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个媒(3)

花乐乐和张娘子聊了一阵,便起身去后院看,老远就能那些男孩子打闹的欢笑声,简直要掀翻屋顶。

张铁匠家的后院虽然挺大,但堆放的东西不少,最显眼的是那堆石炭,像小山丘似的,石炭的个头挺大,上百斤重的比比皆是。打铁时为了使石炭的燃烧充分,需得将石炭砸碎了再烧,所以四牛和大虎的日常工作就是将这些石炭砸碎。

此时院子的墙上被人用石炭画了一个简陋的靶子图案,三个男孩子正一人手持一块拳头大的石炭,在十米外的地方朝靶子的中间心扔去。

“啪——”石炭狠狠砸到墙上,裂成无数碎块四下飞溅,原本灰白的墙壁已然变得黑乎乎的了。

“看我的!”金狗儿力气不如二人大,他两手抱起一块比海碗还大的石炭,举高过头,使出吃奶的劲儿,憋着一口气往墙上扔。

“啪——”石炭没有碰到墙壁,掉在墙根下,裂了几大块。

四牛和大虎双双拍手鼓励,“有进步了!再来~”

金狗儿十分高兴,又弯腰搬石炭,“好!这次我选个更大的!”

花乐乐看过去,才一会儿时间,金狗儿就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了,这叔侄俩忒狡猾咧!居然能工作游戏两不误啊。

张娘子颇不好意思,有外人在场也不好教育自家的孩子,连忙把三人都叫过来喝秋梨猪肺汤。

下午不用干活,四牛和大虎自然是十分高兴,领着金狗儿玩耍,什么将军抓土匪、捉迷藏……还领着金狗儿参观自家的打铁房,让高大有力的大牛抛高高,从没有被抛过高高的金狗儿时而吓得哇哇大叫,时而又高兴得哈哈大笑。

太阳偏西,等花乐乐叫住他说要回去的时候,三个小伙伴的感情已经如漆如胶不舍分离了,都已经出了张铁匠家的门口,金狗儿还不住地回头望。

花乐乐看他依依不舍的模样十分好笑,“好了,改天咱们再来。”

原本垂头丧气的小金狗立即活跃起来,“真的?”

花乐乐反问他,“喜欢和大牛他们玩吗?”

金狗儿连忙点头,“嗯嗯嗯!”

“喜欢哪些?”

“他们人很好,”金狗儿掰着手指头算,“今天玩了砸石炭、将军抓土匪、捉迷藏、抛高高……”金狗儿抬起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花乐乐,“阿嬷,金狗儿是第一次被抛高高呢!像小鸟那样飞起来,好高!好高……”他兴奋地讲述,快活得如同叽喳的麻雀。

花乐乐见他说话喘着气,又问,“累吗?”

金狗儿有点不好意思,“累。”怕花乐乐不让他继续玩耍,又连忙补充一句,“只是一点点而已。”

花乐乐在他面前蹲下,“来吧。阿嬷背你回去。”

眼前宽厚的后背深深吸引金狗儿趴过去,但‘我是男子汉了。’金狗儿在心里如此劝阻自己,却还是抵不住诱惑,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温暖舒适的后背让金狗儿十分心安,“谢谢阿嬷。”

李寡妇这个身体是做惯苦力活的,花乐乐背着金狗儿走路负担不大,她回头道,“谢什么!”

金狗儿两只细细的胳膊圈着花乐乐的脖子,小脑袋贴着花乐乐的后背,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打在背部宛如暖流过境,他十分信赖地说,“阿嬷,你要是我亲阿嬷多好啊。”

‘我还想有个爹,像大牛叔那样的爹。’

刘家郎君过世的时候,金狗儿还小,没什么记忆,但是对于他自己的亲阿嬷,还是有记忆的,因为自己的儿子早逝,刘阿嬷每天不是以泪洗面就是躺着床上生病吃药,金狗儿对刘阿嬷的记忆,只剩下一身悲切的气息和因病痛侵蚀的腐朽。

花乐乐心里一片柔软,这小孩太招人疼了。她笑骂一句,“傻孩子!”

金狗儿没有回应她,因为他趴在她的后背睡着了。

第二天大清早,花乐乐还在忙着生火煮粥,金狗儿就来拍门了,“李阿嬷,李阿嬷,您在家吗?”

“咳咳,咳咳,”花乐乐被柴火的烟呛到了,一边捶着胸脯一边开门,“金狗儿,早啊!吃过早饭了吗?”

金狗儿猛点头,然后用期待的眼神望着花乐乐,问道“阿嬷,今天还去四牛家吗?”

花乐乐望天,太阳刚刚升起,晨间的微风还带着一丝刺骨的冰冷,无语地问,“如果我说不去,你会哭吗?”

金狗儿很失望,肩膀一下子就耸了,“不会。”

“不会我会难过的。”他拉着花乐乐的手撒娇,“去嘛~”

“我还没吃早饭呢!”

金狗儿立即抢过花乐乐手中的吹火筒,“我帮阿嬷看火!”嘚嘚嘚走进厨房,熟练地对着灶炉吹气,还不忘查看锅盖是否被粥水顶开了,而后很有经验地喊道,“阿嬷,粥煮开了,勺子在哪里?搅一搅才不会粘锅的!”

这可爱的小狗腿啊!

……

金狗儿眼巴巴地看着花乐乐慢悠悠地喝完稀粥,等她终于放下碗,才按捺不住询问,“咱们去了没有?”

花乐乐用布巾抹抹嘴,慢条斯理地回道,“我还有很多家务活没干呢!”

满心希望的金狗儿傻眼了,“啊?”

花乐乐噗嗤一笑,“好了,不逗你了。”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你可不能光顾着玩啊。今天出门前,帮你娘干完活了吗?”

金狗儿低下头,声如细蚊,“没。”

“我教你写的字练了没?”

金狗儿的头简直要低到胸口了,气若游丝般回道,“没~”

花乐乐一边干家务活一边问,“既然你那么想去玩,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四牛他们呢?”

金狗儿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哭泣声从胸口处传出,“我自己去,他们一定不肯跟我玩。”

“呜呜~我要是有个爹,他们就不会嫌弃我了。”

“金狗儿不是要偷懒,只是想先玩两天……”

“金狗儿不是坏孩子……”

“阿嬷不要讨厌金狗儿……”

花乐乐放下打水的木桶,把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他的后背,无奈地说,“好啦,都是男子汉了,怎么还哭呢?”

金狗儿的头埋在她怀里,含含糊糊的话从里面传出来,“我还留着胎发呢,我是稚子,不是大人!可以哭的。”

这古代,无论男女,七岁以前不留长发,大多留个阿福头的发型——其余地带都剃光,只在囟门顶部留一小块绿洲,女童则是绿洲的面积大一些,用根红绳扎个冲天辫,配着额间一点红朱砂,颇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

花乐乐无声地笑了,取来干净的布巾把他小花猫似的脸擦干净,“金狗儿是个好孩子,但是好孩子说话要算数的,是不是?之前你答应阿嬷每天要勤练字的,对不对?”

金狗儿一脸愧疚,“阿嬷,我错了。”

“乖。”花乐乐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大人有大人要做的事情,小孩子自然也有小孩子要做的事情:比如你娘亲,每天辛辛苦苦刺绣,她想不想去玩?”

“想。”

“但是她不能去啊,因为她要是不努力干活的话,就挣不到钱,没有钱就不能买粮食,那金狗儿就要饿肚子了。”

金狗儿想到自己的母亲从早忙到晚,而自己却一心想着偷懒贪玩,心里悔恨交加,眼泪又从眼睛里涌出来,“阿嬷,我错了!”

花乐乐帮他把眼泪擦去,“别怕,阿嬷不是说不让你玩。”

金狗儿疑惑地望着她。

花乐乐搂着他一块儿挨坐在厨房的门槛上,“你想要个爹吗?”

金狗儿点头,“想!可是我爹死了。”他爹要是还在的话,肯定也会像大牛叔那样和他玩抛高高。

花乐乐小心翼翼地问,“那再找一个,怎么样?有了爹,你娘就不用那么辛苦,你也可以去找小伙伴玩耍了。”

金狗儿摇头,“不好!”

“为什么?”

金狗儿沉默片刻,才回答,“我听人说,后娘和后爹都不是好东西,他们打人,还不让人吃饭,不给穿新衣服!”

花乐乐正色地道,“金狗儿,虽然你还小,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得懂,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一个道理:看人看事,千万不要用身份去评判对方的人品。”见金狗儿满脸疑惑,她反问:

“读书人是不是个个都明白事理?”

“当官的是不是个个都是好官或者个个都是贪官?”

“有钱人都很坏吗?”

“穷人是不是就个个都善良老实?”

“长得好看的人就一定是好人吗?”

“长得凶狠的人是不是就一定是坏人?”

金狗儿被花乐乐问得眉头紧皱,他苦苦思考,最后说一句,“不是,大牛叔虽然看起来很凶,可是他很好。”

“对啊!每个人刚出生时都是小小个的,也都很善良诚实,可是随着长大,因为所处的地位背景和际遇的不同,人会慢慢有变化,会变好或者变坏。如果他是个好人,那么他即便是个后爹,他也是个好的后爹;如果他是个坏人,即便他是个亲爹,那他也是坏的亲爹!”

金狗儿灵光一闪,“像赵四叔那样的坏亲爹!”

赵四是马尾巷的头号渣男,整日无所事事偷鸡摸狗不说,还经常打老婆孩子,心情不好的时候打,酗酒后还打,经常打得老婆孩子鼻青脸肿,要不是张屠户搬来后看他不顺眼,教训了几回,只怕赵娘子和赵小娘子都要被打死了。

花乐乐点头,“对。”

金狗儿低头掰着手指,一脸惶惶然地问,“阿嬷,你说了那么多,是不是又有媒婆上门劝我娘改嫁?”

花乐乐心惊,现在的小孩都那么聪明吗?“你怎么知道的?”

金狗儿扭头,不让花乐乐看他又落泪,“前两年外婆经常来,我记得的。”

“那你不希望你娘再嫁吗?”

金狗儿咬紧嘴唇,“我娘要是再嫁,肯定就不要我了。”

花乐乐把他的脑袋掰过来,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反驳,“瞎说!你娘最宝贝你了,怎么会舍得不要你?”

花乐乐肯定的语气安慰了他,他满怀希冀地问,“真的?”

“当然!咱们的金狗儿那么乖、那么聪明,谁不喜欢你啊?”

金狗儿立即阴天转晴,眼角还含着泪,都能咧嘴笑起来。

花乐乐搂着金狗儿瘦小的肩膀解释道,“其实你娘再嫁,也是为了你。”

金狗儿不敢置信,“为了我?”

“对啊!”花乐乐解释道,“一是你们家现在就你和你娘两个人住,没有个男人撑场面,不安全;二是那些劈柴挑水的力气活,只能你娘自己干,太辛苦;三是你娘想找个人搭伙过日子、一起挣钱,好攒钱供你读书。一个女人要独自养育孩子,不容易啊!你看,这是我自己扛的后果。”

花乐乐伸出李寡妇的手给他看,这是一双极为丑陋的手:

因为常年推磨,手指关节肿大畸形,手心长满了厚厚的老茧;翻过手背,背上的表皮因为常年泡在水里,已经裂开一道道可见血肉的口子,年复一年的冻疮在上面留下了红红紫紫的疤痕。

金狗儿被这双形状可怕的手吓住了。

花乐乐神色平静地说,“天一冷,手指就痒得很。有时候我恨不得拿火去烤它。”

“阿嬷——”

“现在上了年纪,手脚就不听话了,总是不自觉抖起来,”刚说完,那手就无意识轻轻颤抖着,“我的腰和膝盖还染上了风湿,每到下雨天就疼痛难忍。”

金狗儿唰地站起来,“我回去看我娘!”说完就跟颗小炮弹似的冲了出去。

花乐乐看着人不见了,才把手收回来,‘小子,你以为生活容易吗?只有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所以你快点点头答应你娘再嫁吧。’

“娘——”

金狗儿凄厉地一叫,吓得秀娘差点被针扎手,她刚放下针线,就被金狗儿扑进怀里,她摸摸他的小脑袋,“怎么了,这是?”

金狗儿连忙从她怀里出来,一把抓住秀娘的手,“我要看看您的手!”然后拉住秀娘的手掌反反复复地检查,没有在上面发现青红紫绿的结痂也没有皲裂如松树皮般的表面,才放下心,“还好没有!”

秀娘看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便好笑地问,“没有什么?”

金狗儿想到刚才自己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像李阿嬷手上的那些东西。”

秀娘噗嗤一笑,又重新拈针做起活来,“娘亲是绣娘,手最要紧了,平日里都会注意着保护手,自然不会有那些东西,不然老茧勾花绣线是要赔偿的。”

“那是李阿嬷在吓我呢!”金狗儿抱怨道,他刚拉着秀娘的胳膊撒娇,就听到秀娘“呀”的一声。

“怎么了?娘——”

秀娘连忙把手藏起来,“没事。”

金狗儿今天被吓得一惊一乍,自然是不信,费了老劲才把秀娘藏起来的手拽出来,一看,是被绣花针扎中了指头,正沁出一粒小小的血珠子呢。

金狗儿愧疚地道,“娘,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秀娘把冒血的手指头放进嘴里嘬了嘬,笑着安慰,“说什么呢,娘习惯了,一点都不疼。真的。”

被扎过疳积的金狗儿才不信,十指连心怎么会不疼?他伸出手指头在秀娘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这才发现,原来娘亲的指尖是硬的,一个个小小的针眼,又结成一个个小小的疤,原来娘亲的手不是没有老茧,而是她的老茧长在指尖上。

金狗儿鼻子一酸,泪水哗啦落下,“娘,你给我找个爹吧。有爹在,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儿子的体贴之言,仿佛将秀娘的心泡在了热水里,又感动又难受,她也忍不住哭了:儿子这么懂事,她便是再苦再难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