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有为往来书信集(中华史料丛刊)
- 张荣华
- 3695字
- 2020-08-30 01:19:05
康有为复朱一新(1890年)
再拜言,鼎甫足下。曩者辱赐书,骊骊数千言,博实敷畅,意气恳恳款款,若深虑持论有好高之患,而又不以为不可与言者,殷勤而诱进之,此诚大君子与人为善之怀,未易逢于并世者也。虽然,仆亦岂敢苟为好高哉?持论所以异于宋儒者,窃不自量,以为读书穷理,稍有一日之长,且大道终有昭然共见之日,故不敢苟为哗世以取宠。今请舍仆与足下之成见,而以孔子之道还之孔子,可乎?
昔春秋以前,治成于君,政教之迹,实茫昧无可考,此夏、殷所以无征也。尼山崛起,教术肇兴,参天地以赞化,托先王以明权。故三纲五伦,井田学校,孔子所立;何者为善,何者为恶,孔子所定。道之原起也如此。别有论著,不能具录。然孔子之道至大,学焉各得其性之所近,此七十子后学所由各有记也。
今欲知孔子之言性,请先征孔子之经。祖伊曰:“不虞天性。”据《史记·殷本纪》所引,则伏生所传之本,必作“不虞知天性”。玩郑所注之本,已无“知”字,则“知”字必刘歆作伪所改去者。郑传刘歆之学,所注为刘歆之刘本,则其说不待辨。伪《孔传》能引《史记》以解之,则其说转有可取。虞之训度。《说文》云:“虞,驺虞也。白虎黑文,尾长于身,仁兽也,食自死之肉。从虍吴声。《诗》曰‘吁嗟乎驺虞’。”此许慎采《诗》以为《说文》也。《文选》三张衡《东京赋》注:刘芳《诗义疏》曰:“驺虞,或作驺吾。”则可知古人但重口授,不重文字,而许慎之泥滞,其伪具见。惟是古人文字仅三千,馀则必须假借以足其用,《说文》论驺虞之虞,是否□□□□字,然借以为虞度之虞。虞也,虞乐也。皆有可□□□,不能具录。又□□必以《尔雅》有“茹虞度也”之文,遂谓训“度”为伪。盖刘歆伪《尔雅》,亦必有所采,方能赝造一书也。今经文“虞”字下有“知”字,则训以“安乐”,二者不顺,自宜训以度为顺。(他时有考定训诂之书,今不具论。)使性而既善,人尚何必度知天性之所在哉?《召诰》曰:“节性惟日其迈。”“节”字之义,训为节制之节。节者天之制也,见《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篇。礼节之节,节者礼也。见《礼记·丧服四制》。皆不能以顺而致解之,即训以“节视”也。见《毛诗·节南山序》,《释文》引《韩诗》。然既名曰视,即有人为之功,亦非顺而致也。《诗·卷阿》曰:“俾尔弥尔性。”《说文》:“弥,长久也。从长尔声。”观此则知训弥为大,见《易·系辞上传》“故能弥纶天地之道”虞注。训弥为广,见《文选·游天台山赋》注引刘《周易义》。训“弥”为“终”,见《毛诗》本传。训“弥”为“满”,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弥山跨谷”《正义》。《汉书·司马相如传》上“掩平弥泽”注。皆古学家从《说文》展转而出。此外尚多,不能具录。《小尔雅》训“弥”为“益”,亦不足据。惟训“弥”为“缝”,最有可取,见《方言》十三,《广雅·释诂》二。盖既与《说文》、《小尔雅》异者,必得诸今文者矣。虽诸经复有假“弥”字为他义者,然除去出自《说文》、《小尔雅》之伪诂,此外今文之训诂,其可见者尚多。是他经之“弥”字,或有不可以弥缝解之,兼传可采之说,以会经意焉可矣,则试问弥缝之云者,人功乎?天功乎?顺致乎?逆致乎?能说向性善去否乎?持此三说,孔子之论性,铁案如山矣。
足下谓气有昏明厚薄之不同,故性当节,是矣。又谓虞性、弥性云者,合乎当然之则,以充乎本然之量,即穷理尽性至命之谓,则未知其何所本也。谓“性何以节,恃有礼而已”是也。谓“所以范其血气心知,以渐复乎天命之本然,而初非有所矫揉造作,理以为质,礼以文之”则非也。盖礼者,孔子所立者也。如备六礼以娶妇,当礼矣,善矣;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非礼矣,不善矣。若以为一者出自性,一者不出自性,为问伏羲以俪皮制嫁娶之前,人尽无性欤?谓范其血气心知,以至于当然则可,谓渐复乎天命之本然,殆不可通也。圣经如此,请更征七十子所记之传。《系辞》一书,多称“子曰”,则是出于门人所记,非孔子手定之本,以之解《易》,则与以《公》、《穀》解《春秋》同,要未可跻之为经也。其言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此指在天之道言;“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是言善也则是圣人所继之者,性也则是人人当成之者。盖古书多倒句例,有顺解之而其义不见,倒解之而其义乃显者。详贵师所著《古书疑义举例》。且既曰成之,则人为在焉,非谓性即善也。足下论阴阳理气,而徒泥宋儒之说,愈辨而障愈深也。
《系辞》又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既当穷理,乃能尽性,以至于命,则孩提之性不能遂谓其善明矣。《中庸》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率”之训“循”,出诸《尔雅》。古文家取以遍注诸经,宜足下谓为经典达诂也。王充《论衡》,杂家之书也,然正惟其杂,则今学之说,赖以传什于千百焉。《易·系辞下传》“初率其辞”,侯东注训“率”为“修”,见李鼎祚《周易集》所引。侯东非习伪古文费氏《易》者,其训诂必得诸今文,最足信据矣。正与王充训“率”为“勉”同。今足下谓王充“教告率勉,使之为善”二语,是则修道谓教之事,仆今训“率”为“修”,足下能谓仆为诂“修道谓教”语,而非诂“率性谓道”语乎?则《尔雅》之伪诂宜辟也。然古人率、帅间有通用,诸经中如“率西水浒”等,则不能以勉、修二者诂之,当以“帅”字之诂诂之,要非所论“率性之谓道”一语也。仲尼“知天命”,文王“纯亦不已”,此就既至圣人之境言之。不然,则孩提时岂遂能“知天命”,能“纯亦不已”乎?天固无专生恶物之天,天亦不能生一人,使其全无所学,遂能止于至善也。《论语》云:“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正惟性者生之质,人皆具一气质,故相近。圣人从其气质中别之曰,若者为义理,若者非义理,于是习圣人之道者,则日近于圣人,不习圣人之道者,则日远而入于恶人。告子曰“生之谓性”,即“性者生之质”之谓。“食色性也”,即圣人从其食色中指出善恶之谓。故仆有取焉。荀子之与孟子辨者,其言曰:“今人之性,生而离其朴,离其资,必失而丧之,由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是荀子之与孟子辨者,盖深恐人之任性而废学,而所谓性恶者,以质朴之粗恶言之,非善恶之恶也。是荀子之言,未见有悖于圣言者也。昔宋人不达伪字之诂,遂群起而攻荀子。足下何又不达于性恶之旨哉?孟子之言性善,以人之性善于禽兽者为善,而不知人之异于禽兽者,知觉也,非善也。孟子又以孩提之良知良能为证,而不知此亦知觉也,与善恶无与也。足下谓“未闻枭獍在前,犬羊在后,而儒生可持一卷之书以格之,圣王可恃五礼之制以化之”,至此可释然矣。仆尝慨孟子于智之一字,未能辨晰,遂至于告子争仁内义外之说。仆今于“长者几乎,长之者义乎”二语试为之辨曰:“长者义,长之者智。”未悉孟子复何以圆其说也。于公都子“行吾敬,故谓之内”二语,又试为之辨曰:“所以行吾敬者智,智在内而义在外。”未悉孟子何以使公都子圆其说也。“冬饮汤而夏饮水”,此智为之,岂义为之乎?足下能下一语以解之乎?
足下谓自告子、荀子之论出,乃始与老庄、释氏相混。大著虽未获拜读,然谓“圣王制礼,但为苦人之具,非顺乎性之自然,无惑乎老庄、释氏之徒皆欲逃出乎礼法之外”,不知圣人制礼合乎道之当然,因乎时之必然,其开义又极广,使圣道大明,虽百释氏、老庄,无有能决其范围而入者。特患人不尊圣学,不能化性起伪,圣道日就湮没,则老庄、释氏乃能乘弊而入耳。未审足下何以自圆其说也?今幸生逢盛世,群书毕备,刘歆之伪明,孔子之真显,而孟、荀之优绌亦俱见。董子为嫡传孔门之学,其论性之精,得自孔子,足下可披其书而自见之,亦不待仆为之辨。盖足下岂徇己说以求胜之人哉?且如用孟子之说,世有所裨,张荀子之言,人受其害,则道以救民为归,荀子之研理虽精,仆或不惜曲说以就孟子。然正惟从孟子之说,恐人皆任性;从荀子之说,则人皆向学,故仆愈不敢于儒先有所偏袒矣。
夫理愈穷而愈出,道日辟而日新,积人积智,而后苟有能补先圣之万一者,虽与先圣稍有异同,而起圣人于九原,犹将谅之。圣人固大公无我,未尝有自私自利之怀也。不能以异端一语,概乎没之也。盖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百年后必有论定者。况乎欲考孔子,则当以孔子之道还之孔子,尚不在异同之数哉!宋儒之功,自不可没,当风波颓靡,毅然束之,至今赖焉。然当日经学破碎已极,礼乐不能复兴,则不得不求之于内,而语录之学出,势也。因是求孔子修己以敬之学,得《曲礼》、《玉藻》、《少仪》之意焉,实其美也。谓其言性得孔子之真,非也。然欲举其陈迹,以治今日中西大通之局,能乎否乎?使今日人皆独善其身而止,不复知有生民之疾苦,教术之衰败,利乎害乎?足下当自辨之。
西汉而下,每一大儒,其说既立之后,则下焉者咸附之。其意以为幸附骥尾,名亦足以不朽,而坐对友朋,人必以正学之名属我,其庶几免少年之谤,又赖以文疏考古、惮精思之陋,计良得也。足下岂有是耶?不知中国二千余年,圣经瞀乱,大道沉霾,儒风不振,民困莫苏者,皆此辈为之也。六经虽乱于歆,然苟二千年儒者不如是,百歆无能为也。世变日新,愿足下毋自待菲薄,而思所以特立于万世者。足下居高明之地,则行道济时,转移尤易为力,岂仆所能望哉?幸深知其意,不惮往复以明斯道也。敬候兴居,为道自爱。书不尽言。
(录自《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