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为爱而生

玛莉常常把头探到窗外,俯视远处的公路,试图等回她深爱的米其。

〔美〕伊丽莎白·马歇尔·汤玛士

我跟大多数人一样,都想进入一种非人类的生物意识中,渴望多了解一些各种动物的生活情况。

我家的玛莉美丽端庄,身体健康,精力充沛,亭亭玉立。总之,没的挑剔,称得上是一位美少女。邻居家那只邋遢的巴哥,每天都到我家门口对玛莉抛媚眼,抓住一切能亲近玛莉的机会。但是玛莉总当他是空气,每次都很洒脱地与他擦身而过。可怜那个傻瓜,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玛莉从他眼前消失。

那天,我在街头看到了米其。他正和几个小混混打架。在搏击中,米其那黑黝黝的身体散发着无限的能量,真是个很棒的家伙。但是对方人多势众,米其渐渐处于劣势。我再也忍不住了,跑上去把那些家伙赶走。但是米其却不以为然,好像我的帮助让他丢了面子。

他冲着那帮离去的家伙撒了一泡尿。为了表示他对他们的鄙视、轻蔑,他还故意踮起脚,让腹部向上倾斜,这样他的尿液就洒到了一根一米高的灯杆上。他看上去很得意!

我喜欢上了这个有个性的家伙,觉得不该让他跟那些平庸之辈一样在外流浪,这会埋没了他的才能。所以我决定,让他到我家,让他过好点的生活。于是我跟他说:“哈喽,来我家吧!”

米其来我家的时候,巴哥还站在那里傻等着玛莉。看到米其,巴哥吓了一跳,因为他比自己足足大了两倍!

米其则权当看不到巴哥,三步并做两步,绅士般走到玛莉面前,然后立定停下。玛莉这丫头也忘了女孩子应有的矜持,居然立马摆出欢迎的姿态。

没过多久,他们便熟络起来了。他们在房子里转来移去:一会在沙发,一会又跳到阳台的矮桌上,接着又跳到卧室的地板上。他们有时还跳起舞来,步伐是如此的轻盈,犹如蜻蜓点水般。他们活力无限,还常常眉目传情,完全陶醉在了彼此的眼眸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巴哥进来了,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他趾高气扬地在米其的长腿间徘徊,还摆出一副庄重的样子。但此时的米其与玛莉正玩得起劲,眼里只有彼此,哪里还看得见他啊……

正是这次彻底伤了巴哥的心,以后他很少来我家了。

从认识的那天起,米其和玛莉就形影不离,他们在同一个钵吃饭,一起走相同的路,连睡觉都在一起。米其经常带着玛莉故地重游,有时候玩得太晚了他们甚至一块在外面过夜,次日早晨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但脸上却浮现着意犹未尽的样子。他们好几次被我在前廊台阶上撞见。

他们到处游山玩水。去哪儿对米其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他在流浪那会儿已经对这个小城市熟透了,他闭上眼睛,靠嗅觉就可以找到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米其一般都会先设计好路线,不过到了实行时却不是按计划进行。玛莉由于年轻,体力好,而且爱撒娇,总爱跑到米其前面,还不时地回头看看他,好像在说:“我跑得比你快哦!”但是玛莉经常搞错方向,这时米其就不得不追上她。

玛莉做事喜欢随兴,米其却也任由她去,只要她高兴就好。玛莉方向感比较差,但是她的聪明劲儿还是有的。有几次他们俩跑得太远了,在一户人家前面停下来。这户人家看到他们身上所挂的吊牌,打电话给我,我便急忙开车来接他们。这时候玛莉一点也不感觉难堪,反而好像一位上街购物逛累了的贵妇一样,优雅地上了车。

他们去外面玩的时候曾经打过一次架,我是在阳台上看到的。就在前面那个拥挤的路口,这条街区上臭名昭著的恶霸——鲍曼看到他们就冲了出来,对着他们凶狠地咆哮,很明显是在挑衅。

他比米其要大得多,就算米其与玛莉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米其仍旧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尾巴像旗杆一样坚挺着,趾高气扬地大步向前,完全当鲍曼不存在。我当时对他的勇敢佩服得五体投地,别提有多兴奋了。但是玛莉不同了,她毕竟是女孩子,被鲍曼的气势给吓得够呛,伏在墙角边不敢动。

米其愤怒了,“咻”的一声跑了来。强大的爆发力加上奔跑中的惯性,鲍曼一下就被他撞到一边。玛莉见状连忙爬起来,站到丈夫身边,盯着鲍曼,大声吠叫。

鲍曼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他慢慢地转身,看着对面这对夫妻,一脸惊讶的样子。鲍曼还很少栽跟头呢。他的示威声越来越微弱了,再不敢贸然发动进攻了。

玛莉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转过身,想要继续前行。鲍曼紧张至极,神经绷得紧紧的,误以为玛莉是要发动袭击,于是本能地扑向了她,变被动为主动。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米其也扑向了鲍曼,以阻碍他的攻势。先是玛莉矫捷地躲开了鲍曼,然后鲍曼被米其咬住了脖子。鲍曼疼得跳了起来,拼命想挣脱开米其,但这时他沮丧地看到,玛莉冲过来了。她一口咬住了鲍曼的腿。鲍曼像疯了一样拼命挣扎,最后落荒而逃。就这样,他们夫妻俩合力把他击退了。

这以后,米其与玛莉每次经过这个街口,都做出怡然自得的样子,而鲍曼再也不敢叫嚣了。

玛莉不像大多数母狗那样,母狗大都有好几个性伴侣,但是玛莉这一辈子就只认定了米其!狗也有如此浪漫、忠贞的感情?有的人对此嗤之以鼻。他们真应该看看我的这两只宠物狗,那样就会自动改变想法了。

第一次交配,他们——米其和玛莉——刚认识不久。那天,玛莉满眼柔情,将自己的尾巴轻轻移开,紧紧贴住身体的一侧。米其上前去,抬起前脚放到她的肩上,之后就是性器官的交接。玛莉忍不住哭了一声,因为这是她的第一次。疼是疼了些,但她没有跑开。他们紧紧地结合在了一起。

不知几时,巴哥跑来了。他不计前嫌,跑来参加邻居的婚礼。巴哥的神情一如从前,还是充满着温柔,当时我也在那里,巴哥不时抬眼望望我,似乎想知道我是否和他一样,也有成人之美,是否也为这桩喜事感到欢喜。

这对亲密的爱人,时而亲昵地耳语,时而兴奋地欢呼。他们一起跑来跑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辉!他们爱情的结晶很快就出世了,分别是西蒙、菲戈、诺曼。这三个小伙子,长得和米其一样。

玛莉初当妈妈,把孩子的脐带、胎膜都吃下肚里,每只小狗都被清理得干净无暇。大多数母亲都伸出双臂去保护宝贝孩子,而我的玛莉则常常把后腿合拢,靠紧腹部,身体蜷曲成了一个毛球。她用四肢把小狗们紧紧地裹起来,让别人几乎察觉不到小狗的存在。

她防备心十足,时刻保持着警惕,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连我都没有办法碰玛莉的孩子。我有时想看看小狗,可这时玛莉的身体就蜷缩得更紧。不过我很有耐心,当我又一次小心探望时,她终于允许了,终于肯让我看看她的心肝宝贝了。我瞧见,小狗们都那么干净,粉扑扑的,十分可爱!

很快,米其也意识到自己应担负起父亲的责任了。他跳到椅子上、沙发上,欣慰地俯视着在地板上肆意玩耍的宝宝们,他时刻准备着。准备着什么?当宝宝打架时,米其就得果断上前,把他们分开。等到小狗长到四个月大,米其就带他们到外面漫游。

从前米其喜欢独自去玩,可是自从当了爸爸后,他就经常带上三个儿子一起出门。玛莉一个人待在家中,既幸福又焦急地守在门口,盼望着亲人的归来。一听见米其回来,她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这时,米其会乖乖地站着,耐心接受老婆的盘查。

后来,在关于动物习性的书中,我了解到这是狗的本能行为。狗从别的地方回来时,身上带着某些气味,而这会发出一些信息,比如他曾去过哪些地方。他愿意让别的狗闻他,意味着他乐意与其分享信息。

米其教给了孩子们一身本领,使得这几个小家伙在附近街区所向披靡。不过他们也遗传了米其和玛莉的优良品行,并不称王称霸。老大西蒙长到五岁时,娶了妻子。妻子是野生土狼家族中最美丽的土狼小姐。他们留下了三只混血后代,所以如今郊外的土狼群体中,肯定有我家西蒙的血统呢。

十八年后,可能是因为思念那先逝的土狼妻子,年老的西蒙即使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还是经常出现在郊外的树林里。我挺担心他,搜寻了他许久,终于在呼啸的北风中看到一个虚弱的身影,正是西蒙。雪花纷飞,北风凛冽。他无知无觉,一步步艰难地走着。他因为痴呆而不认识我了。不过,他的方向感似乎没有受到影响,这应该归功于他父亲米其给他的良好训练。无论如何,他总能记得回家的路。

米其丧命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那个我永远都忘不了的下午,他奔跑着追捕一只土狼。这时一辆汽车迎面而来,米其拼命停住脚步。但是刚下过大雨,草地很滑,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继续向前滑行,停不下来。就这样,不幸发生了。他的身躯被汽车撞飞了。

我从窗户翻身出去,一边叫喊妻子去车库开车,一边冲向受伤的米其。玛莉和西蒙也闻声赶来,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米其。米其的前腿流着血,他痛苦而虚弱地呻吟着。我心疼极了,轻轻地把他抱进车里。玛莉也跳上了车,帮他舔舐伤口,紧张地望着他。我愤怒地踹了那位司机。我已经悲愤得无法说出话来。我把玛莉从车里抱出来,然后就用最快的速度驶向兽医院。

时至今日我还很后悔,后悔那些年住在远离市中心的郊外。这耽误了治疗时间。我之所以选择住在郊外,是为了给我的狗儿一个更大、更自由的生活空间。但是我现在感到后悔了。尽管兽医尽力了,但还是晚了。米其的血是止住了,但仍是命若游丝。那个悲伤的夜晚,我一次又一次抚摸着他的脑袋、背脊,希望能减轻他肉体上的痛苦,给他最后的温暖。但最后,他的身体还是一点点地凉了……我们在街口相遇,此后一起生活了三年。三年里,他与玛莉生下了三只狗宝宝,他们一家给了我们无数的快乐和慰藉。

透过后视镜,我看见玛莉追在车后,跑了好几英里。她在后面,在街角的尽头焦虑地踱步、打转,仿佛秋天里掉落的叶子,透着悲伤的意味。她慢慢地在我的视野里消失掉。后来妻子告诉我,玛莉那天迷路了,久久地蜷曲在路边,直到被人发现。妻子说当她发现玛莉的时候,“玛莉一脸的泪水”。我听了,也不禁黯然神伤,泪水顿时盈满了眼眶,然后砰然坠落。

我安置好米其的后事,把他的项圈取下来拿回家。我远远就看到了玛莉,她头伸出窗外,急切地望着。我还没有走到家,玛莉就迫切地从窗户里跳了出来,朝这边跑来了。她以为自己能看到安然无恙的米其。但是车里只有我,没有米其。玛莉在我的裤腿上使劲嗅着,试图寻找与米其有关的一切讯息。我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告知她米其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但我清楚,她终究会知道的。我心如刀割般疼痛,止不住的泪水涟涟。

那是一段难熬的时期。玛莉常常把头探到窗外,俯视远处的公路,试图等回她深爱的米其。但这只能是徒劳的了。渐渐的,玛莉终于承认了米其已经死去的事实。从此她性情大变,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活力和风采,变得闷闷不乐,行动迟钝。无论周围发生什么,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了。有时她又特别敏感,很容易被激怒。即便是自己的狗宝贝们,她也不那么上心了。不过幸运的是,孩子们这时已经不小了。

玛莉后来也是在那家医院去世的。因为肾功能衰竭,她只好进了医院。医院的一切都令她焦躁不安,这是因为我的裤脚上曾出现过这里的气息呢,还是她觉得这里有米其留下的味道和信号呢?没人能知道。

玛莉死后,我同样带回了她的项圈。回到家里,其他狗正站在我那间工作室里。那是一间相当空旷的工作室,没有开暖气。我把项圈给他们闻。他们闻完项圈,纷纷退后,并用难解的眼神望着我,似乎在思索。我无法得知他们在想什么。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站着,互相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他们的身体开始发出一种湿漉漉的气味,那样强烈而熟悉。

这种气味仿佛发自身体的每个毛孔,逐渐变得浓重,在工作室里弥漫开来。我突然感到:这气味是死亡带来的,交织着对血亲的思念。如同人类一般,亲人离世,虽不能陪同亲人一起去天国,却懂得用眼泪,用吊唁,来传达一种哀思;狗狗们也是一样,他们无法跟随玛莉到另外一个世界,于是选择了一种带着思念的气味来传达对亲人的爱。

我尤感欣慰的是,玛莉和米其又可以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