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有为往来书信集(中华史料丛刊)
- 张荣华
- 6233字
- 2020-08-30 01:19:05
康有为复朱一新(1891年)
省读赐书,所以规刺之者益切,非辱爱之厚,不可得闻。然窃怪足下所发皆浮浅之论,而未深推乎大道之精,所规皆支离疑似之言,而未中乎鄙人症病之结。譬如射者未能中鹄,则必至桑弧蓬矢而射天地四方也。仆近攻伪经,因孔子后学之绪、西汉博士之说而发明之,以其为古学沉坠久矣,故仆列白而正言之。孔子之学,真伪之大,不知则已,知则日不能已乎言,非有新奇也,且皆西汉说耳,未尝自出一说也。时人服习于伪古之学,浸淫二千年,譬河北遗民,久经刘石之乱;燕云故老,乐于契丹之治。一旦刘裕东来,药师南至,咸以岛夷南蛮目之,自忘其为中国遗民矣。学者既以浮浅之思,未考今古真伪之别,乃反以仆为攻经。成济久事于司马,乐为倒戈;游吉久习于郑逆,焉知王室。足下前以马、郑为据,马、郑主古学者,即成济之伦也。
二千年中,虽大儒辈出,然无一人知今古之辨者。人莫不自尊其学,《管子》所谓“人相十则自谓过之,相百则毁之,相千则谁何而不信”,况有尊古之心哉?仆故发明汉前只有今学,更无古学,自魏晋后至国朝则古学、朱学,无有知今学者。道、咸之后,乃始前□□□。时未至,则贤者不能凿空,犹宋、明人不知小学。钱竹汀所谓王厚甫不识孝字,今则三尺学童能读《说文》者,莫不别之,岂谓学童胜于深宁哉?时为之也。仆之忽能辨别今古者,非仆才过于古人,亦非仆能为新奇也,亦以生于道、咸之后,读刘、陈、魏、邵诸儒书,因而推阐之。使仆生当宋、明,亦不知小学;生当康、乾,亦岂能发明今古之别哉?既至今日,即使仆未能发明伪经,闻大□上下公羊之学大盛,十年之内,亦必有人推阐及此。盖今学之界一明,苟有细心人推阐诸经之说,其异同自见,真伪自出,诚非异事也。不先发于一文质无底、位禄容貌不足动人如祖诒也,人微言轻,其不足信人而辱经也固宜。然义理之确,颠仆不破,天下读书人,固多精心者,他日礼制文字之书既出,百数十年今学不昌者,仆不信也。此固可以理测之也。
仆言今古、刘朱之学相盛衰者,正以循环之运,穷则反本,方今正当今学宜复之时。气则有阴阳,世则有治乱,天道日变,异于旧则谓之新,仆所谓新者如此。足下不察,乃就义理言之,何大异耶?又以运会言,欲足下因此深思,自可豁然于古学之伪,不复以马、郑为据,而以董、刘为归,而上寻孔子之绪可也。足下言刘向《说苑》、《新序》与群书多不合。案此二书,足下惑溺古学,故认贱作皆今学家说。刘歆背父,改易群经,自与之易主耳。汉徐防传言文人,家法惟今学有之,古学则无。今学家不独无古学之说,并公羊家不述《穀梁》,穀梁家不称《公羊》。史公今学家,安得有异说?此又可以条例通之。若古学家最无师法,如六宗之义,刘歆以为天地六子,贾逵以为祭法寒暑四时水旱诸祭,马融以乾坤四时,郑玄以为司中、司命、风师、雨师,四师不同。其妄造经说,不见若少康,见于《夏本纪》者,系平世践,毫无事迹,非有中兴之功,如《左传》云者。若有之,史公于本纪何得不叙?仆前论及此,至《离骚》等为刘歆校改,已见《伪经考》,望检详之,今不语及,足下何不详察?论少康事文义明显,足下尚未通仆意。甚矣听言而知人意之难,望足下后此细心,不然,则无不凿枘矣。
不图足下阅门人课部有西学者,遂谓仆欲嬗宋学而兴西学,且援观人于微之义,谓仆取释氏之权实互用,意谓阳尊孔子、阴祖耶苏耶?是何言欤!马舌牛头,何其相接之不伦也!不待自省,相去乖绝,虽正敬足下,此说实在不辨之列。然足下君子人也,求之今日,何可复得,且相交未久,未能相知,而世间或有人耳,且辱足下之爱,不可不揭露一二,以晓足下,故复为书,不复拘文牵义,冒触而略吐其愚。窃以足下不独不知仆,且不知西人,并未尝精意穷经,于孔子之道之大,未能知之也。
以仆言之,少受朱子,学于先师九江先生,姁姁笃谨。然受质颇热,受情多爱,久居乡曲,日日睹亲族之困,饥寒无以为衣食,心焉哀之。又性好史学,尤好《通考》、《经世文编》之言制度,颇慕王景略、张太岳之为人倜傥日足,然伏处里闾,未知有西学也。及北试京兆,道出香港、上海、天津,入京师,见彼族宫室、桥梁、道路之整,巡役、狱囚之肃,舟车、器艺之精,而我首善之区一切乃与相反,□然惊。归乃购制造局所译之书读之,乃始知西人之政教风俗,而得其根本节目之由。昔与延秋、星海未尝不极论之,及在都,与伯熙、仲弢、子培诸公皆昌言焉,且以告屠梅君侍御,屠君嘱开书目而购之,并代上请开铁路一折此折似曾呈阅于左右。即与足下相见虽希,而广雅末席,亦尝妄言,此足下所闻也。故仆之言学,及应改制度,盖日日公言之,非待掩饰闭藏、阳儒阴释者也。
吾今且以质足下,以为今之西夷与魏、辽、金、元、匈奴、吐蕃同乎?否乎?足下必知其不同也。今之中国与古之中国同乎?异乎?足下必知其地球中六十余国中之一大国,非古者仅有小蛮夷环绕之一大中国也。今以不同于匈奴、吐蕃、辽、金、蒙古之西夷数十国,其地之大,人之多,兵之众,器之奇,格致之精,农商之密,道路邮传之速,卒械之精练,数十年来,皆已尽变旧法,如轮舟始于嘉庆二十五年,铁路始于道光二十二年,铁甲船始于咸丰九年,以民为兵始于光绪二年,电线始于道光二十九年,凡百新法,皆出数十年来,并非西人旧法。日益求精,无日不变。而我中国尚谨守千年之旧敝法,即以骑射之无用,人人皆知,而礼官尚动称守祖宗之旧,未肯少变。自沈幼丹言之,至于今盖三十八年矣。衣重裘而行烈日,披葛縠而履重冰,其有不死者乎?使彼不来,吾固可不变。其如数十国环而相迫,日新其法以相制,则旧法自无以御之。是故香港割,洋行开,御园焚,热河幸,安南失,缅甸亡,俄不费一矢而割混同库页六十里之地与之自古割地所未有,乃至蕞尔之日本,亦灭我琉球,窥我台湾,而补二十万焉,今高丽又将叛矣。是时才臣名将,布满中外,然犹如此。甲申一役,法人仅以轻师游弋海疆,而我天下震动,废饷数千万,至今疮痍未弭。方今幸俄有内乱,法为民主,议论未定,日本极强耳,故我可安旦夕。数年后俄人铁路既成,我中人服□于外者,咸为人逐归,内讼外患,其何可知?且狡焉思启,何国蔑有,不能日强,则蜂虿有毒,亦可腐烂。土耳其陆师,为天下第一,铁甲船亦三十矣,丁亥之役,以教事开衅,六大国环泊兵船,迫其变政,一切大政,归六国使臣主之,失其自主,东割科托于波,北割黑海于俄,南割白海于希,西割 次戈二部于奥,门的内哥罗马亚三藩土自立为国。一战之间,割疆失政,为人保护之属国,可为前鉴。试问异日若有教衅,诸夷环泊兵船以相挟制,吾何以御之?彼使臣执吾之政,以其教易吾教,且以试士,试问吾今日之作八股,托于孔子,为任孔子之道者,抑为举人进士来乎?杜工部曰:“勿令鞭血地,重湿汉臣衣。”国亡教微,事可立睹。诸君子乃不察天人之变,名实之间,犹持虚说,坐视君民同灭而为奴虏。仆虽愚,不敢以二帝三王之裔,四万万人坐为奴虏,而徇诸君子之虚论也。周子亦言天下势而已矣,若吾力强,可使吾孔子之学,中国声灵,运一地球。吾不自立,则并其国与其教而并亡之。足下岂未之思乎?昔在京师,每游万寿山,睹瓦砾之场,未尝不发愤;过香港,经虎门,念关天培之全军覆没,未尝不叹恨。今之游香港者,不知□□已履异国否耳。愿足下及天下之士,日思庚申八月十六之事,则当必有转移之用,而必不肯坐守旧法之虚名,而待受亡国之实祸者。此仆所以取彼长技而欲用之也。
若夫义理之公,因乎人心之自然,推之四海而皆准,则又何能变之哉?钦明文思、允恭克让之德,元亨利贞、刚健中正之义,及夫皋陶之九德,《洪范》之三德,忠信笃敬,仁义智勇,凡在人道,莫不由之,岂有中外之殊乎?至于三纲五常,以为中国之大教,足下谓西夷无之矣,然以考之则不然。东西律制,以法为宗。今按法国律例,《民律》第一条云:“此律例系由国王颁行,凡列名于法国版图中者,无一人不应钦遵谨守。”第十八条云:“凡形同叛逆,欲行谋害国王者,照弑父大逆重案科罪。”此条在论治叛逆,与不论尊卑僭分干犯国王及宗室一条内皆道名分者,不能悉数。其第二节,论治官员,在任内干犯罪过,有不忠于君而失其职守之例。第三百七十一条云:“凡一切子女,无论其人何等年岁,须于其父母有恭敬孝顺之心。”三百七十二条云:“凡一切子女,为其父母所管属。”第三百七十四条云:“凡为子女,不能擅离父母之家,除有父命令其前往某处者,始可挪移。”第二百一十三条云:“凡为妇者,应为其夫者所管属。”第二百十五条云:“凡一切妇人不能自主作为,及事中见证,须有其夫之命,始得前去。”第一百零八条云:“凡既经出嫁之妇,不得自谓有家居之所,应随其夫之家以为家。”第一百四十八条云:“凡男女不能自具意见妄为结婚,须有父母允准之命,始可结姻。”第一百六十二条云:“凡自其一祖相传一脉直族旁族之人,不能结婚。但其名分系兄弟姊妹者,均不得结姻。即姊夫妹夫亦不能与舅嫂等辈结姻。”由斯观之,岂非庄生所谓“父子天性也,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凡人道所莫能外”者乎?
至于人心风俗之宜,礼义廉耻之宜,则《管子》所谓“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有国有家,莫不同之,亦无中外殊也。法国刑律第二十八条:“凡有案犯,除治以应得之罪外,该犯即为众人不齿之人。”第三十四条:“凡为众人所不齿之人,不准其充当一切职役,不准其被人荐保,不准其保荐人,不准给带宝星有经理司伴之权,并为介绍质证刑忤乡团兵并师友教习监督,均不准充当,即为众人不齿之人。”以此知彼族亦极尚廉耻也。彼惟男女之事,不待媒妁,稍异于吾道,自馀皆无之。诚如足下所谓六经之道,日用所共由,如火不可缺,仆即欲叛而逃之,则行遍地球,亦如足下所谓未闻有所谓新奇者。如足下谓彼族无伦理,而自有义理,以为其制度,此则真所谓新奇。然西人无之,地球内无之,不知足下何所指也。考之西俗既如此,则谓仆为变义理,仆将以何变之哉?若将从其教,则彼《新约》、《旧约》之浅鄙诞妄,去佛尚远,何况六经之精微深博乎?其最大义,为矫证上天,以布命于下,亦我六经之馀说,非有异论也。即使仆能悖谬,其如仆颇能穷理何?故知西人学艺,与其教绝不相蒙也。以西人之学艺政制,衡以孔子之学,非徒绝不相碍,而且国势既强,教藉以昌也。彼国教自教,学艺政制自学艺政制,亦绝不相蒙,譬之金、元入中国,何损于孔子乎?方今四海困穷,国势微弱,仆故采用其长,门人问者,亦以告之。后生读书无多,不得其根本节目,不大斥之,则大誉之,经屡批斥,或加勒帛,且颇禁读之。缘学者不知西学,则愚暗而不达时变;稍知西学,则尊奉太过而化为西人。故仆以为必有宋学义理之体,而讲西学政艺之用,然后收其用也。故仆课门人,以身心义理为先,待其将成学,然后许其读西书也。然此为当时也,非仆今学也。
仆昔者以治国救民为志,今知其必不见用,而热力未能销沮,又不佞佛,以为木石必有以置吾心,故杜门来,专以发明孔子之学,俾传之四洲,行之万世为事。极知绵薄不逮,然见弃于世,终日醉饱,无补时艰,聊遣岁月,或有补益。且精思妙悟,自视不后于恒人,故谬以自任,如揭鼓而招亡子,然此则仆近岁之志也。或者孔子道至大至中,不患不行,是亦不然。仆以为行不行,专问力而已。力者何?一在发挥光大焉,一在宣扬布护焉。凡物美斯爱,爱斯传,此一义也。然名誉不闻,则美弗著;政俗已定,则美难行,今地球四洲,除亚洲有孔子与佛、回外,馀皆为耶所灭矣。使吾国器艺早精,舟车能驰于域外,则使欧、墨、非、奥早从孔学可也。耶氏浅妄,岂能诱之哉?吾既不能早精器艺,坐令彼诱之而坐大,此不宣扬之失策也。夫吾孔子之教,不入印度,而佛能入中国,岂孔学不及佛哉!传与不传异耳。此其明征也。若教既交互,则必争长,争之胜败,各视其力。先入为主,则国俗已成。尊奉既定,则难于改革。耶苏之教,所至皆灭,至于入土耳其、波斯及吾中国,则数百年犹格格不少行焉,所谓先入为主,难于改革也。然彼奉教之国未灭亚洲耳,若国步稍移,则彼非金、元无教者比也,必将以其教易吾教耳。犹吾孔教本起中国,散入新疆、云南、贵州、高丽、安南也。以国力行其教,必将毁吾学宫而为拜堂,取吾制义而发挥《新约》,从者诱以科第,不从者绝以戮辱,此又非秦始坑儒比也。
今天下日诵孔氏之书,而□□□然不过藉以邀利禄耳。足下阅遍天下士矣,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可信者有几人哉?夫当风俗共尊,世主欣尚,守道者有□□特豚之荣,万世瞻仰,然人士犹慕一日之富贵,舍之而逃,况新国主之荣辱,相形而□见,间有一二遗老鸡鸣不已者,抱书空山,阅百年后,亦已澌尽。后生见闻不接,父以诲子,兄以诲弟,惟利是务,即有好事,搜罗古教,或藉以仅传一二,再阅岁年,当不可闻。仆每念及此,中夜揽衣,未尝不流涕也。故仆之急急以强国为事者,亦以卫教也。沮格而归,屏绝杂书,日夜穷孔子之学,乃得非常异义,而后知孔子为创教之圣,立人伦,创井田,发三统,明文质,道尧舜,演阴阳,精微深博,无所不包。仆今发明之,使孔子之道有不藉国力而可传者,但能发敷教之义,宣扬布护,可使混一地球。非宣扬则亦不能,故今最要是敷教之义。仆窃不自逊让,于孔子之道,似有一日之明,二千年来无人见及此者,其它略有成说。先辟伪经,以著孔子之真面目;次明孔子之改制,以见生民未有。仆言改制自是一端,于今日之宜改法亦无预,足下亦误会。以礼学、字学附之,以成一统;以七十子后学记续之,以见大宗。辑西汉以前之说为五经之注,以存旧说,而为之经;然后发孔子微言大义,以为之纬。体裁洪博,义例渊微,虽汗青无日,而□□穷年,意实在此,若成不成则天也。若有所藉,则以此数书者,宣孔子之教于域外,吾知其必行也。仆生平志愿举动,似出乎常纬,故人皆谤笑。天下滔滔,谁可语此?扬□之□奉,今亦不敢强聒也。足下闻之,想亦嗤其狂愚而已。若墨氏之学,非命、明鬼,皆不可通,尚俭亦不可行。若其非攻,则孔子有之,《穀梁》谓□渊之会,中国夷狄不侵者八年,美□建□戌之力,无骇入极则贬而不氏,孟子发之尤切。至于兼爱一义,亦出《大戴》,所谓孔子兼而无私,此二字无可议者。孟子之攻之者,当时自有所在,二千年实无议之者。昌黎等辈,安能解此?墨子在战国,与孔子争者也,故自行改制,短丧薄葬,非儒非命,皆力与孔子为难。孟、荀为孔子后学,自当力拒之。孔子最尊父子,特传《孝经》,墨子则无差等,故以为无父,此实不可行者也。今仆所养者,仰事俯畜,仅及一家耳,安有与路人平等者。即以为养,亦人道所不能行,仆安能从之?此亦所谓不待辨者也。故谓足下亦不知仆,亦不知西人,且不知孔子之道之大也。
窃观足下义理甚明,节行甚高,条理甚安详,行事有法度,议论通古今,喟然忧国家,罢黜而不怨,好贤而爱士,今之君子也,故折节敬服。然足下之言义,尚泥乎宋人之义理,而未深窥孔子之门堂。任事则深采老子之术学,而未尽□大直方之概;穷经说则笃守旧说,而未能精思推阐其奥;为教术则狭隘缓卑,而未窥条理之精详。气魄未坚,骨髓未紧,堂室未成。鉴经说之繁,不精深求大道,故以史学为贵。恶夷狄之名,不深求中外之势,故以西学为讳。足下有直节高行,海内瞻仰,关系不少。愿俯心抑气,采及葑菲,去自尊之成心,屏夙昔之习见,以求孔子之大道,及古今中外之宜,必有所进也。辱爱甚至,故敢竭其区区。若《伪经考》,事理万千,足下若欲正之,望将此书逐条签驳。至于穷处,足下必能内疑而目及一二,偏说单辞,终久不能合并,徒费纸墨,终无益也。若垂省察,此后国事之讲求,身心之理会,幸以赐规,无为疑似,以相阂窒。披露肝素,尽于此书,死罪死罪。其存之在足下,其罪之亦惟足下。
(录自《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