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有为往来书信集(中华史料丛刊)
- 张荣华
- 2395字
- 2020-08-30 01:19:09
康有为致李鸿章(1900年11—12月)
合肥相国执事:
公奉旨议和,数月无绪,传闻异词,中外震疑。其交涉曲折之情,危难屡迫之状,仆虽远不能深知,然私窃揣测,甚为公危之也。勤王之举,不敢重于责公。若今和局,其得失轻重,为四千年中国之所关,四万万黄种之所系;仆虽羁旅,实有与国为体之心,不能自外也。念公夙昔眷待之厚,睹公之危难,有所闻知,不敢以踪迹殊异而不为公告也。
顷阅各国之报,闻各国之议,昔皆欲为保全,今者渐谋瓜分矣。夫兼弱取昧,窥人之危而自肥其国,此固有国者之常情,而今者或为保全,岂有爱于中国哉?一以为中国难化,恐强食之而有鲠骨鲠喉之忧;一以为地大多阻,恐深入之而有后路难继之患。故与其费兵累年,取我大地,而得不偿失,不如笼络驾驭,吸取利权,而范围莫外也。然诸国环立,交涉不一,亦有专以土地为利者矣。盖连鸡相栖,投骨交啮,其不得出于和好齐一,盖物之情也。意者数月议之不成,非因我危弱,而难胁之也。殆因诸国议论杂沓,而不能一之之故,此又必然之情也。今者任此巨重,投大维艰。若失权失利,而为埃及,则受千秋之骂詈;若豆剖瓜分,而为波兰,公即无容身于今日矣。
夫各国今日意议不一,乃我中国保全至幸之时也。昔者俄、普、奥之分波兰,则三国协和商定,而遂分之;德、奥、英、俄、法、意之于土耳其,则六国协合商定,而遂分之;英、法之于埃及,则协和商定,而后握其利权焉。故各国意见协和而公商,乃中国之大害也,瓜分之立至也。故今者为中国计,莫若及各国意见之不一而未协和也,速与定约。夫英之意在保全商务,俄意在尽吞土地,其万不能协和也明矣。然英、德则既协和而商矣,意、奥既许之矣,大势渐定,则八国之协和速矣。若其协和之后,则今日可言保全,而明日可言分割。况我载漪未治罪,董福祥犹生存,皇上难回京,而川陕得深入,在在足令人以渝盟。至雨雪载涂,分冰速合,兵舰日至,大变将成,吾不知中国何所底止,而公何所舵驾也?每一忧之,潸然泪下!
仆窃为中国计,窃为公计,凡有二焉:一曰各国尚倡保全,则乘各国之未协商而各与订约;一曰各国若欲分割,则以已失之东三省分饵各国。两道而已。何以言各与订约也?各国国形之交涉既异,则国势之利害不齐,甲国所欲者在此,而乙国所欲者在彼,所欲不同,则占利有异。公以此意与各使言之,俾各就彼之所欲而各快其求,则彼或喜而从我,此有可望各与订约之道也。既各自订约,则中国必保全矣。各自订约,第一莫各就其国之京师而议之,然恐不可得也。第二则美国最倡和平,前后未有异说,除偿今日之兵费、保后来之安平外,美无过求焉。英亦欲保全商务,若美能急定,则以英继之,必可如美。英、美既定,各国自从,虽使得和各异,而我必不至失权。夫权者,生利者也,但使我能保权利,尚有自强之望。若欲保其权,非各与定约不能也。张仪之斗齐、楚,子贡之激吴、越,此自古外交之善经也。公若以为然,则全神注定,委曲赴之,坚定以持锋,急切以赴节,多方以离间,曲折以合成,相时审机,是在公重望处之而已。
虽然,以各国之压力之智、中朝执政之顽,虽所望也,何可得也。仆惴惴于其事愈迟而祸愈大,日愈久而谋愈合。大利耽耽,虎欲逐逐,安有入宝山而空回者哉?其究也乃不出乎分割而已。此我四万万人日夜忧惧,而恐终不免者也。
仆于对付分割,又有二焉:一曰保其未失者,而弃其已失而必失者;一曰分国为内外圈,保其内圈而弃其外圈。何以为必失、已失也?东三省者,俄累年之所争,而俄人不得逞于西,蓄智积心而必欲得者也。我今国力日弱,东三省边壤窎旷,吾兵力必不能守之,此终为俄人所得者也。日人既割取之,我以俄、德、法之力而复续之,此必争之地,必非我弱力所能守也,故谓之必失也。必失者而费重力以守之,与台湾之徒费无异也,故必失者可弃也。顷闻俄人已据吉林、黑龙江,且南逾铁岭,既抚有盖平、营口而入我盛京矣。此已失之地也。俄人既以兵力得之,则可藉口而据守之。故他国即不取我土地,而俄人未必肯退兵而归土地也。假使允归,而索赔款,已不知几许矣。而我以巨款赎必争必失之地,终亦为人赎而已。故已失者可弃也。
何以谓内圈、外圈也?今我朝十八行省,以至东三省、内外蒙古、新疆、西藏,皆我版图;而其轻重得失,肥瘠缓急,则相去有若天渊者矣。以远边之地,与内地较,失远边千里之地,尚不如内地尺寸之为甚也。古者《禹贡》地分五服,以侯甸为重,而要荒为轻。今我宜采古者五服之意,以十八省为内圈,以东三省、蒙古、新疆、西藏为外圈。内圈之地尺寸之所关甚重,一发牵而全身动,一脉变而全体病;故尺寸之地,必以全力保之。昔胶州、威海、广州湾诸地,既大失计于先,令人迫我卧榻,将升堂而入室,何以鼾睡耶?必宜大以为戒者也。若东三省、内外蒙古、新疆、西藏,则划以外圈之地,保之固可也,万一失之,于我中国之大势仍无甚损,则不必拘牵名义。至当事势危迫,则不妨弃裔地以宁内国。此非握阖辟之妙用,知取舍之事宜,不足与道大计也。然外圈中东三省为必争之地,而又为已失之地,各国逼割已甚。莫若出东三省裂以给之,除略保京陵庙外,不妨分之。是上以塞俄人牧马之南来,下以令各国犬牙之分斗。是我以一东三省而拒俄人而斗列国也,是我以一东三省使列国为我陈兵而拒俄也。此赂秦以怒楚攻魏,以救韩之术也。
又我国财力匮矣,各国要索赔款,必至不资。我国民穷财尽,更从何处罗掘哉?假使再借洋款,则必至以遍地之税权按之外人,甚且以举国之财政听之敌国。埃及、土耳其之惨状,可为前车。窃以为若东三省必失已失之地,即各国不要分割,我亦不如以东三省委之各国,分其地为借金钱之计。八国并借,则我以八国为我守地。俄既无能为,而七国更无能为。若我能自强,则可复取之。即我不能强,亦可令各国为我守之,而我可永无强俄北顾之忧,所得多矣。故曰东三省可分饵各国也。惟是公虽手订联俄之约,然此公昔日不得已之苦心,公岂忘怀中国而徒益强俄哉?必不然矣!今日之策,莫良于此,惟公图之。
(录自《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