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激流强渡兹布鲁齐

六师师长电告:诺沃格拉德-沃伦斯克已于今晨攻占。师部即刻离开克拉毕夫诺,我们后卫部队的辎重马车随即沿着从布列斯特到华沙那条尼古拉一世用农夫白骨铺设的公路,车辚辚马萧萧地展开。

我们走在盛开着紫红色罂粟花的田野上,正午的暖风拂动着发黄的黑麦,而荞麦则宛如处子一般一直延伸到天际,如远方修道院的院墙一般。寂静的沃伦台地[1]逶迤而去,从我们眼前,消失在白桦林珍珠色的浓雾里,然后,又爬上野花缤纷盛放的山岗,最终如两条精疲力尽的手臂一般,消失在啤酒花的灌木丛里。天空中挂着一轮橙黄色的太阳,煞像一颗被砍掉的头颅,一缕缕柔和的光,透过乌云的罅隙射将下来,一面面落日的军旗,在我们头顶迎风猎猎招展。昨日战场厮杀和战马死伤发出的血腥味儿,点点滴滴,渗入向晚的凉意。黢黑的兹布鲁齐河咆哮着,激流险滩卷起千堆雪。桥梁都被破坏殆尽,我们不得不泅渡过河。一轮明月映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水面上只现出战马的马背,成千上万匹马,马蹄踏踏,溅起哗哗的水花。有人在沉没前大声辱骂着圣母。河道里挤满了黑乎乎四四方方的马车,人声鼎沸,口哨尖利,歌声悠扬,在金蛇狂舞般的月光和波峰浪谷之间,混作一团。

直到下半夜我们才抵达诺沃格拉德。在分给我住的那家人家里,我看见一个孕妇和两个细脖子栗色头发的犹太人。此外还有一人,紧靠墙壁,被子蒙头,正在熟睡。我发现我住的那间屋里,衣柜被翻得乱七八糟,地板上一地女式皮大衣的碎片、人屎、珍贵器皿的碎片——这种器皿犹太人一年只在逾越节期间用一次。

“快拾掇拾掇,女房东,”我对那女人说,“这么脏的家你们居然能住得下去……”

两个犹太人立马动作起来。他们脚下的毡鞋底在地板上翻飞,两人急急忙忙收拾地上的破烂,跑来跑去,一声不吭,像猴子一样,又像耍把戏的日本人,脖子鼓胀,风一般地转来转去。他们把一条羽毛褥子铺在地板上,于是,我得以紧挨着那位已经睡实的犹太人,贴墙躺下。胆怯和贫瘠在我铺位上方合拢。

一切声息都被寂静压倒了,唯有一轮明月深处,伸出两条蔚蓝色的胳膊,抱着她那圆乎乎、亮闪闪而又无忧无虑的脑袋,在窗外的夜空中巡弋。

我活动了一下肿胀的腿脚,躺在羽毛褥子上,渐渐睡熟了。我梦见了师长。他骑在一匹臃肿的牡马上追赶旅长,后者眼窝里钉进了两颗子弹。子弹打穿了旅长的脑袋,他的两颗眼珠子啪啪掉在地上。“你要把人马往哪儿带?”六师师长萨维茨基冲着脑袋开花的旅长喊道。——梦到这儿我醒了,因为那个孕妇正用手摩挲我的脸。

“老爷,”孕妇对我说,“您在梦里又嚷又蹬腿的。我把您的地铺换个地儿,我怕您蹬着我爹……”

孕妇迈动细骨伶仃的双腿,挺着圆咕隆咚的大肚子,站在我的铺上,把睡熟了的人身上盖的被子一把掀开。这原来是一个死去的老人,仰面直挺挺地躺着。老人的喉咙被切开,脸被一劈两半,大胡子上还凝结着青紫色像铅块一般的血块。

“老爷,”犹太女人抖搂着羽毛褥子说,“波兰人用刀劈他,他向他们哀求:请在后院杀我,别让女儿看见我是怎么死的。可那些波兰人竟然根本不听他的——我爹就是在这间屋,死前还惦记着我……此时此刻,我很想知道,”那女人忽然鼓起一种可怕的勇气说道,“我很想知道,整个大地上,您还能在哪儿找到我爹这样的父亲……”

注释

[1]公元9—18世纪的历史地区,文中指乌克兰境内的一片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