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坛
你自杀之后,父母才知道你受的屈辱。
听到你的故事时,你已经装入小小的骨灰坛,住进某座山寺的某一处角落。我不认识你,甚至不知道你的姓名,转述者描绘你“文静、乖巧、白白净净”的模样,我仿佛看到十九岁的你溜达一条瘦影子,在人潮中过街;沿用学生时代的黑眼珠,抬头思考公车站牌,排在第三个人的花衬衫之后,守秩序地嗅着他人的汗馊味,等待一条路线载你回家。
你的家庭,平凡得炸不出一滴油。父母开个小店面,做安分生意。他们像大部分的父母,心肠软得要死,嘴巴硬得半死;不过分期待子女成龙成凤,只要身体健康,多认点字,毕业后该服役的去当兵,该工作的去找事,该结婚的办嫁妆,该生小孩的给坐月子……他们那一代很谨慎地依着社会开列的时刻表准时送子女上车,连户口校正的日期都不会误的。你的父母或许听过别人的儿子发疯、女儿割腕的传闻,可是他们比地瓜还结实,认为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家门十公里以外的地方。他们光会做替你办嫁妆的美梦,就算噩梦连床也梦不到有一天替服毒的女儿选棺材。
你的兄姐或服役、嫁人,弟妹尚在就读。虽然不曾提着心肝儿说话,也不至于兄弟阋墙。你与撕裂的被单一起冰冷在地板上的样子,却永远在他们脑海里自动影印了。
陌生的我,陷入你留下的迷雾。连着好几天,一面浮现你家晚餐桌上四菜一汤的热烟中,你夹菜的样子,你替自己准备次日便当的样子,你洗碗的样子,你坐在沙发上看很无聊的连续剧的样子;又一面夹织你僵硬的样子……我无法停止自己的杂思,最后跟随法师的超度仪式陪你走进灵骨塔。我知道坛面上你的照片是笑的,除了七老八十的人在照相时习惯端庄严肃为以后的音容宛在稍做准备外,二十岁以前的女孩儿,每张照片都是笑叮当的!
笑会使人僵硬吗?
你的妈妈回想,你毕业后上了一年班,至后期几乎恐惧上班,每天早晨赖床,拖到打卡时限才出门。其实,真正的你已经发出警讯了,你深恶痛绝去上班,又不能不去,家人当然无法细察行为背后的恐惧分量;作为一向被暗示准时搭乘社会列车的你,从小到大捏着功课表拿全勤纪录的,也缺乏解剖自己内心的胆量,你不敢面对恐惧,反而基于服膺习性为不愿上班的念头再添罪恶感。
人的成长史,往往是一部压抑史。我几乎肯定,你从小不曾为自己的存活与抉择曝晒于烈日之下,啼哭于黑暗的旷野。你只会做一件事:活在别人为你选定的路上保持缄默。你或许曾轻度质疑,但传统中国式非人性的管教方式,只会发布权威命令,强制执行,不给人选择的机会与为自己的选择去担负一切苦难的权力——因为他们太爱你,预先威胁或堵掉可能带来不美好的路,却不愿意相信让孩子活在自己的选择中负起全部责任的训练,他才能真实地抓住生命,磨出本领,在往后风雨交加的人生,单枪匹马地走下去。你终于咽口水般,咽下所有的质疑与不愉快,没吭一声,继续保有“文静、乖巧”的美名。
当你压不下去了,辞职在家,开始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白天,空无人声的屋子,只有你,不知自己是什么的你;黑夜,喧哗的屋内,仍然只有你,不知为何存活的你。将近半年,你从不下楼,躲在房间,渐渐连话也不说了。你的妈妈每天中午替你送便当,又匆匆赶回店面。家人早就习惯你文静、乖巧的性子,不可能嗅出这次的静带着死亡的霉味。他们认为你只是太累了,胃口不佳,需要休息,只想到替你抓一把中药补补元气。如果有人细心些,当你出现喃喃自语,恐惧踏出大门口,不断惊慌地叫“外面好可怕!”的症状时,应该看出你那可怜的小灵魂正被巨大的陨石来回碾压;如果有人张开翅膀,载你飞离罪恶之都,去稻田与溪流欢唱的地方居住,重新把太阳、月亮喊回来;如果有仁慈的人坐在你面前,紧紧握住你的手,说:“把一切都说给我听,我替你做主!”你还会像毒死小老鼠一样鸩了自己?
事发后,你的同事到家,提起公司某位男同事喜欢说些不干净的话,欺负小女生的耳朵。带黄色纤维的话语,对苦闷的办公室而言,显然不是新闻,只要尺寸拿捏恰当,无须大惊小怪。但难以预防,某些意念特别旺盛的男人随时亮出语锋,专吃像你一样的小天鹅。你没有不听的权利,就算仓皇走避,仍然听到他以经验老到的口吻,为你营养不良的身材开药方,在众人面前剥你洋葱。可能一阵哄堂之后,没人在意上一秒钟的交谈。而你,从对两性之间的一切话题守口如瓶的传统家庭长大,突然置身害了性病的语言系统中,内心的愤怒、羞耻、罪恶泼盆而下。放话男人从不考虑视性话题为极机密的年轻女孩内心感受,因为千百年来,受大男人独裁主义管制的性语言区,教他可以随时“他妈的”、随地“干恁娘”,不必受任何法律、舆论的谴责。他不会回归人道精神的原点,思考“三字经”的魔爪也把他的母亲、姐妹、妻子、女儿一并推入专供男人戏耍的语言暴力的火坑!你毕竟年轻,只顾当下爆发身受其辱的羞恶感,不曾追溯罪恶之渊薮乃那一套长满性细菌的观念,及其蔓延的语言系统。他悠游自得活在这套爷传父、父传子的观念里,被保障可以随地吐两性话题内的槟榔汁。他在说你时,其实是针对所有的女性;你以为自己的身材又瘦又瘪才被取笑吗?那就错了,如果你丰腴,他一样吐出垂涎的舌,舔你身上的油。这也是为何我厌恶看到琳琅满目的整容、整形广告,仿佛女人的脑容量是在胸围、腰围、臀围及一对傻乎乎的双眼皮上的原因。你愈往深层思索,愈了解发生在你身上的被损害与被侮辱都有来龙去脉,不管归结于社会变动、两性结构,抑或人性底层的原欲,你将透过历史性的阅读学会理智以及坚强。当他(或他们)肆无忌惮地剥你洋葱,你可以视状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的生命永远不会被刮伤,因为在你眼中,他们何等的轻。
你又卷入办公室的桃色丑闻,对方的妻子趁先生出差,气势汹汹杀进办公室,不问青红皂白,拿未婚的你当作嫌疑犯,在众人面前高声詈骂,用极尽淫秽、露骨的脏话替你洗脸,要你“勒紧裤带,有本事到外头找男人,不要见了人家的丈夫就脱”!
亲爱的你,我好想回到现场,像个姐姐一样把你拉到我背后,用不太流利的词儿替你挡住一个失去理智、几近疯狂的妇人!我不知道当时你的同事是否见义勇为,还是抱着不关己的态度纷纷走避?亦不知那个祸水男人有没有秉持良知向你道歉,还是摆出无辜的脸继续在你面前走动?道歉有什么用呢?十九岁的你已牢记一切羞辱,看到人性里丑陋的原形,你只会哭,锁在房间里哭!
真相出现,总是伤害铸下时。如果我希望你原谅那对夫妻,是否苛刻呢?她暴露了极度自卑、无助的内在,只剩最后一着险棋,用泼辣的手势持语锋匕首,为自己的无理强词夺理!她以为毁尽天下女人的容,她的丈夫便乖乖地回到身边。而其实,最应该被庖丁解牛的,是她的丈夫及自己。亲爱的,我们会发现,仍然有那么多人在年龄、学识的虚相里,沿用原欲处理人生,在最容易纳藏贪、嗔、痴的项目里一一逼出原形,我同情他们更甚于怜悯你。
人的一生,就是善良与邪恶、美丽与丑陋、灵性与兽欲不断干戈的过程,我们的赤子之心必须通过地狱火炼、利鞭抽打、短刀剜骨而后丢弃于漫漫黑夜的草丛,连饥饿的野兽也闻不出腥味了,那才是美丽的心,尊贵的心。亲爱的,当我们愿意接受试炼,在行走的路途中,遇到善良的、美丽的人事,应合十称赞,学习他们的坚强与慈爱;面对丑陋、邪恶的一笑置之,视为殷鉴,不要像他们一样把心弄污了。如果,你能引导自己归皈于最初的肯定,你不会因邪恶而否定,你的生命将强壮如天地的骨骼,胸怀辽阔如海洋的蓝色,你的眼光深邃如众神的眸,你的心洁净,好比一朵空谷百合。
亲爱的,不知是谁要我告诉你这些,也许是你,或是十九岁时的我自己……我的话能一起装入你的骨灰坛,安慰还在啜泣的你吗?如果你听得进去,请你张开小翅膀,选一个众人皆睡的月夜,飞离哭泣的人间。
但愿,你去的地方是个宠爱女儿的国度,青青草原与雪白的绵羊,因着女儿的叙述更翠绿、更硕壮。你可以快快乐乐地溜达那条营养不良的瘦影子,不高兴的时候,把它挂在无人看管的大树上。
一九九〇年五月 联合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