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舰队

开放海禁的争论

随着一声沉闷、沙哑的声响,太庙的大门被打开。透过从两侧窗棂斜射而入的阳光和浮动的尘埃,可以清楚地看到明太祖朱元璋的画像。

画像中,朱元璋沉郁莫测的表情,让所有人感到隐隐不安。绢本画像的每一丝纤维,似乎都在讲述着他一生沉重、血腥的历史,同时无言地昭示着后世子孙奉天法祖的意义与责任。

朱棣拜谒过先帝的神灵后,起身回宫。朱棣扫了一眼大殿内匍匐跪拜的群臣,微合二目,两眼夹缝的微弱空间,仿佛洞穿了帝国的一切。

刚刚结束的那场宫斗,把南京的空气仿佛都浸在了血泊之中,紫禁城甬道的血迹似乎还没有擦干。建文帝朱允炆生死不知,下落不明,虽然有人传说他的手上还握着所谓的传国玉玺,然而,这一切对于朱棣而言,只是时间问题。在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朱棣将用手中的权力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一个富国强兵的梦想,一个万国来朝的伟大帝国的梦想。

郑和,穿上了皇帝特许太监穿的三品金孔雀服,六只喙含奇珍异宝的金色祥禽围绕在周身,更显得气宇轩昂。朝堂上那些只允许穿常服参加朝会的文武百官,在郑和新衣服的映衬下,更显得有些暮气沉沉了。

郑和虽然是第一次在群臣面前答对,但是他似乎并没有因想象中的紧张表现出颤栗。

郑和面向朱棣,将出使日本从足利义满那里接过的“臣服表”读毕,并将与日本交涉的两国共同荡涤海寇、开展贸易等事项逐条朗声陈具。朱棣龙颜大悦,频频点头。然而,郑和的话音刚落,所有的不满和反对如同决堤洪水,倾泻而出。

郑和虽然是第一次在群臣面前答对,但是他似乎并没有因想象中的紧张表现出颤栗。

“臣请陛下三思,扶桑乃是不通王化之邦,完全不讲礼仪之国,先帝与其断绝往来是有道理的。”

带头反对的是文渊阁大学士杨荣。他素以直言不讳著称,就在朱棣攻陷南京之后不久,杨荣作为一名“南京旧臣”,却敢拦住朱棣的马头大声说:“殿下是先谒皇陵还是先即帝位?”朱棣一怔之后,还是欣然接受了杨荣的劝谏,并让他进了文渊阁。今天这位不怕死的大学士,又很不恰当地抬出了先帝。

朱棣今天没有御道前的容忍与耐心,他非常不高兴:“何以见得?”

杨荣坦言:“区区弹丸之地,人同其地,小肚鸡肠。更何况有前朝世祖两次兴师征讨,日本国至今还怀有余恨,图谋不轨,不可不防。”

朱棣没有多看杨荣一眼,而是把目光转投郑和。

郑和轻弹袍袖,笑答:“杨大人此话差矣,两国不交才是倭寇不绝的根源,若两国通好,共治匪患,我大明东南沿海河清海晏,岂非幸事?”

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淡淡冷哼一声:“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而今躬逢盛世,你在此鼓吹乘桴浮于海意欲何为?”

郑和也以孔孟之理回敬:“圣人也曾提出‘柔远人则四方归之’,还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倘若圣人活到今日,也会欣然面对这‘远邦交’的盛世。大人口中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只是圣人的比喻罢了。”

这些饱学鸿儒并没有把郑和一个宦官放在眼里,他们深信这些宦官依仗的无非是皇帝的宠信,但是郑和的回答着实出乎朝臣的预料,他们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太监哪里来的见识,援引经典,竟把两个大学士驳得哑口无言。

户部尚书夏原吉觉得从外交与礼法而言,郑和也许还能讨到便宜,但论及远交外邦所费钱粮一事,定是皇帝在乎的:“同番国交往所需钱粮更需统筹,从长计议,频繁派人出使海外,给予番国的赏赐也日益增多,长此以往,国库将不堪重负。”

朱棣听罢摇头,轻叹一声:“亏你们还知道我大明乃泱泱大国,而今畏首畏尾,不主动与外邦交往,一味闭关设防,大国威严岂不丧失殆尽?”

的确,太祖在世时,爪哇国(在今印度尼西亚爪哇岛一带)曾无端戕害明朝取道该国前往三佛齐国(即旧港,在今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东南部的巨港)的使者;几年之后,安南国(今越南)竟然也敢兴兵侵占明朝藩属占城国(在今越南中南部)领土。这些小国不把大明威仪放在眼中,也是不争的事实。

朱棣的诘问显然在表达对诸位旧臣的不满。朝堂上,顿时一片寂静。然而这些尊奉程朱理学的传统文人,又何尝把生死看得那么重呢?他们信奉威武不能屈的气节,朱棣与郑和又何尝不明白。所以,面对这些冥顽不化的朽儒,一再打压将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郑和深得朱棣的用心,就着刚才提到的经济得失论及大明开国以来的海禁。正是因为海禁,正常贸易渠道被人为阻塞,市舶司(管理海外贸易的官署)几近废除。海禁迫使民间走私猖獗,海盗横行。朝廷实际所受的损失,岂止是区区关税小利,沿海百姓被迫逃亡他处。

郑和坚信:“开放海禁,中外通好,乃兴国之道。”

方才已被郑和驳斥一回的杨荣,从郑和口中听到“海禁”一词,顿时反应过来:“海禁”乃是开国太祖高皇帝的遗训。他上前恳言:“先帝尸骨未寒,轻言废除海禁无异谋逆!”

这一句真是击中了要害!朝堂之中的旧臣顿时纷纷点头称是。

郑和一时语塞,他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再说什么,都会被这些儒臣扣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如果龙椅上的朱棣也参与其中,就会正中他们的下怀。

郑和凝视着高高在上的朱棣:“臣奉旨旨谕日本国督察海匪,与我天朝共剿之,今已圆满完成,其他事务请圣上天裁。”

朱棣明白,郑和将话题抛过来,就是想请自己赶紧堵上这帮大臣的嘴,这样的议事,就算议到天亮也没个终结。

朱棣何尝不想放开海禁,重现汉唐四方来朝的盛况。但是面对《皇明祖训》序中父皇以斩钉截铁的口气,嘱咐他的皇位继承者和所有后人:“凡我子孙,钦承朕命,勿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朱棣的心胸岂在太祖之下,但父皇遗训又岂能公然违背?杨荣的话的确不太中听,但在这个时候他只能选择沉默。

他正要起身宣布退朝,杨荣又开了言:“臣还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朱棣有点不耐烦:“有话就快说吧!”

杨荣极力想挽回颜面,他故意瞥了郑和一眼:“陛下近些时候派往海外的使者,多为内臣,臣以为不妥……”

朱棣还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他:“是否又是事关祖制?”

杨荣横下心答道:“不错!宦官乃刑余小人,声音怪异,身形猥琐,出使外邦,有损天朝威仪。”

站在朝堂上的郑和,突然觉得杨荣的话仿佛一记耳光,当着朝堂上下众人的面狠狠地抽打在他的面颊之上。的确,他只是宦官,同他一样出使海外的还有侯显使西番,李兴使暹罗(今泰国),尹庆使满剌加(在今马来半岛南部的马六甲),海童、李达……这些都是宦官,可又哪一个是身形猥琐?

朱棣忽地从龙椅上站起,他指着郑和诘问朝堂上的大臣:“你们给朕好好看看,他是声音怪异、身形猥琐、有损天朝威仪的人吗?”

皇帝不等宣布退朝,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