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有为往来书信集(中华史料丛刊)
- 张荣华
- 4046字
- 2020-08-30 01:19:11
吴秋辉致康有为(1923年7月10日前)
《尚书》之有伪古文,自阎、梅、二崔以来指摘攻击,其作伪之迹已完全暴露,无复辩论之价值。然今文之有伪作,则知者尚少。华曾以其文字、事实种种不合之故,著论断定《甘誓》、《洪范》、《金縢》三篇,为战国间阴阳五行家之所伪作搀入,以为其立说之根据者。盖阴阳五行本为子游、子夏等一般节文度数之儒之一种流弊。(尝谓战国以后之儒,不惟不足以代表孔子,且直与孔子相反。)其与古,原毫无根据,不过就古之六府而删去其一耳。然以说之出自儒家也,故不若他家自造伪书,别立门户,如法家之伪托管、晏,杨氏之伪托黄老,兵家之伪托太公,农家之伪托神农。然仅即世所传信之经书撰为伪篇,以夹杂搀入。
今可为指出者,《易经·说卦》中“帝出乎震”至“成言乎艮”一节。(《易》之全体绝无有以五行为言者,惟此节以八卦配合五行,任意安排,异常荒谬,与上下文亦绝不通宽。宋儒不知其谬,乃因其叙次之与经不合也,乃别创为“先天后天”之说,以委曲将就之,亦可怜矣。)《仪礼·觐礼》中“诸侯觐于天子”至“祭川沈,祭地瘗”一节。《戴记》之作本非一手,亦不一时,故搀入尤多。其最著者则《明堂位》、《月令》直全以之立言。(二篇苟在实际上一思之,则不惟儿戏,直皆笑谈。《戴记》之最谬者,当以此二篇及《祭法》、《深衣》为冠。然其余实多古书,为考古所决不可少者,不得一笔抹倒也。)其余之零星搀入者,亦复不乏。《周礼》、《大戴》乃纯粹伪书,故其搀否可无论。其幸免者惟一《诗经》。其所以轻轻放过者,因《诗》之体制至此时已无人能解,虽欲赝作而无从也。
至《尚书》,则上举三篇是也。
《甘誓》之作,乃全为埋伏“五行”二字,特五行何物,而可以威侮之耶?且考其全篇,除特请一“三正”作陪外,(世岂有一国而兼行三正者。况六卿乃周制,六卿之转变,夏启之时,又乌容有之耶?)绝无一言及于事实理论,其命意所在尤属显见。然此犹其计划之初步,其必托之于启者,因若辈固以五行之说,偶自神禹,故不容不先于其时,借以点醒其题目也。至《洪范》则转入正面文字,而大放厥词矣。“土爰稼穑”一语,实为其妄改唐虞六府为五行之亲供。盖其意固自以为稼穑即穀,合并于土,以防人之议其后也。然穀可合并于土,金木水火又何以不可合并于土者!又上文“润下”、“炎上”等皆用“曰”字,且各就水火等之本体言之,而惟此乃改用“爰”字,且所言者又为所生之物。而下文“稼穑作甘”一语,则直以稼穑之味即土之味,于他四者亦不类,即此亦可想见其手忙脚乱、捉襟见肘之情形矣。至后文“五事”、“五纪”、“庶征”等,意皆隐隐然与五行相为呼应。而“八政”、“三德”、“五福”、“六极”、“卜五”、“占二”等数目字,意亦略同。后来汉儒之为《五行传》,直统而一之,可谓深合于作者之意矣。无如此公之文笔太劣,其稚谬处不惟周初不容有之,即在战国间亦属下下。核其品格,正与《明堂位》、《祭法》等相伯仲。盖此等荒谬无识之妄人,初不容其能有好文字也。今但即其首节言之。“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堙洪水,汨陈其五行。”洪水岂堙而始有者,而谓汨陈之罪乃在鲧耶,“帝乃震怒!”此种无理之神话,即春秋间人亦不肯出口也。“帝乃震怒,不卑洪范九畴,彝伦攸。”“攸”即后来“所”字,“”谓打击也,此“攸”字当作何解?且若如所说,则唐虞前皆彝伦攸 时代矣。“鲧则殛死”,此“则”字何等奇妙!“禹乃嗣兴”,此“乃”字又何等稚嫩!“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全无理由。但因其为禹则锡之,天帝似不至如此愦愦然!但云天锡,初不言其若何锡法,致未将龙马负图,朱文绿字等妙文叙入,似此公尚有一隙之明。看他又用一个“乃”字,“彝伦攸叙”。必须再增此句,与上文始板板相对。似此等无理由、无事实、又冗溺、又空滑之荒诞离奇文字,二千年来竟无人能辨。世人竞言人类之智识为进化,窃不敢谓然也,实则近来惟人类之兽性智识为进化耳。
若《金縢》则纯为篇末“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一节而作,盖所以为《洪范》征应之实例,所谓“恒风若”、“恒寒若”、“恒雨若”及其反之者也。祷天求代其荒诞离奇,亦略与《洪范》相似。其文笔则尤酷近,其即出于一人之手无疑。如其曰:“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前既以多艺自雄,《论语》“如有周公之才之美”实其所本,然初不料其竟如此运用也。后对其先祖竟相为尔汝,且直以璧珪相要挟。村俚至此,宁不令人肠断!至其行文,惟知用平笔取一句反心对数两遍,尤其与《洪范》之“鲧堙洪水,汨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卑洪范九畴,彝论攸。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论攸叙”无异。末段之“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及至出郊前记周公居东,并未言其归,王何以即出郭迎之?岂周公已私回至郭,王不许其入城,抑直迎至东都耶?然下又云二公命邦人筑禾,若周公自东回而后命之,则禾死久矣,宁非怪事!“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熟。”及《洪范》中之“稽疑”、“庶征”等,大抵皆同此一副笔墨。再细察之,即《甘誓》之“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又何尝不如是。故华特断定三篇乃一人所作,且皆为五行说伪造根据,不知先生之见以为何如也?
至《尧典》(《舜典》之二十八字,乃姚方兴伪撰,故仍认为与前一篇不另数)、《皋陶谟》(《益稷》亦不另数)、《禹贡》、《汤誓》四篇,以后此之《盘庚》,上虞罗氏以龟文校之,疑为《殷庚》,甚是。愚别有《商代迁都考》,兹不赘。《肜日》、《戡黎》、《微子》及周初诸作校之,其气味似反不及后来者之浑穆淳古。衡以事物进化之通例,诚有未合,故向亦疑其非真。然前三篇原本夏书,文字之能施诸记载,实自夏始。故后世所云黄炎等书皆呓语也(说详拙著《文字正变源流考》)。《汤誓》虽属诸商代,特其时仍与夏为近,其文字亦当不相远,此犹《盘庚》诸篇之与《大诰》、《康诰》,虽异代而文偏相似也。
近以中州出土之商代贞卜文字衡之,始恍然于由夏而至于商之中叶以前,其文字苟非代有移译,即在春秋时,当亦无人能识。东周人因不识禹鼎所造之铭词,而以为所象者乃神奸,即其证词也。愚别有《九鼎说》,以为九鼎今尚有一二流在民间,兹不赘。贞卜文字虽尚无特详之记载,然近人以周室钟鼎文字求之,乃截然不通。然则今人乃欲直接诵读夏商之间之文字,则其展卷之所得,惟有如王孙满之目皆神奸而已,此固情事所当然也。
最古之《尚书》,其传授皆出于后人之移译,则其文词之不类,初不足以为全体推翻之根据,有可断言。然其中尤必有不可缺之条件,彼伪作者固不容以藉口也。《尧典》、《皋陶谟》、《汤誓》气体虽稍薄,但其中实多含古义,如所用之语助词及形容词等,皆与后不同。又所习用之动词及名词,除今尚研究未得者外,凡所考得者,无一不深合古谊。此不谓梅赜之伪古文不足语,即彼五行家之伪今文,亦何从得梦想其一字。华之所以取消前说而不敢以菲薄视之者,概由此也。简单言之,如《汤誓》之“舍我穑事,而割正夏”,华以古文读之,乃“舍我穑事,而征丐夏”即其一。盖汤之征夏适当农忙之际也。
然四篇之中,《禹贡》自当别论,以《禹贡》之文格尤大于古也。就中如璆铁、银镂、瑶琨筿荡、球琳琅、铅松怪石、砺砥、砮磬等,一切琐碎之词,即在春秋时亦多未有,更何有乎唐虞之际?故《禹贡》一篇较之余三篇尤为浅近。古书之伪,实当以此为首屈一指。特其间亦实有其不可磨灭者在,而不得与前云一切伪作同年而语者。盖天下无论何事,初不容以简单的推理遽行断定者也。《禹贡》之词旨虽浅近,然其所胪列之九州疆域及贡道,与夫写水导山之简晰正确,此种地理学上之明了观察,微特春秋以后人所不能了解,即在东迁左近,恐亦无人能了解及此。此固可以于后来各书之言地理者参考,对镜而纹知也。盖中国自战国以还,人类之智识,其堕落殆与禽兽相差无几。彼于家庭跬步之间,尚以为无益于人生之富贵利达而弃而不顾,更何有于天下九州之大耶?近今学者反群推战国为中国文化极盛时代,窃所不解。岂见仁见智,固当如是耶?故直谓《禹贡》为真夏书,固有所不可,而直谓《禹贡》为后人之所伪托,亦有所不能。以愚臆推之,《禹贡》在当时原有其书,不过文字代变,故移译亦经多次。每一移译中,便不免有若干之差误及增损。其移译之数,所以较其他夏书尤为频数者,以上古学者率以此篇为地理教科定本,人于此篇特别注意故也。此意不知当否?尤赖先生代为纠正之。
至其余之商周各书,虽概属真本,然其中不无微瑕,而有待于后人之考订者。盖尚在春秋前,原系古文,及战国间隶书盛行(隶书之兴在大篆后小篆前,故今书反较小篆于古为近),古文之学渐微,儒者遂逐渐以意译成今文。惟译者之程度太劣,故各篇中讹谬错乱之文字相望于册。韩昌黎尝苦其诘屈聱牙,弊半由此,正不独书之本质上有然也。今但即其最显著者言之,如“文王”、“文武”、“文考”、“文人”之多误为“宁王”、“宁武”、“宁考”、“宁人”;“遹省”之误为“逆相”;“契子”之误为“刻子”;《君奭》“害由观文王之德”之误为“割申劝宁王之德”;《顾命》之“执斧”误为“执钺”;而“执钺”又误为“执锐”;“俾爰齐侯吕攸”之误为“俾爰盘庚”;“弗由灵”之误为“弔由灵”;“诞告用壇”之误为“用亶”。(壇,古文本只作亶。但既已译今文矣,不得不援转注例,加之以“土”。)其如此类者,殆难更仆数。华随时研究,所得虽薄有记录,然心终认为,今日出世之古文尚不足以供校正此书之用。又华近数年来,意所专注者惟在三百篇,雅不欲分其功力于此,故至今尚未暇为有系统之整理。
要之,古经除三百篇外,厥惟此十数篇残阙不完之蠹简,为我中国四千年来之文化之所托命。一息尚存,誓当有以毕之。彼舍此而东涂西抹,以个人之主观强指为中国文化者,华之私心,窃不敢苟焉赞同也。
(录自吴秋辉《经说》附录,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1年影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