时他信口戏称自己死后愿在此入土为安。这位青年军官由他的好友埋葬在花园一隅的非教会用地上,有一道矮篱把它和圣堂、钟楼、花圃、灌木丛隔开,葬在教会专用地的死者都是罗马天主教徒。老欧斯本感到屈辱:他的儿子、一位英国绅士、威名远扬的英国军队的一名上尉,竟没有资格葬在外国的教会专用地上。我们口口声声说要爱他人,关心他人,其实这样的关怀隐藏着多少假仁假义、这样的爱又是多么自私——谁能说得清?老欧斯本对自己错综复杂的感情没有静心思索的习惯,也从不考虑他的爱子之心和势利眼如何水火不容。他坚信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认定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我行我素;一旦发现有什么挡他的道,逆他的意,他的仇恨就会像黄蜂的刺或毒蛇的牙恶狠狠指向对手。他认为自己的一切都值得骄傲,连他的仇恨也值得骄傲。一贯正确,一意孤行,从不犹豫——麻木不仁者不就是仗着这些伟大品德主宰世界的吗?
在滑铁卢之行的归途中,欧斯本先生的马车于日落时分快要近城门了,只见迎面驶来另一辆四轮敞篷车,车上坐着两女一男,另有一名军官骑马随行。欧斯本突然往后一仰,坐在他旁边的军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其时自己正举手触帽向那位军官敬礼,而对方也还礼如仪。原来坐在那辆车上的是爱米莉亚,她旁边是瘸腿的年轻少尉,对面是她忠实的朋友奥多德太太。是的,正是爱米莉亚,然而老欧斯本认识的那个清秀水灵的姑娘怎么竟变成了这模样?!她的面容苍白、瘦削。她戴一顶寡妇帽,栗色秀发左右分开——可怜的孩子!她的目光呆滞,视而不见。当两辆马车交会时,她的眼睛直愣愣望着老欧斯本,却不知前面是谁。老欧斯本也没认出她来,及至看见铎炳在车旁骑马随行,方始明白她是何人。他恨爱米莉亚。在这次路遇以前,老头儿没料到自己竟如此恨她。等爱米莉亚坐的车过去后,老欧斯本朝军士转过脸来,目露凶光瞪着忍不住向他瞧了一眼的向导,仿佛在说:“你竟敢这样瞅我?你这该死的东西!我恨她,知道不?!正是她毁了我的希望,丢尽了我的颜面。”
“告诉那个混蛋快赶路,”他发出一声诅咒,冲着驭者座上的听差嚷道。
仅过一会儿,欧斯本车后路面上传来马蹄声,铎炳骑马赶了上来。先前两车交会时,他在想别的事情,直到往前骑了一段路,才猛然想起刚才过去的是老欧斯本。于是他转过脸去观察爱米莉亚见到她的公公有无反应;然而可怜的姑娘压根儿不知道过去的是什么人。接着,天天陪她出来散散心的威廉掏出怀表一看,推说自己突然记起有个约会,所以先走了。爱米莉亚对此同样毫无反应,只是坐着漠视眼前稀松平常的景色,漠视远处的树林,漠视乔治随团开赴的方向。
“欧斯本先生!欧斯本先生!”铎炳连声喊着骑马上前,并且伸出一只手。老欧斯本没有作出愿意握手的任何表示,只是再次夹着一声咒骂催促车夫赶路。铎炳拉住车帮不放。“我需要跟您谈谈,”他说。“我是受人之托。”
“受那个女人之托?”老欧斯本凶巴巴地问道。
“不,”铎炳回答,“受你儿子之托。”
听了此话,老欧斯本身体往后一仰,靠在车座角落里。铎炳让车继续走,自己骑马紧随其后,如此穿过市区直抵欧斯本先生下榻的旅馆,路上一句话也不说。然后他跟着老欧斯本走进客房。过去乔治经常到这里来;这正是罗登·克劳利夫妇逗留布鲁塞尔期间住的那套房间。
“请问您有何赐教,铎炳上尉——哦,请原谅,我应该称您铎炳少校,既然那些真正的好汉死了,您自然可以乘虚而入了,不是吗?”欧斯本先生用讽刺的口吻说,有时候他就喜欢这样挖苦别人。
“那些真正的好汉确实死了,”铎炳接过话茬。“我想跟您谈谈有关这样一条好汉的事。”
“那就简短一些,先生,”对方说完又骂了一声,同时横眉冷对来客。
“我来此地的身份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少校继续道,“也是他的遗嘱执行人。他是在投入战斗之前立下的遗嘱。您是否了解他剩下的钱多么可怜?是否了解他的寡妻处境有多么艰难?”
“我不认识他的什么寡妻,先生,”欧斯本说。“让她回到自己父亲那儿去。”
但铎炳拿定主意沉住气继续说下去,不理会对方的打岔。
“先生,您可知道欧斯本太太的近况?这次打击使她的精神完全崩溃了,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她能不能康复还非常难说。不过,对她来说并不是毫无希望;我来就是想跟您谈这件事。她很快就要做母亲了。如果说乔治冒犯了您,难道您要把这罪名加到他的孩子头上去?还是您愿意看在乔治分上宽恕那个孩子?”
老欧斯本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无非是自吹和咒骂:自吹是为他的所作所为开脱,以免受到良心的责备;咒骂则是为了夸大乔治的忤逆不孝。按他的说法,全英国找不出第二个做父亲的能对大逆不道的儿子如此宽宏大量。可是做儿子的至死也没有说过一句认错的话。既然如此,那就由他去为自己的不孝和愚蠢承担后果。至于他——欧斯本先生——本人,一向说话算数。他发过誓决不跟那个女人说话,也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儿媳妇。
“您可以这样告诉她,”老头儿临了还是骂不绝口;“我活着一天,就一天不会改变主意。”
此路不通,劝说无望。可怜的寡妇只能靠她那点微薄的收入或焦斯对她的接济过日子了。
“我即使把这些话转告她,她也不会在乎,”铎炳凄然忖道,因为自从祸从天降以来,这可怜的姑娘被她的不幸压得昏昏沉沉,一直神不守舍,好事坏事对她都无所谓。其实,就连友情和关怀对她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无论什么她都毫无异议地接受下来,然后又沉浸在她的哀伤之中。
在上面那次谈话之后,整整一年过去了。这一年的头几个月我们的小可怜爱米莉亚是在令人肠断的深切悲痛中度过的;笔者虽然一直在观察这颗温柔而又脆弱的心,并对它的某些感情活动加以描述,然而眼瞅着它在命运的残酷折磨下渗血,实在令人不忍细说。让我们悄悄绕过这连遭颠沛、心力交瘁的小可怜的床铺,轻轻关好昏暗的卧室房门,不要打扰她的绵绵哀思——那些善良的人就是这样做的,在她痛不欲生的头几个月里,他们悉心照料她,从不抛弃她,直至上苍给她送来安慰。这一天终于来到了——那份惊喜简直让你透不过气来——可怜的小寡妇把一个婴儿紧紧抱在怀里喂奶;那婴儿的眼睛活像已撒手人寰的乔治,这是个小天使一般招人疼爱的漂亮男孩。听到他的第一声啼哭——那感觉甭提有多美妙!爱米莉亚俯身对着他又笑又哭,当小东西依偎在她怀里的时候,她胸中重又萌动祈祷的愿望,爱和希望开始复苏——她得救了。给她治病的医生曾经担心她有性命之忧或变成痴呆,一直殷切地期待出现这样的转机,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宣布,这两种危险都已排除。看到她的眼睛再次闪亮,温柔地望着朋友们,那些经常守护在她身边的人,总算没有白熬漫长的几个月忧心忡忡的时光。
我们的朋友铎炳即是其中之一。是他把爱米送回到英国她的娘家,因为奥多德太太接到上校丈夫的紧急召唤,不得不离开一直由她照料的病人。看铎炳抱着那婴儿的模样,听爱米莉亚欣赏此情此景发自内心的欢笑,凡是稍有幽默感的人都能分享到他们的乐趣。威廉是孩子的教父,他给这个小小基督徒买杯子,买小勺,买糊糊船[14],买珊瑚咬环,可没少费心机。
小家伙的母亲给他喂食、穿衣、换尿布,全身心投入对他的抚育。她辞退了所有的保姆,除了她自己,几乎不让任何人碰她的孩子。她偶尔让铎炳少校抱抱他的教子逗他玩儿,可算是她给少校最大最大的面子。凡此种种,这里无庸赘言。儿子是她的命根子。她活着就是为了尽做母亲的责任。她把这个纤弱、无知的小东西裹在母爱之中奉若神明。孩子从她怀里吮吸的是她的生命。夜晚以及没有旁人的时候,她会在内心深处感受到母爱的无比喜悦,那是在上帝神奇的眷顾下女人被赐予的本能,一种完全不可理喻、却远远高于理智的喜悦,一种只有女人心才能体会的盲目、美妙的痴情。观察、研究爱米莉亚的这些心理活动——这是威廉·铎炳的任务。如果说,爱情使他能猜透爱米心中几乎所有的感受,那么他也能看到,那里根本没有他的位置,而且看得十分清楚,清楚得要命,哀哉!尽管明知如此,他还是乖乖地认命,并且乐于认命。
我想,爱米莉亚的父母大概完全明白少校的心思,也颇有意鼓励他;因为铎炳天天上他们家去,跟他们或爱米莉亚或忠厚的房东克拉普先生一家在一起,往往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他几乎每天都以这样那样的借口给每个人带去礼物,房东家有个小女孩也是爱米莉亚挺喜欢的,干脆管他叫小糖球少校。通常由这个小姑娘充当礼仪小姐向欧斯本太太通报少校来访。有一天,小糖球少校雇的街车来到富勒姆,小女孩见了不禁哈哈大笑,因为少校从车上搬下一匹木马、一面鼓、一支喇叭,还有其他好多做打仗游戏的玩具,对于才六个月大的小乔吉来说,玩这些东西为时实在过早。
“嘘!”爱米莉亚也许讨厌少校的皮靴嘎吱嘎吱的响声,因为孩子刚睡着。她向少校伸出一只手,可是威廉抱着一大堆玩具没法跟她握手,爱米抿着嘴直笑。
“到楼下去,小玛丽,”铎炳立即对小姑娘说,“我要跟欧斯本太太谈些事情。”
爱米莉亚带着几分惊异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婴孩放在床上。
“我是来向你辞行的,爱米莉亚,”铎炳轻轻握住她纤细白净的小手说。
“辞行?你要去哪儿?”她面带微笑问道。
“你可以把信寄到我的代理人那儿去,”少校说;“他们会转给我的。我相信你会给我写信,不是吗?我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我会写信告诉你乔吉的事情,”爱米说。“亲爱的威廉,你一直对他和我这么好。你瞧,他不是像个小天使吗?”
孩子嫩红色的小手无意识地握住少校的手指,爱米莉亚满怀母亲纯净的欣悦举目望着他。即使最凶狠的目光也不可能更令他伤心,因为这和蔼的眼神剥夺了他的一切希望。他俯身面对孩子和母亲,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迫使自己说了一句:“愿上帝保佑你们。”
“愿上帝保佑你,”爱米莉亚说着抬起头来吻了他一下。
当威廉·铎炳靴声橐橐地向门那边走去时,她又说了一句:
“嘘!小心别吵醒乔吉!”
她没有听到街车离去时的辚辚声;她正全神贯注地瞅着在睡梦中微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