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叙述
蛤蟆与幸福秘术
莹莹,今晚有一只蛤蟆陪我回家。月光隐遁,夜雨呻吟。
没有月光的秋夜,我让计程车在大马路边停。在此之前,司机先生非常兴奋地在车程中演讲家庭幸福之道,我打算下车,他不解。我与他住的山区相邻,他知道我此时下车尚需步行二十分钟才能到家,而且飘雨的泥泞路会使鞋子沦陷。他惊讶地问:“你不坐了?”口吻像我刚刚坐在他家客厅喝老人茶,他尽责地向我介绍家庭成员并且慷慨透露保养幸福的秘诀。
我有点歉疚,莹莹。尽管我们再怎么努力驾驭理性运转,某些事情仍会蹊跷地发生,把你带离航道,强迫你短暂出轨。如果你能纵浪其中,倒也相安无事;难就难在既定秩序的运作过度强势,容不下乱臣贼子。如果上车之后,陌生的司机不主动问我姓什么?在哪里上班?结婚没?为什么这么晚回家你老公没来接你?……这些不得不拿“真实”材料回答、却完全抵触我隐匿自己的习惯的话,那么,我是不会拿出虚构本领迅速给他一个假名、一份待遇普通的工作、一个脾气古怪血压偏高的丈夫,甚至一个刚满三岁的女儿。我进入自己虚构的材料里娴熟地转换语气、情感以及话题(还抱怨保姆费太高,不得不再虚构一个身体堪称健康的婆婆来照顾她的可爱孙女)。他的谈兴被引爆了,关掉收音机(原本正在放送一首吵闹的“你快乐吗?我很快乐……”)。从那时起,我仿佛坐在他家客厅,一览无遗地观赏台北天空下难能可贵的幸福小家庭:真实的、有体温的、准时开饭四菜一汤的、每个人微笑时嘴角牵动的幅度相当一致的温馨小户。他劝我不要动不动就跟“老公”翻脸,他说你们女人现在都很厉害,不管真的假的要让“老公”觉得他比你厉害一……(一公分?)这是维护幸福的第一步。然而,我开始感到悲伤,无意间勾勒的远山淡月却惹出炊烟四起使游戏变质。好比湖畔垂钓,没半点消息,掷竿喂湖,背起空篓子打算回了,却发现数条大鱼亢奋地蹿出水面,喜滋滋咬着钓竿大嚼。收不回竿,捉不着鱼。我羡慕他,掺着难以自抑的嫉妒,一个在恶街狠巷挣生活的中年汉子能够以洪亮的嗓门对陌生客传播他一手揉出来的幸福,他的心中必有喜乐滚沸。然而,莹莹,悲伤在这个节骨眼产卵,他手中的那种幸福,不是我要的。
空计程车亮起顶灯朝前驰去,鲜黄色的“TAXI”浮在阒黑中有一种蛊惑。虚构与真实的秘密仍在我的脑海翻腾。启动游戏的人半途离席,没有遵守规则去壮大对方信以为真的真实,这就是我的歉疚。可是,莹莹,我怎么忍心在他信任了虚构时告诉他:以上皆非。
雨夜兽
没有月光牵绊,适合一个人走。几盏古旧路灯替潮湿黑夜髹上浮光,光是湿的,饱含水分,几乎往下坠落。整个黑夜固然被可辨识的样品屋、敲去半幢的老宅、布着翡翠色野蕨的砖墙、经年穿旗袍的寡妇开的小杂货店及几条往来人影占据,然而,丰润秋雨将它们泡软,慈悲地晃动着,直到可辨识的一切地标模糊了,涣散了,如滂沱雨海上的浮木与枯草,整个黑夜遂恢复它自己——一头挣脱时间刻度与空间经纬、无限狂野的巨兽,自天空降下的雨丝只是它颈项间飘扬的毫毛吧。莹莹,我们从诞生跋涉到死亡,以为走得够远了,只不过在它两节脊骨之间绕行;使尽一生气力屙一堆有血有泪的故事,以为够悲壮了,也不过是它挠痒时爪缝里的尘垢。不接受任何颂辞与诅咒,它自由变身,易形为白昼,以亮丽的光诱引我们打桩造屋、升火举爨,安心地于弦歌中编织情网,企求攫获永恒。每当月亮爬升,它恢复高贵的黑泽,和蔼地观赏在它身上升起营火、手舞足蹈欢唱古谣的人们;却在饥饿时,恣意闯入亮着灯的房间叼食婴儿,或采摘正在梳理记忆的老妇,或子夜时分吹着口哨归家的壮汉……莹莹,死亡对我们而言何等震撼,对它来说如此轻易。人,惯常在悲愤中谴责命运之暴行,因人相信自身为真,信任世界乃人所经营、拓植的世界;可是,莹莹,如果我做一种假设,揣想遍世界恒河沙数的人皆是它在自身发肤上种植的耕物,各在自己的单株上研磨生命、孵育故事,并多情地把经历的欢愉与痛楚记忆起来。每个人磨出自己的光色并与他人的缠绕、辉映,成就绚烂且壮阔的光野。而它,不笑不泪的猛兽,仅能透过蚕食我们而取得每一株闪烁密彩的灵光,它必得逐一吞咽殆尽才能获得完整,让腹内永续地保有燃放的光野。莹莹,这样的假设令人难受,因为,我们无法挣脱它的辖区,它有权啮咬我们,如同我们饥饿时打开自家橱柜选择新鲜蔬果一般,无须歉然。
曼陀罗咒
所以,莹莹,我只是行走。在第一个转弯处,早已人去厝空的院落里,那丛高挑曼陀罗宛如亿年女妖,百手千指地摇晃雪色毒花,形似道士诵咒时摇动的法铃,密音如水中滑蛇。常在迟归之夜被惊吓,因为月光皎洁时,女妖宛如处子贞静,手中花铃亦如为婚礼盛宴准备,流淌无邪的喜气;若逢酷寒之夜,我疾行转弯,不折不扣撞入她怀里,数盏花铃在我头上互击,倾倒水露,发出叹息似的微音。我抬头,看见不远处高楼边壁嵌着一扇昏黄灯窗,这瞬间的凝聚,静默中浮升惊怖意念,让我必须揪紧衣襟安抚突扑的心脏。她仿佛微启双眸,自高处俯视并以优美手势轻轻逗弄诱魂铃说:“嘘,你什么都没看见,一个跟你无关的人罢了。”啊!一个跟我无关的人必须猝亡或遭遇重创。我嗅闻她浑身弥漫的魔味,贴近那一股饱胀嗜血欲望的勾引而无法举足。她知道猎物是谁,她总是含情脉脉地在猎物背脊烙下诱魂铃图腾让巨兽攫食,而后恢复贞静,把玩分得的礼物——从猎物身上剥下的故事。她收藏它们,秘密梳理这些宛如瀚海般的人世故事,从中品味爱的高音与悲之哽咽,臻于感动。她沉湎于感动时,会羞惭地自萎毒花,却在消退时,为了再次经历而高举窜放的花苞。她需要猎物。
这就是让我惊吓之处。如果行走中不过分耽溺于思索,我总会提醒自己在接近第一个转弯时靠另一边行走,并且故意让思维停滞,不去阅读曼陀罗那永世轮回的咒语。
瘦桥
单纯地行走,感受自己还有体温,凝结于手心微微成汗,可以称作一桩小幸福吧。尤其接近狭长石桥,桥下急溪如宝剑低鸣,划开丛生的杂树与莽草,自是恩怨分明。近桥右侧,原有一小块平地,隐在相思树与芒丛之内,后来,几个无处落脚的都市原住民搭建板屋住了下来,日月尚未调顺,又发现屋倾人空,接着连残屋遗骸也不知道被谁收拾干净,修了一座小土地公祠,没香没火,面溪度日,大约是请他看管私产的意思吧。其实,如果不碍着什么,板屋里流淌的灯光也能给暗夜一点暖意;只是,这些都没有商量的余地了。然而,不管什么样的插曲忽生忽灭,这仍是我最喜欢的一小段路。经过嘈杂俗艳的密集住宅区倏然遇桥,霎时有繁华抖尽重拾素朴的喜悦。可见,山川湖泊旷野之造设自有情理,平原少险,容易把人养得霸气,需要险江来润一润,让人临水观照,看一看水上、水面、水底的世界。这桥接泊两处住宅区,我每日往返,总有从实而虚、从虚而实的跌宕感;日久,倒也乾坤挪移,变成从虚而实、自实复虚了。桥还是桥,只是心转。晴朗之日,偶有钓人,倚桥设竿,不知钓鱼还是钓自己的影子?深溪出过人命,一名泅游的男孩、一名壮汉,说不定不仅两条;白昼里,我怎么探看都很难相信如此平和的溪竟有噬人本领,入夜就不同,森森然若闻鬼骚味,好似冥府里的哭河。
桥上小伫,迎面从山峦吹来秋夜疾风,与雨合鸣,如荒岗上的葬队。闭眼,幻觉有一群欢喜小鬼自山巅跃下,于半空跣足狂奔,通过我,嬉闹地拉扯头发,剥翻外衣,偷舔几寸体温,逝去了。然后,莹莹,我远远听到某一栋屋传来欢唱生日快乐的歌声。是的,莹莹,我忽然微笑起来,如释重负,到处有庆祝诞生的欢歌,到处有握拳捶墓的伤心者。
那阵掠夺体温的魅风,无损我仍是一个有温度的人。它们留下秋桂的清香作为回报,香气断断续续于低空回旋,丰富了呼吸,抚慰着思维,遂怦然摇动,仿佛在天地俱焚的绝望中,跌坐,发现竟坐在湿地上,感受有情的嫩芽正株株破土且穿透我的身躯而恣意抽长;又似在割席绝游的静寂里,忽然萌发想念,无涉一人一事,不附着于孟春立下的盟约或霜降日之饯别,因澄净的想念而心湖平安。莹莹,这就是我欢喜在瘦桥上逗留并视之为“实境”的原因了,虽然短暂,却轻易取得化身的自由,仿若我替雨树行走,它们为我伫立;我替秋风沉默,它们代我狂啸。无须挣扎,自然而然。
寻俑之旅
莹莹,我们的记忆惯常保留发生在某一特定时空的情感重量,却让事件的细节在时间流程里消融,近乎泡影——这是站在后来时间里的我们对往昔引起重级伤害之事件的蓄意回避。譬如,你恨一个人,十年八年后,虽已物换星移,你仍恨;你保留了“恨意”却不愿意保留当时的事件细节以便往后的你有机会重新诠解——说不定诠解之后得到的就不是“恨”了。尤有甚者,为了继续邀集别人“共感”你的恨,你必须伪造(或夸大)事件细节——你知道别人鲜有能力追查、验证。如果有人质疑你的恨,你立刻摒弃之,视为异类。所有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让恨的瘟疫蔓延,让你自己及所恨的对象生生世世永劫不复。
这只是个例子,莹莹。
如果,回忆也是种旅行,若追忆者不能在行前准备浩瀚的胸襟回到过去进行宽恕,将很难修复伤害,遑论赎回仍然钉在恐怖事件中的、数量众多的自己。莹莹,假设每一年的刻度凝塑一个自己,我此时回顾,将看到数十个容貌雷同、神情迥异的自己分置在已逝的时光中相互推衍而生却又肃然独立。她们之中,少数几个属性欢乐,能够愉悦地与现在的我同聚,以八岁的童音、二十五岁的谈话习惯……与今日之我座谈,所陈述的事件,不管隶属哪一时间刻度,皆因现在的我积极参与,使细节发光、情感跌宕、欢乐延展,莹莹,这是和谐的自我伦理,快乐得不怕天打雷劈。然而,大部分的自己依旧陷在时间刻度中无法动弹,如列队的兵马俑。因对死亡惊怖而仇恨的童颜、因流浪而封锁的少女;因爱之幻灭而自弃、因不义而嗔恨……莹莹,每当我踏上回忆之旅,渴望以母性的温柔去解冻,将她们赎回时,那肃杀的目光怒视着,嘴角狞笑着,她们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她们必须遭遇重创,承受连坐酷刑。莹莹,我试过各种听起来合理的解释,但她们依然集体怒斥,讥讽现在的我只是披着华服的髑髅,是媚俗的弄臣,她们的伤口比我口袋里廉价的欢乐更真实。终于,颓然归返。莹莹,令人头痛的内部对决啊!一个无法在自身之内拥有连续性和谐的人,不能算幸福吧。
瘦桥
一条狗过桥,湿的狗,带病。专心走路,经过我,没吠。忽然停住,甩雨。继续走路,消失。
桥底绿水流淌,几处浅滩竖起水姜,似一群正在发誓的白蝴蝶,薄香;偶有不知名野鸟站在突出的岩块上,引吭,如朗诵它上辈子写的一首诗,无人听懂,飞走。这是晴朗时节,上游畜牧户尚未排放废水前,天地间难得拥有的短暂欢愉,我没事就会想一遍。莹莹,欢愉令我着迷,当幸福不再是分内的事业时。
沧海一粟
雨夜,使溪身与杂林、灯影与石桥连接成无限延伸的沧海;相互挨近、融合、扩散,时间分解,空间模糊。倚着桥栏杆、无目的凝望的我亦成为沧海的一部分,如一只藏污纳垢的瓶子漂浮着,随水势旋转,间歇地倾吐瓶内之物,终于,那一队坚守敌对阵营的自己亦脱口而出,仿佛泥偶掉入水中。我认得最源头的那张童颜,软丝杂网在她身上交缠寻欢——来自死神猩红大氅上、他所豢养的黑蜘蛛之口;她双眼似刀,仿佛仍看见死神在她面前萃取活人鲜血染那袭大氅,称赞色泽纯粹,随手将一具临死未绝的身躯抛到她面前。我依旧认得在她躲藏的田野之上,是无限璀璨星空,崇高且尊贵,充满神秘的吸引,仿佛任何一个失路人都可以借着仰望而进入冥想,让灵魂获得栖宿。这样的星空,与死神尚未降临前并无二致,甚至连微风梳理竹林,群蛙聒噪的声音也依然悦耳。而她开始不信任神话与祝祷了——那些她自行繁殖、储藏在头颅内的美妙神话。箕踞,嘤泣,头颅内无数瑰丽神话被狂乱的意念碎尸万段。
嚼食月光的猫。善良的小孩不会对路旁的黑鬼菜不敬,因为每一粒黑珠代表一个被囚禁的鬼。丰沛的河乃众神沐浴之处,蛤蜊是他们遗失的纽扣!黑珠很臭,每个鬼都有又臭又长的前世,善良的小孩会采一捧用石头敲破,让鬼们趁夜去投胎。猫当然必须负责嚼食月光,不然睡眠的人会在次日结成一个茧。
她相信这些。
然而一切缱绻的神谕如此轻易地辗为齑粉,她忽然懂得讥讽自己的幼稚,感知生命中充满不可理喻的残暴。她开始发现恨意是一帖猛剂,足以让受挫的心灵获得坚定;她决定把恨像一柄匕首插入心中,直到施暴者给她一个真相。
无所谓真相。沧海雨域,以今夜之一粟寻觅彼夜之一粟,两粟之隔,多少人沉沉浮浮杳无踪影,连追忆缅怀的福分都无。而我犹能倚桥伫立,恣意潜游记忆,找到她,回到那个充满腥味的夜野高高地将她抱起,让她完整地面对无限璀璨的星空,尊贵且和谐,仿佛任何迷途灵魂都可以借着仰望而获得抚慰。然后,从彼夜启程回到今夜,带着她以及因她而形变的她们,让种种事件与瘀伤拆解成纤维,如一缕缕黑丝弃于汪洋。我没有什么真相可以陈述,只有一种渴望吧,在幽然的秋夜独自行走,倚桥凝睇仿若置身无尽沧海,我是那么渴望拥抱她们,无仇恨作梗,无嗔怒截路,与她们复合如一而成就纯粹的和谐。莹莹,因着这和谐,我遂能预先原宥往后人生道上必然遭逢的噩事,并且相信,噩只能壮大我今夜所寻得的和谐。
就在出桥转弯处,一棵庞然莲雾树下,突然跃出一只蛤蟆,与我偕行数十步后,跃入草丛。
宿罪族裔
那日,在邋遢街道边,我寻到你的背影。都市午后,车潮似群兽奔窜,像末世灾难。莹莹,我看到你,心里欢喜起来,同时交叉往来的百人之中、千人之中,你的身影对我具有意义。我走向你,以平常的速度,足够让我温习你我之间交编的美好时光。莹莹,有些人曾经与我们共同占据某一段时空,也够熟稔,然而分隔多年之后道途相见——假设像那日我先发现你一般看见对方迎面走来,我宁愿折入小巷回避,因为交编的故事枯干了,且没把这人放在心里养着,街头寒暄,也不过是一挂柴米油盐的话,不会问死活的。然而,莹莹,你我交编的故事犹然滋润,如江边兀自开落的芙蓉树,从青年滑入中岁,恐怕也会滑入白发暮年。在那样狼狈的街头看见你,我的欢喜没有杂质,莹莹,新友易得易失,愿意跟着老的,一二旧识罢了。
那是暴风雨正在赶路的夏季,风云诡谲,时而有一种无邪气息,时而又充满即将爆发的邪恶。莹莹,我看见烈日在你背后烤出汗渍,像酷狱里残暴的小卒用力鞭笞过你的肉体,甚至,把你的灵魂赏给饥饿的狼犬。
你流着泪:“活着有什么意义?”
莹莹,我无言以对。像我们这样到了交换几茎白发消息的年纪,杵在大街边沉默,于旁人看来,恐怕很突梯吧!我们的神色看起来不像在为功名利禄谈判或陷入感情纠葛需要彻底解决,谁也想不到是流水人生里劈头问生死的老朋友。我笑起来,因为荒谬具有惹笑的因子,我说:“好险,是来找你,不是参加你的丧礼。”
你说有一天会让我看见你的丧礼的,听起来有杀伐之声。我应该引用哪一条经律或醒世箴言规劝一个聪慧饱学、随时激励他人的向上意志却长期对生命质疑的人呢?莹莹,仿佛有一支带着原罪的族裔被押解到世上来,他们通常拥有禀赋与能量,能轻易获得同侪企求不及之物,却不易被窄化的体制收编、把灵魂缴交国库。他们如此意兴风发,宛若骄子,然而一旦碰触生命议题,又比他人痛楚百倍;他们原应利用禀赋搜寻生命意义,可是那一份资质却更优先地洞悉虚幻。好比交给一个智慧犯利器与幼苗,命他到冰崖植树,绿树成荫了便可免罪,他明知不可能,还会耐着性子掘冰种树?不,他会用利器封喉。对这些宛若宿罪的族裔,旁人束手无策,既不能在初始阻止他们诞生,即意味着日后无法阻止他们自行设定死亡。
莹莹,那日市街,我发现你是他们的一分子;同样警敏如夜枭,聪颖得能凿开形上矿脉,也同样铸铁筑墙固守自己的宿疾。
“活着有什么意义?”
恐怕也到了一种心境,想要试试宛若孤屿的漂流生涯里和谐是否可能?在自体之内、群体之中、生死两岸的。试着在难以铲除的宿罪荒原里清出一块“雅量”,把在外头哆嗦的人喊进来暖一暖。我无法回答生命意义(你比我更擅长辩论),我只确定一件事: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活着。把外头哆嗦的人喊进来取暖,因为总有一天,一切永远消逝。
莹莹,因“消逝”故,涌生不忍。不忍周遭之人无罪而觳觫,于无尽沧海之间宛如泡沫与我邂逅一场,却不曾从我处听得半句爱语、获赠一两件贵重记忆。莹莹,不忍见其贫。
幸福秘术
跃入草丛的那只蛤蟆,恐怕不会再碰着,就算碰着,也是彼此不识。莹莹,若有轮回急湍,我情愿效微风自由,不愿再与今生所识之人谋面。所以,指缝间的日子便珍贵起来,那些未竟之愿、未偿之恩都须在日薄崦嵫之前善终。莹莹,算盘能有多大,滚珠核账都只算出一辈子,何况已蚀了泰半。
如果,你仍然执意自了,我们也不需挥别的礼仪,你有归路,我仍在旅途。但愿到了霜发覆额年纪,我还有兴致虚构一斤柴米油盐,骗驾车的人再教我几招维持幸福的秘术;还有半壁太平盛世,莹莹,让我倚桥,看看浮云。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 中时·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