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子非鱼

三月三，春光明媚，正是出门踏青的好时节，年轻的未婚男女可以在这一天肆无忌惮地交往、相爱，甚至在这天私奔都不算违法。

“站住——”一声熟悉的呵斥震住了正轻手轻脚打算偷偷溜出门的谢灵姿主仆二人，谢娘子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你打算去哪里？”

谢灵姿放下蜷缩在腋下的两只爪子，转身对谢娘子可怜兮兮地叫道，“娘~”奈何她老娘黑着脸，便硬着头皮解释道，“今天三月三……”她听说李俊生要去城外的桃花溪找对象，急得天色尚早，就一身盛装打扮要出门。

“今天三月三，你哪里都不许去！”谢娘子的蛾眉一挑，很凶地告诉她，“待会儿黄媒婆会带全家大郎过来相看，你要想出去？行！等全大郎来了，你们一块儿出去！”

谢娘子被自家女儿最近的行为气个半死，那么多媒婆上门，她不是捣乱气跑媒婆，就是跑去王府躲起来，明明那些郎君都不差，偏偏她就是不满意，今天这次再不成，谢娘子觉得自己一定会气得中风！

“全大郎？”谢灵姿想了一下这人是谁，“是那个三年前才二十五岁便当上了步军副都指挥使的全鲁？不，我不喜欢他！”全鲁是京都上层出了名的‘别人家的孩子’，才二十五岁就正五品的官职，前途无量，“他都快三十岁了，长得又不好看！”

全家大郎上进又努力，谢娘子十分满意对方，被女儿这么一说，气得胸膛一起一伏，“好看？好看能当饭吃吗？”

谢灵姿小心嘟囔，“好看不能当饭吃，那您为啥要嫁给我爹呢！”

谢娘子冷眼一扫，威胁意味很浓，“你说什么？大声些！”

谢灵姿顿时感觉脖子一凉，“没说什么。”然后梗着脖子道，“这全鲁都大得能当我爹了，我不嫁！”

谢娘子两眼一眯，对着谢灵姿上下打量，把谢灵姿看得心里发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她对别家郎君如此苛刻，形迹可疑。

“哪里有——”谢灵姿眼神有些躲闪，然后把脑袋扭到一边，肯定地反驳，“没有！”

眼尖的谢娘子看见春芽神色慌张，突然厉声道，“春芽——”宛如晴天突然打个响雷，吓得春芽两腿一软，当场跪下磕头请罪，“娘子饶命~奴儿不是有意隐瞒，是姿娘不让说的。”

哎哟喂，真是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谢灵姿看到老娘那愈来愈黑的脸色，便直截了当地说，“不必吓唬春芽，是我不让她说的！我不喜欢你挑的那些人，我自己看上了一位郎君，他长得极好，又有才华，人品和性格我都满意，只是他出身平民，女儿想等他考取了功名再告诉您。”她偷偷退后一步，暗中用脚尖踢了踢春芽。

“你、你、你——”谢娘子指着一脸无所谓的谢灵姿，感觉自己气得七窍要升天了，咬牙切齿地道，“张妈妈，快去取藤条来，这妮子越发胆大包天了，只怕下次就不是看上哪家儿郎，而是连外孙都有了我也不晓得！今天我若是不好好教训你，你都不知道是什么女规！”

这藤条是谢家的家法，打过不知道多少个谢家子弟，都打出了包浆，但打谢家女儿，恐怕还是第一次吧。张妈妈作为谢娘子的得力助手，立即转身去取。

“阿娘，您息怒啊~”谢灵姿一看自家老娘真的要动真格，顿时感觉情况不妙，她今日穿着繁臃的大袖裳绣花裙，忙不迭一手提起裙摆转身就跑，三步并两步飞快跨过门槛，奔跑时还不忘将裙摆塞进腰带中，此时也顾不得这娇贵的料子和粗糙的树皮摩擦后会怎样，蹬蹬蹬，宛如猫子般迅速敏捷地爬到了院中的大树上，真的是眨眼间的工夫，她就爬得比屋顶还高了！

气得要晕倒的谢娘子在女使的搀扶下，来到树底下，仰着头又急又气地道，“你下来！”

“还不快去拿梯子！”

“你们几个，快，快上去把小娘子拉下来！你们快取些被子毯子来！”

谢灵姿一边爬一边道，“我不下！”一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树，长得十分高大，谢灵姿爬到约十米的高处，她找了个枝桠坐下，“你们要是敢上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这枝桠不过比小腿粗一点，人一动，枝桠便摇摇晃晃，看得下面的人心惊肉跳！

原本要爬树的下人顿时呆住不敢动了。

谢娘子气得眼泪直掉，跺脚骂道，“冤孽！冤孽啊！”

大清早，这谢家就闹得鸡飞狗跳的，能来的、不能来的人，都纷纷赶到了谢灵姿的院子。

谢国公夫人在几个婆子的搀扶下，匆匆赶来，她声音不大，却气势十足，“谢灵姿，你马上下来！”

谢灵姿打个颤，她敢对阿娘反抗不过是仗着阿娘的疼爱，可祖母却不一样，是个说一不二、杀伐果断的主。她原本并不想闹僵的，可一时冲动，导致了如今的局面，真可谓是骑虎难下啊。“那，能不能既往不咎？”

谢老夫人脸色一沉，这段时间，大儿媳给孙女相看婆家多次不成的事她已经知晓，本以为大儿媳能自行处理就没有过多理会，谁知慈母多败儿，反倒越闹越大，太不像话了！“刘妈妈，你来说！”

她身后的褐衣妇人立即站出，仰头对着谢灵姿不亢不卑地道，“姿娘子有三错：一、不听母训，是为不孝；二、既为淑女，怎可做出上树之举？有违女德；三、错不知改，妄与长辈谈条件，冥顽不灵。三错并罚，应抄女规、女则各一百遍、禁步三个月、扣月例一年！”

谢老夫人听闻，徐徐点头赞同，问道，“谢灵姿，你觉得刘妈妈说得有错吗？”

谢灵姿的手在抖，按照女子应当遵从的三从四德来说，刘妈妈说的没有半点错，但是如果此时她认了输、低了头，那她之前的反抗岂不是毫无意义？何必绕了一圈吃尽了苦头，再去听从长辈的安排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她不甘心！

谢灵姿咬紧了牙，不让眼泪落下，倔强地道，“下去可以！我不要嫁给全大郎！我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荒唐！”谢老夫人一拄拐杖，不容置喙地反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哪里有小娘子自己找夫君的！你还要不要脸！”她转头对下人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把她拉下来！”

谢灵姿把心一横，“那我就这里跳下去！”说着就站起来——

谢老夫人气极反笑，“你跳吧！像你这样的忤逆女，若是死了也好，省得败坏我谢家的名声；若是跳不死，摔断了胳膊断了腿，成了残废，还不是一样要听从长辈的安排嫁人！”

谢娘子到底不如谢老夫人狠心，连忙去阻止，“不要——”

“还不赶紧扶着夫人！”谢老夫人一声吩咐，下人立即分工合作，几个去拉开谢娘子，另外的几个把梯子架好，开始上树……

“左右都不是退路，”谢灵姿选择硬抗，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开始往上爬，盼望春芽早点将外公请来。

几个小辈何时见过这种场面，连忙分头劝人，一会儿劝祖母息怒，一会儿劝谢灵姿冷静不要做傻事，院子乱成一锅沸粥。

眼看谢灵姿就要爬到了树顶，手脚攀扶的树枝比手腕还细，而上树的下人距离她只有一米多的距离，谢灵姿已经无路可去了。她往四下一看，心想，大不了我就跳下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却不想隔着树叶看到了老王爷来了，后面跟着一路小跑的春芽。

谢灵姿暗喜，还好春芽人不是太蠢。“外公——快来救我啊！”这喜悦仿佛五行山下的猴子遇到了大唐来的和尚，又似受尽压迫的穷苦人民终于盼来了解放军般的欣慰。

谢灵姿有了老王爷这张护身符，也不用其他人催，蹬蹬蹬地就往下爬，一落地，如乳燕投林般冲老王爷跑去，挽着他胳膊喜极而泣地说，“外公，您终于来了！”

匆匆赶来救场的老王爷拍拍她的小脑袋，哈哈大笑，“怕什么，外公这不是来了嘛！”

谢娘子觉得今早过得太跌宕起伏了，此时四肢乏力，心跳都没恢复起来，她苍白着脸，弱弱地叫道，“阿爹~”

老王爷看到女儿那一脸被吓怕的模样，安慰道，“别怕，一切有爹来安排！”

不过是一件小事，却闹得连亲家都上门了，谢老夫人的脸色很不好。虽然不满，却也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招待对方，众人转道客厅，落座，下人上茶。

谢老夫人客套地道，“亲家公今日突然到访，可是有什么要事？”

老王爷先是一脸愧疚地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姿娘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也有老夫的一份责任在内。”他不紧不慢地道，“老夫平日里最疼这个外孙女，才纵得她做出了惹长辈不快的事情。”他把大事往小了说，“既然是老夫纵出来的，不若那就由老夫来收拾吧。”

“亲家公说的是哪里的话？”不管是为了谢家的名声和长辈的尊严，谢老夫人都不可能让他接手谢灵姿的婚事的，“姿娘今日做出这等出格的事情，分明是我这个祖母没教好，亲家公请您放心，老身必定严加管教，好让她不辍谢、赵两家的百年声誉！”

二人打太极似的推来推去，就是不谈正事。旁听的谢灵姿心里有些着急，连忙拉拉老王爷的衣摆，老王爷了然，“亲家母，老夫就实话实说了吧。姿娘钟意的那小郎君，老夫是差人仔细观察过的，确实出众，假以时日，此子必成大器！除了家世平庸，不论哪一点，都足以配上姿娘。”

谢老夫人轻轻嗤笑，“亲家公此言差矣，婚姻乃结两姓之好，若门不当户不对，岂不让人笑话？姿娘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如今不过是一时为皮相所惑，真要顺了她的心，让她去过吃糠咽菜的苦日子，岂不是害了她？”

“这……”老王爷可以自己不在乎门第之见，但是不能强迫别人不在乎。

谢灵姿看看厅内众人各有所思，没人帮忙说话，便硬着头皮跪在谢老夫人面前，挺直了身躯，“祖母，他虽出身贫寒，唯独一条却是其他世家子弟都比不了的：此生不论如何，都只会有一个妻子，再无其他女人！”

谢老夫人冷哼一声，“男子的花言巧语，如何当得了真？”

老王爷声援，“亲家母，实不相瞒，此话并不是他对姿娘承诺，而是我差人在他家隔壁偷听来的。此子虽年幼丧父，然其母深明大义，让自己的儿子自选合心意的女子为妻，并要求他从一而终，实在难得。”

谢灵姿连忙点头，“祖母，我是见他家风淳正，便生了嫁与他的念头，可这念头刚起，就被他母亲拒绝了，说不敢高攀，所以我才找外公帮忙的。”她越说得起劲，就看到谢老夫人的脸色愈黑，小脑袋连忙低下来。

“哼！闹了那么久，敢情是你一头热啊！羞不羞！”

谢灵姿不服，以前她追着卞五郎跑的时候，祖母没说反对，现在李俊生是穷小子，就各自看不上。“祖母，过两日便是放榜，以他的才华，一定能高中，孙女想争取一二；若是他不中，那孙女便听从母亲的安排，让我嫁谁就嫁谁，好不好？”

“他便是当上了状元，也配不上我谢家！”谢老夫人此话一出，谢灵姿便咬着下唇不说话，心里却升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大不了，她跟灵安借人，把那李俊生绑来成亲，反正榜下抓婿是美谈！

“祖母，孙女有些话要和您说。”眼看场面僵持，谢灵安站了出来。谢灵夫人知道她是要替谢灵姿求情，并不欲答应，但如今谢灵安是未来的太子妃，不好违逆，二人便去了内室。

“祖母，请您成亲阿姊吧。”谢灵姿进了内室，当即跪下。她仰着头望着谢老夫人坚毅的脸，认真地道，“嫁入天家本非孙女所想，太子再好，往后我也难得自由。谢家如今花团锦簇，并不需要阿姊做锦上添花的牺牲，既然如此，何不顺了阿姊的心意，让她过想要的日子？说实话，我一直很羡慕阿姊，也盼着阿姊能一直如此，替我过着我过不了的生活。还请祖母满足孙女的小小心愿吧。”

谢老夫人震惊，自赐婚圣旨下后，她便觉得这谢家最有福气的便是灵安，不曾想，日后是一国之母的灵安居然羡慕灵姿！她感慨万千地想到那句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也不知道灵姿上辈子到底是积累了多少阴德，居然能让人人都替她求情？“罢了罢了，你们都要做好人，我何苦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恶人？”谢老夫人摆摆手让谢灵安起身，有些虚弱地道，“我老了，竟不知你们年轻人的心思如此诡异！就由你们去吧。路是自己选的，日后是好是歹，别怨祖母没替你们把关。”

谢灵安欣喜，“谢谢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