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
- 世事如书,我只爱你这一句
- 特立独行的猪先生
- 7199字
- 2019-09-10 19:25:11
沈从文·张兆和
引语
他(沈从文)把信放在胸前温了一下,然后塞进口袋里,手紧紧地抓住了它,仿佛生怕它会飞走似的。他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接着吸溜吸溜地哭了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
一九二九年,上海,吴淞中国公学,一名男子站在讲台上。他看着下面坐满了人,原来精心准备的开场白却一字都说不出来,就这么呆呆地站了十分钟。学生们就这样看着他,就像看一个羞涩的小孩子一样,他们窃窃私语。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那名男子背过身,提笔在黑板上写道:
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学生们哄堂大笑,他们不是笑老师胆怯,而是觉得他很可爱,用笑声宽容了他的惶恐。
这位老师便是沈从文。
这是他第一次讲课,这年他由校长胡适聘请来校任教,主讲现代文学选修课。他没有任何背景,只有一张小学文凭,胡适看中的只有他的才华。这种情况在现在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也可见当时学界开放的胸襟。为了这次讲课他还买了件新衣服,为了不迟到,又特意打了辆黄包车来学校,而这次讲课的报酬还不够付车费,可见他内心的激动和对这次机会的重视。后来胡适听说了沈从文在这堂课上发生的尴尬事之后便说:“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在这次课上,有一个英语系的女生慕名前来听他的课,坐在某个角落。她也许抬头看过这位胆怯可爱的老师,并像其他同学一样笑了笑。这个“额头饱满,鼻梁高挺,秀发齐耳,下巴稍尖,轮廓分明,清丽脱俗”的女生就是张兆和,她是学校公认的校花,因为皮肤黑,男生都喊她黑牡丹。那时追求她的男生很多,她还调皮地把给她写情书的男生编号,如“青蛙一号”“青蛙二号”等,还真是调皮。
她把这些情书保存起来,却一封都不回。她出身名门,父亲张武龄是位富商,同时也关注教育,和蔡元培、胡适等人关系密切,家里四位女儿分别取名为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四姐妹此后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有建树,都非常了不起,叶圣陶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沈从文与张兆和,一个是来自湘西宁静的凤凰小城,行伍出身,有才华却自卑,一个是名门之后,家境优越但也孤傲。在遇见之前,这是两个世界中过着两种生活的人,奇妙的缘分将他们从此联系在了一起。
命运是很古怪的东西,把大千世界本来无法遇见的人联系在一起,无论是贫富悬殊还是相隔万里;缘分是很奇妙的红绳,让我们遇见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让你讨厌到难以忍受,也有些人让你一见如故,无论如何,遇见就是缘,是缘就要珍惜。
沈从文这个从乡下走出来的男子遇见清秀典雅的张兆和,便爱得一发不可收拾,他按捺不住内心狂热的爱慕。他把爱慕之情化作情书,第一封情书的开头就直白地写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爱上了你!
收到一封这样的情书,是什么感觉?也许会怦然心动,也许会惴惴不安。如今我们有了许多沟通工具,但再也找不回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想象一下:在夜深人静之时,爱慕你的男生被相思折磨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能把绵延的情感化作一字一句的情书,他冷得打哆嗦,搓搓手哈口气之后继续写,他会为了写上一句动人的句子翻遍诗集,会为了一个桥段看遍经典电影。在爱情中,再呆板的男生也会化作浪漫的诗人,也许他会写着写着突然发笑,笑得羞涩又温柔,他从思念与渴盼中获得了幸福。
沈从文在给张兆和的情书里写道:
我总是爱你你总是不爱我,能够这样仍然是很好的事,我若快乐一点便可以使你不负疚,以后总是极力去做一个快乐人的。
每次见到你,我心上就发生一种哀愁,在感觉上总不免有全部生命奉献而无所取偿的奴性自觉,人格完全失去,自尊也消失无余。明明白白从此中得到是一种痛苦,却也极珍视这痛苦来源。
在信中,沈从文把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上,他对情感的表达暧昧而不庸俗,骚动却也真诚,后来沈从文的朋友看到这些情书时大为赞叹:“这个情书才叫真正的情书,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情书。”
收到如雪花般飘过来的情书,张兆和又惊又喜又惶恐。她也倾慕沈从文,要不然不会去旁听他的课,但对他还谈不上喜欢,而是欣赏的成分更多。
更重要的是,张兆和是沈从文的学生,沈从文还年长她八岁。她心理上还是越不过师生恋这世俗的鸿沟。
沈从文这只十三号“青蛙”使尽浑身解数穷追不舍,张兆和不理不睬,视而不见。这件事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沈从文还一度嚷嚷着要自杀。这让张兆和没了主意,该怎么办呢?惶恐中她想到了校长胡适,于是张兆和抱着一沓情书去找胡适告状,原以为胡适会安抚她,并答应好好管教沈从文,让他收敛点,没想到出现的是这样一种情形。
张兆和:“你看,他是我的老师,写这样的信给我算什么样子?”
胡适:“沈从文没有结婚,他追求你是可以的,你同不同意也是你的自由,我觉得沈从文文章写得挺好,挺有前途的,你们可以通通信嘛,看样子他顽固地爱着你。”
张兆和:“可我顽固地不爱他。”
这场谈话让张兆和更加气愤,原以为校长即使不大发雷霆,至少也会为自己主持下正义吧,哪晓得他还这么调皮地想来结个百年之好,张兆和气愤地拿起信就走了。
胡适虽说这样调侃式地应付了张兆和,却也还是给沈从文写了封信,打了预防针:“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
但正陶醉在爱情中的沈从文哪能听得进逆耳忠言呢?倔脾气的他情书照写不误。从胡适办公室失落走出的张兆和在日记中写道:
胡先生只知道爱是可贵的,以为只要是诚意的就应当接受,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被爱者如果也爱他,是甘愿的接受,那当然没话说。他没有知道,如果被爱者不爱这献上爱的人,而只因他爱的诚挚就勉强接受了他,这人为地,非有两心互应的永恒结合,不但不是幸福的设计,终会酿成更大的麻烦与苦恼。
张兆和对于爱的理解是对的,爱是双方的,需要灵魂的契合,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爱不是感动,不是单方面的付出,当爱掺杂了太多的不平等时,这份爱也就不再能给相爱的人带来快乐。
张兆和面对沈从文的狂热追求,冷静中也有一丝悸动,再加上她原本就仰慕沈从文,因此张兆和想完全拒绝却下不了决心。
后来她又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比较长,足足有六页,她的心理防线开始松动,她在日记里写道:
看了他这信,不管他的热情是真挚的,还是用文字装点的,我总像是我自己做错了一件什么事因而陷他人于不幸中的难过。
但他这不顾一切的爱,却深深地感动了我,在我离开这世界以前,在我心灵有一天知觉的时候,我总会记着,记着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为了我,舍弃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伤心中刻苦自己。
一九三〇年,沈从文要离开中国公学,希望在离开之前与张兆和有一个结果,因此才写了这封长达六页的情书。在信中,他情深意切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恋,张兆和的心理防线就这样被一点一点地打开,默许了彼此间的关系。
一九三二年七月,张兆和毕业,回到了苏州。沈从文那时候被杨振声邀请去了青岛大学当教授,便从青岛来到苏州张家探访,一是为了缓解一下相思之苦,二是有提亲之意。
盛夏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树上的蝉鸣声此起彼伏,街上的行人少得可怜。他不安地来到张家大院门前,敲开了大门,得到的答复是三小姐不在家,请进来等一等吧。
沈从文并未进门,反倒是退到大门对面的墙边发愣,这时候刚好二小姐允和看到了沈从文并认出他来,便说三妹去图书馆看书去了,还请他进屋一坐。落寞的沈从文茫然失措,留下自己旅馆的地址就匆匆地走了。
当他回到旅馆正低落地望着天花板的时候,突然传来敲门声,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正是自己苦苦思念的张兆和,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是沈从文的诚恳打动了兆和的二姐允和,待兆和回来之后,允和便要她去旅馆看望沈从文,最好能邀到家里一叙,理由就说:“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请你来玩玩。”
张家人对他的包容态度让沈从文松了一口气,他便买了些礼物和张兆和一起去了张家。那段时间可以说是两人关系迅速升温,并成为最终确定下来的前奏。生性胆怯的沈从文并没有立马提亲,七天之后便回了青岛。一回青岛他就迫不及待地给张兆和写信,询问张父的态度。他在信中写道:“如爸爸同意,就是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后来还让二姐允和去试探性地征求张父的意见,张父是个思想开明的人,在儿女的婚事上并没有强加干涉,便也欣然接受了沈从文。在得到父亲明确的答复后,二姐张允和欢喜地给沈从文发了封电报,就一字:“允。”意思就是父亲允许了他与张兆和的婚事,后来张兆和怕他看不懂,又自己跑去加发了一封:“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一九三三年九月九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平的中央公园举行了婚礼。
沈从文四年的追求终于有了一个美好的结果。他们没有豪华的仪式,甚至连新房都简陋、寒酸,可他们相依相爱,这就足够了。
婚后,他们一起去了青岛。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的沈从文,创作力爆发,日后那本不朽的经典《边城》就是在这段甜蜜的时间内定稿的,小说里那“黑而俏丽”的翠翠,便是以张兆和为原型的。
对于每个读过《边城》的人来说,湘西那个凤凰小城,便是令人向往的世外桃源,大多想去凤凰的人,心里都有一座“边城”,还有一个叫翠翠的姑娘。
后来因为母亲生病,沈从文回了一趟湘西。在路上,他又给张兆和写了许多情书,张兆和也愉快地回信,信中沈从文叫张兆和“三三”,而张兆和叫他“二哥”。这些信后来结集出版,这便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湘行书简》。
抱得女神归的沈从文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就像是一个孩子,热烈而真诚。张兆和面对沈从文也不再是孤傲的女神,她慢慢放下身段,从高处走了下来,把曾经的矜持相待变成了婚姻中的平淡相守。
当美好的恋爱回归了生活,一切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平淡。面对家庭主妇这个角色,张兆和是焦虑不安的,却也很快适应了。相反,沈从文却希望她一直保持着高傲的姿态,这样才能满足他作为一个男人内心的虚荣。张兆和面对这样的沈从文,在信中写道:
不许你再逼我穿高跟鞋烫头发了,不许你用因怕我把一双手弄粗糙为理由而不叫我洗东西做事了,吃的东西无所谓好坏,穿的用的无所谓讲究不讲究,能够活下去已是造化,我们应该怎样来使用这生命而不使他归于无用才好。我希望我们能从这方面努力。一个写作的人,精神在那些琐琐外表的事情上浪费了实在可惜,你有你本来面目,干净的,纯朴的,罩任何种面具都不会合适。你本来是个好人,可惜的给各种不合适的花样给Spoil(变质、损坏)了……
当憧憬的美妙成了柴米油盐,一切都让人感到失落。沈从文在生活上就像一个孩子,任性而骄纵。他喜欢收藏字画,为这项爱好花费颇多,张兆和呵斥他“打肿脸充胖子”。沈从文还把张兆和的一个玉戒指给当了,用当得的钱买了字画,这让张兆和气愤不已。
张兆和发现,她并不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两人在生活习惯上有着巨大的差异,几乎无法契合,这对一段婚姻来说是个灾难。
张兆和也爱美,但还是把担起生活的重担放在了第一位,正如她所说的:“家里谁都不节俭,事情要我问,我不省怎么办?”她必须维护好坚强的外壳,支撑起刚组建不久的新家庭。
不久,在这段缺乏理解和契合的婚姻中,出现了另一个人,那就是高青子。一九三五年的一天,沈从文因事去拜访他的同乡、曾任国务总理的熊希龄,那天熊希龄不在,由作为熊家家庭教师的高青子出面接待。高青子是沈从文的忠实读者,初次见到这位享誉全国的作家难掩兴奋之情。高青子还特意穿成了沈从文小说中女主人公的样子,两人聊得甚是开心,沈从文曾这样剖析他当时的情感状态:
我真的放弃了一切可由常识来应付的种种,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种感情漩涡里去。
男女之间暧昧的情愫暗流涌动,热烈而让人目眩神迷。高青子很美,张兆和也不否认,但这不是沈从文爱上她的理由,他说他在高青子那里得到了慰藉和理解,这让沈从文沉沦了下去。
沈从文难以忍受这份不伦之恋带来的煎熬,便向张兆和坦白了,很自然张兆和生气回了娘家,这让沈从文焦虑无比。这时候他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林徽因,于是他便赶紧跑到了梁家,向林徽因讲了整件事的经过。对于沈从文这场精神上的出轨,林徽因评价道:
他的诗人气质造了他的反,使他对生活和其中的冲突迷茫不知所措。
沈从文为自己辩解说,他对高青子的感情与自己的婚姻不冲突,他依然深爱着妻子和孩子,其实他的内心煎熬得很。林徽因耐心地开导沈从文,并建议他去找有着理性思维的哲学大师金岳霖谈谈,希望能解此结。可这世间的情爱,又怎能轻易解开呢?
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沈从文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向南方转移,去了当时被称为民族最后的文化血脉阵地的西南联大教书,而张兆和留在了北京,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
两地分居的生活、琐碎的家务事代替了之前的风花雪月、浪漫缠绵。张兆和在北京,带着两个孩子,在乱世中生活得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窘迫,她的唠叨和怨恨便也不时抛向沈从文,她对沈从文发泄说他以前不懂节俭,打肿了脸充胖子,不是绅士而冒充绅士,以前的阔绰造成了今天的艰苦。
一九三八年,沈从文与高青子在昆明相遇,沈从文还把高青子介绍到了西南联大图书馆工作,两人之间的流言蜚语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作家孙陵曾说道:
沈从文在爱情上不是一个专一的人,他追求过的女人总有几个人,而且,他有他的观点,他一再对我说:打猎要打狮子,摘要摘天上的星子,追求要追漂亮的女人。
身边好友不忍心看沈从文犯错,有的人热心地给高青子介绍对象,比如翻译家罗念生就是其中的人选,但没有成功,罗念生最后娶了马宛颐。
心已动,情已移,这段恋情终究像是一道云烟,在沈从文的世界里散了开去。高青子后来嫁给了一个工程师,沈从文发乎情止乎礼,回到了张兆和的身边,直到晚年,沈从文才写下颇有忏悔味道的小说《主妇》。
张兆和面对此时的沈从文,内心自然会有一道隔阂,沈从文心知肚明。他觉得张兆和不爱他了,不愿和他在一起了,还处处躲着他,甚至嫌弃他,沈从文的自卑情绪一直笼罩着他。以前,沈从文的手稿张兆和会经常看,有时还会动笔修改,如今张兆和冷漠了不少。这让沈从文一直很不适应,也感到了沉重的压力,他的表侄黄永玉曾说:
沈从文一看到妻子的目光,总是显得慌张而满心戒备。
他是那样不自信,还说如果张兆和爱上了别人可以自由地走。
他的不自信让他患上了忧郁症,后来他回到了北京,在清华园疗养,时间有两个多月。在他最需要张兆和照顾的时候,她并没有去陪伴他,甚至没有去看望他。张兆和的不理解让他们在婚姻的路上走得很艰辛。新中国成立后,沈从文面临他人生即将到来的考验,他受到来自文化界的批判,境遇更加悲惨,众人的冷漠目光,还有妻子对他的责骂,让沈从文无心创作,只好转去做文物研究。
张兆和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清秀端庄的黑牡丹了,她是妻子,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岁月早已把她磨炼成了整天和柴米油盐打交道的妇人。她要为生计着想,为孩子的未来着想,从小衣食无忧的她如今要面临生活的艰难,这让她难免心生怨恨。
在这种双重的压力下,沈从文想到了自杀。他在家里喝下煤油,割开自己的手腕,幸好被张兆和的堂弟发现并送到了医院抢救,可他真的受不了这个世界了。
一九六九年,张兆和已经被下放到湖北咸宁,而沈从文也作为“反动文人”要被下放改造。离开前二姐张允和去看望过妹夫沈从文,后来她回忆道:
我看望完他正要离开的时候,他喊住我说道:“莫走,二姐,你看!”只见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对我说:“这是三姐(他也尊称我三妹为‘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
我说:“我能看看吗?”
沈二哥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并没有给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
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书呢,我正望着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
说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
一九八五年,沈从文接受一个记者的采访,说到“十年”时期打扫女厕所的事。他自嘲地说,我在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相当可靠,我打扫的女厕所之干净,没有任何一位女士不满意!听完后那女记者忍不住对他说:“沈老,您真是受委屈了!”她没想到的是这位当时已经八十三岁的老人,竟然抱着她的胳膊,号啕大哭起来。
老了的沈从文确实越发像个孩子,他对张兆和的不舍如同孩子依赖母亲一样。在沈从文患病的五年里,他一时不见她便要呼唤,而她,总能飞快地回到他身边。
三年后的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沈从文因心脏病复发离世。
他这一辈子,走过很多地方的桥,也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终于,他还是回到了原处,葬在了他的故乡——凤凰。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这句话是由黄永玉先生题写的,镌刻在他墓前的石碑上,这也是他一生的写照。他坟地的对面是一个悬崖,崖上蓬勃地生长着大丛的虎耳草,对于他的爱人张兆和,他将生生世世守望她。生前与这位二哥关系很好的四妹张充和也给他写了一副挽联: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他走了,也许带着遗憾。许多年后,他的妻子也渐渐理解了他。张兆和的晚年致力于整理沈从文的作品和书信,在整理完《从文家书》后,张兆和在后记里写下了这一段话:
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
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
晚了,一切都晚了,她懂了,但他早已经走了,一切都已经没有办法重新来过。二〇〇三年的春天,张兆和也溘然长逝,一切都将归于尘土。
在爱情的世界里,又有几人不带有一丝遗憾与歉疚?完美终究是稀少。终其一生,我们会经历种种诱惑与磨难,也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但在爱情这个命题上,理解和包容真的很重要,如果当时张兆和能多理解沈从文一些,多给他一些温暖,即使人生坎坷,但相偎相依走过一生,日后回忆往事,也会得到更多慰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