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有为往来书信集(中华史料丛刊)
- 张荣华
- 2547字
- 2020-08-30 01:19:05
朱一新复康有为(1891年7月28日后)
曩贡一笺,谬自托于他山攻错之义,规讽深切,既发而辄悔。乃复书冲挹,不以为凿枘而奖借之,且惭且感。虽然,足下好善之忱则笃矣,而其所建以为名者,仆虽固陋,诚期期知其不可。来书谓仆不察足下之意,疑类于乾嘉学者之所为,仆乌敢以是轻量足下哉?使足下仅猎琐文单义,日事 闻,则仆当宛舌固声之不遑,岂敢复以逆耳之言进。其谬托于他山攻错之义者,正以足下自处甚高,凡所论撰皆为一世人心风俗计,仆故不敢不罄其愚,冀足下铲去高论,置之康庄大道中,使坐言可以起行,毋徒凿空武断,使古人衔冤地下,而吾仍不得六经之用也。
道也者,如饮衢尊然,无智愚贤不肖,人人各如其量,挹之而不穷。世之人以其平澹无奇也,往往喜为新论,以求驾乎其上,遂为贤智之过而不之悟。足下自视,其愚乎?其智乎?毋亦有当损过以就中者乎?《周官》、《左传》言不中理者,昔人未尝不疑之而辨之。辨之可也,因是而遂遍及六经,于其理之灼然不疑者,亦以为刘歆所赝造。歆何人斯,顾能为此?足下徒以一疑似之《周官》,而殃及无辜之群籍,是何异武帝之沈命法、文皇之瓜蔓抄也!谓非贤智之过乎?汉时续《史记》者甚多,后人不察,往往混为史迁之作,竹汀、瓯北诸家皆辨之。辨之是也,因是而遂割裂其全书,强坐刘歆以窜乱之罪。歆如窜乱,自当弥缝完好,求免后人之攻,何以彼此纷歧,前后牴牾,罅漏百出,奚取于斯?足下为此无征不信之言,傅合文致,以成其罪。歆不足惜,如六经何?是奚翅宋人之三字狱、周室之罗织经也,谓非贤知之过乎?
从古无不敝之法,有王者作,小敝则小修之,大敝则大改之,法可改而立法之意不可改。故曰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政之敝坏,乃行法者之失,非立法者之失也。今托于素王改制之文,以便其推行新法之实,无论改制出于纬书,未可尽信,即圣人果有是言,亦欲质文递嬗,复三代圣王之旧制耳,而岂用夷变夏之谓哉?当今之时,岂犹患新法之不尽行,而重烦吾辈喋喋为之先导?足下其无意于斯道也,诚有意于斯道,则凡圣经贤传之幸而仅存者,一字一言当护持珍惜之不暇,而反教猱升木,入室操戈,窃恐大集流传,适为毁弃六经张本耳。足下兀兀穷年,何屑倒持太阿而授人以柄,始则因噎废食,终且舐糠及米,其殆未之思乎?原足下之所以为此者,无他焉,盖闻见杂博为之害耳。其汪洋自恣也取诸庄,其兼爱无等也取诸墨,其权实互用也取诸释,而又炫于外夷一日之富强,谓有合吾中国管、商之术,可以旋至而立效也。故于圣人之言,灿著六经者,悉见为平澹无奇,而必扬之使高,凿之使深。恶近儒之言训诂破碎害道也,则荡涤而扫除之,以训诂之学归之刘歆,使人无以自坚其说,而凡古书之与吾说相戾者,一皆诋为伪造,夫然后可以为吾欲为,虽圣人不得不俛首而听吾驱策。足下之用意则勤矣,然其所以为说者亦已甚矣。
古人著一书,必有一书之精神面目。治经者,当以经治经,不当以己之意见治经。六经各有指归,无端比而同之,是削趾以适屦,屦未必合而趾已受伤。刘申受、宋于庭之徒援《公羊》以释四子书,恣其胸臆,穿凿无理。仆尝谓近儒若西河、东原,记丑而博,言伪而辨;申受、于庭,析言破律,乱名改作。圣人复起,恐皆不免于两观之诛。乃以足下之精识,而亦为所惑溺,岂不异哉!圣门教人,《诗》、《书》执礼,性与天道不可得闻。《易》、《春秋》皆言性道之书,游、夏且不能赞一辞,而欲以公羊家之偏论,变易《诗》、《书》礼乐,将使后人何所取信?学者何所持循?如足下言,《尚书》当读者仅有二十八篇,馀自《周易》、《仪礼》、《公》、《穀》、《论》、《孟》而外,皆当废弃。五经去其四,而《论语》犹在疑信之间,学者几无可读之书,势不得不问途于百家诸子。百家诸子之言,其果优于古文哉?
来书言时各有宜,学各有主,而必以求仁为归。大哉言乎!微足下,仆不闻此言也。然求仁之说,将主孔、孟而以立达为仁乎,抑主墨氏而以兼爱为仁乎?且今之时何时乎?疾之可以猛攻者,必其少年坚实,偶感疵疠者也。若羸疾而攻以猛剂,不自速其毙者几希!乌喙、钩吻,非常用之物,以之攻毒,毒尽而身亦随之,况欲以之养生乎?足下以历代秕政归狱古文,其言尤近于诬。当西汉时,古文未兴,何以有孝武之穷兵、元成之失道?此非事实,仆以为不足辨也。五经四子之书,日用所共由,如水火菽粟之不可阙。无论今文、古文,皆以大中至正为归,古今只此义理,何所庸其新奇。闻日新其德矣,未闻日新其义理也。乾嘉诸儒以义理为大禁,今欲挽其流失,乃不求复义理之常,而徒侈言义理之变。彼戎翟者,无君臣,无父子,无兄弟,无夫妇,是乃义理之变也。将以吾圣经贤传为平澹不足法,而必以其变者为新奇乎?有义理而后有制度,戎翟之制度,戎翟之义理所由寓也。义理殊斯风俗殊,风俗殊斯制度殊。今不揣其本而漫云改制,制则改矣,将毋义理亦与之俱改乎?
百工制器之事,艺也非理也。人心日伪,机巧日出,风气既开,有莫之为而为者,夫何忧其艺之不精?今以艺之未极其精,而欲变吾制度以徇之,且变吾义理以徇之,何异救经而牵其足,拯溺而入于渊,是亦不可以已乎。法之敝也,非立法之失,而行法者之失也。人心陷溺于功利,则凡行法者,皆得借吾法以逞其私,而易一法适增一弊。故治国之道,必以正人心、厚风俗为先,法制之明备抑其次也。况法制本自明备,初无俟借资于异俗,讵可以末流之失归咎其初祖,而遂以功利之说导之哉?世之揣影听声,愚而可悯者,既不足以语此。一二才智之士,矫枉过正,又以为圣圣相传之诗书礼乐果不足以应变也,而姑从事于其新奇可喜者,以为富强之道在是。彼族之所以富强,其在是乎?其不在是乎?抑亦有其本原之道在乎?抑彼之所谓本原者,道其所道,而非吾中土所能行,且为天下后世所断断不可行者乎?以足下之精识而亦惑溺于是,则斯道其奚望也。
足下服膺孟、荀,荀子之言曰:“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惟其当之为贵。”孟子之言曰:“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历观往古治乱之原,未有不由乎此者也。足下不语经而语权,不贵当理而贵苟察,是则近世为公羊家言者误之也。仆不肖,屡辱知己之言,其敢默而息哉?贵门人日记十二册,穷日之力读之,高明沉潜,各极其胜。足下因材善诱,所标举者尤多恉微之言,而惜乎其以伪经改制之说羼之也。怀不能已,再布区区,惟足下裁择焉。
(录自《佩弦斋文存》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