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高扬印度的智慧

1942年由美国兰登书屋出版了一本林语堂编译的书,书的名字叫《中印智慧的宝库》。谈起将中国和印度放在一起论说的原因,林语堂的理由是:一方面是因为它们都是人类文明最古老的国家,都有着惊人的创造性和伟大的智慧;另一方面是因为世界对这两个国家的文化知之甚少,而且常常忽略,尤其对印度文化更是这样。在林语堂看来,中国和印度文化在西方至今是一个“谜”,以至于被西方人百般误解,而这样做的结果不仅仅对其他各国无所补益,甚至会影响全人类和平的前途。林语堂不辞劳苦编译这本著作,其目的是让世界各国都能理解中国和印度之智慧。

现今一些中国人有这样一句口头禅:如果读书就到美国,而旅行就到印度。或许在他们看来,美国是文化和智慧的源泉,而印度则是消遣和游玩的好去处。林语堂也曾说过,假若能让他到印度去旅行一次,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享受啊。只是林语堂的意思与一般人大相径庭,因为印度是智慧的象征,美国跟它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时代的发展,文化观念及选择的不同,但也应该看到历史的演化的可悲性,那就是:尽管时代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但中国人仍未理解林语堂当年的深意,不要说西方众国,就是中国也不理解印度的智慧了。林语堂当年曾这样评价印度:“我极端怀疑一般读者不相信印度有丰富的文化,创造性的想象,机智与幽默,像中国所能贡献的一切。同时在宗教及想象文学上,印度是中国的老师,在三角学、二次方程式、文法、语言学、动物、寓言、棋学以及在哲学上鼓励过波加奇奥、哥德、赫德固、叔本华、埃默生,甚至也可能影响过老伊索。”(《印度智慧·序》)如果今天重温林语堂这句话,联系中国及世界其他各国对印度的误解和误读,那么值得人类反省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关于这一点,今天的印度国民恐怕也是如此吧?那么,具体地说,林语堂高度赞美了印度文化的哪些方面呢?或者说,是哪些印度的智慧最深刻地打动过林语堂呢?

对于这个世界和宇宙的神秘主义理解,以及对宗教和形而上哲学的热爱,是印度文化的重要特点。林语堂说:“它简直是神秘主义的,但却是很特殊的一种。”(《澄清佛教的迷雾》)在一般的物质主义和科学主义者看来,世界是清晰可见,也是可知的,至少经过努力最终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但在印度文化和中国文化看来,这个世界和宇宙不论从广度还是深度上看都不可能真正被获知,因为它太过广大,太过复杂,也太过玄妙幽深,以人之有限性是不可能真正了解它的。这种神秘主义的文化带来了印度文化和中国文化的真正的“知”,真正的“明”,这就是:既然世界和宇宙具有神秘性,文化就是用温煦之情或虔诚之心去理解和感悟这些内容,而不是一味地和无所顾忌地用科学方法及理性精神去分割、剖析这个世界和宇宙。所以,在中国产生了“天人合一”的文化思想,产生了道德与宗教的融合,产生了以世俗化人生来理解天地自然之神秘性的乐感文化;而印度则产生了宗教信仰,产生了宗教和哲学的合二为一,产生了一种具有神性色彩的社会人生观。因此,在印度,宗教和哲学更为发达,也更有系统性,它后来对中国等许多国家的影响巨大!宗教的作用在印度不可低估,而在中国这样一个宗教意识淡薄的国度,人们更是容易忽略之。林语堂这样说:“佛对人类生命的评语可并合为四个字:怜悯一切!”(《澄清佛教的迷雾》)这种善良之心对人心的修养是非常重要的。

与此相关的是佛对人心的作用。既然世界具有不可解的性质,那么就将心灵寄托给宗教,寄托给天国——那个在想象中神圣美妙的灵境,即所谓“天国在你心中”,于是让心灵归于平静、自在、快适和自由,使它从世俗的喧嚣中抽化而出,这是林语堂佩服印度智慧的第二点。林语堂说:“佛自己和佛教徒的努力是除去常态的扰乱,以及它的对记忆及感觉印象的负担,而把我们能感觉的心置于最佳的情况之下,达到完全自由及一个较高的心,神秘的心的本质。”(《澄清佛教的迷雾》)因为现实世界有着太多的声、色、欲、迷,一个佛教徒就要不为所迷,修身养性,最后让心灵清明通透,平洁如镜。相比较而言,林语堂更推崇禅宗。它不重烦琐的教义和苦修死炼,而重顿悟和直觉,那种不受任何束缚,直达心灵的本质之自由。就像摩诃迦叶佛讲道,他讲到某一点时的微笑,林语堂称为“会心的微笑”,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种智慧,是全身心愉悦通透的一种境界。这种佛心和会心是印度宗教最迷人的地方,如若有了这种佛性,那么,一切恐惧、苦恼、欲望和焦虑都会被涤除,而获得如同神仙一般的稳定、宁静、和平与欢乐。林语堂在谈到好的小品文时,曾写过《会心的微笑》,表示性灵充盈、闲适平和的气象,就有着摩诃迦叶的影响。就是林语堂那种平静、从容、和平和快乐的内心世界,那种颇重直觉与顿悟的思维方式,亦都与此相关。可见,印度文化的智慧之光对中国文化包括对林语堂的深刻影响。因为中国老庄也是注重直觉和感悟,重视心灵的八风不动、自然从容以及逍遥自适,所以,对中国人来说,印度那些关于宗教的教条,那些靠苦炼方能修成正果的十年一剑式的磨砺并不重要,反而认为那是多此一举,因为在他们看来,佛的一句话,摩诃迦叶的一个微笑足矣,仅此即完全可以诱发灵机,启动性灵,获得世界和人生之真义。也是站在这一角度,林语堂对佛教的静地外修并不赞同,尤其对那种表面修行、内里糜烂的和尚尼姑多有讽刺。林语堂反对一切宗教的长生不死和成精成仙之欲望,而是看重人生和人世,他认为这是人类唯一的“天堂”。禅是什么?林语堂形象地说:它是一朵云,它是一种突然来临的冒险经验。

印度文化的非暴力抵抗运动,是林语堂最为赞赏和佩服的,尤其对甘地充满崇拜之情。对中国的不抵抗日本入侵,林语堂说:“中国四万万同胞,不能产生一个甘地,国耻之耻,莫大乎此。”(《思甘地》)林语堂又说:“印度的奇特现象即是全世界和平主义的奇特现象。但和平只能从非暴力与不信武力获致。而非暴力只能从印度中来,因为印度人似乎相信它。”(《印度智慧·序》)在相信暴力的文化中,人们从来对印度这种文化不屑一顾,认为它简直荒唐可笑!甚至出现这样的共识:弱国无外交。其实,这只是从表面上理解“强”和“弱”,老子说的“弱能胜强”即是从内在性来理解强和弱的。就如同水,它甘居下位,表面看来似乎没有什么比它更弱的了,但水却能无孔不入,滴水穿石,人须臾不能离开水。甘地手无寸铁,身处异国,然而能够绝食七日,终使大英帝国屈服。所以,林语堂不赞同“弱国无外交”,而认为“无外交乃不得不弱”是也!我认为,人类文化发展至今,最大的失误之一可能是对“强”以至“暴力”的表面化理解、信任和崇尚,如“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与“以武力争胜负”都是这样。其实,武力者轻易不可用,因为它是一把双刃剑,表面看来伤了别人,其实更是伤了自己。当年的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略中国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日本文化中有着“可怕”的武力崇拜,一场战争给中国及亚洲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但日本受到的损害也不少,今天已不需进行细致的说明了。换句话说,只有在相信暴力的文化中,非暴力才不被人重视,也没有多少人能够看到其力量,尽管这种力量在短期内还不会显示出来,但总有一天会让人大吃一惊的。林语堂自己的信仰是“不敢为天下先”和“半半哲学”,但其中却深含着不败之理,是一种大智大慧。这就好似绵里裹铁,力透纸背一样;也好比中国的毛笔,那是一种最软弱的东西,但中国人就是靠它创造出人类最伟大的书法和绘画艺术,在中国书画中那种力量、气韵和神采是用钢笔等工具所难以表达的。还有对女性力量的重视也可作如是观。当然,林语堂并不是说“柔性哲学”可以置国家安危于不顾,像泰戈尔那样强调“亡国救国”下的“与宇宙和谐”和“处处见神”,就是林语堂非常反对和反感的,因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家已亡还谈什么文化复兴?所以,林语堂说他不喜爱泰戈尔,泰戈尔也未给他明显的冲动,当然读他的作品也不多。(参见林语堂《泰戈尔的政治思想》)从这里可见林语堂的国家观念还是大于文学观念的。

印度文学和哲学丰富的想象力,与中国比较接近,也是在世界其他国家民族中所少见的。对于这一点,林语堂给予印度哲学和文学以高度的评价,他说:“印度除佛教以外实际上产生了广大丰富的想象文学和哲学,而印度的文化具高度的创造性。”(《印度智慧·序》)林语堂的这一观点在印度各个时期的文学中都可得到印证。大约产生于公元前15世纪的《梨俱吠陀》即表现出人类高度的想象和幻想能力。在大自然的神秘面前,人们为了除灾降福,保有平安,于是将天、地、日、月、水、火、雷、电和风想象为神祇,并将之人格化。如作品用想象的翅膀这样歌颂黎明女神:“这个光华四射的快活的女人,从她的姊妹那儿来到我们面前了。天的女儿啊!/像闪耀着红光的牝马似的黎明,是奶牛的母亲,是双马童的朋友,遵守自然的节令。/欢乐的光芒,像刚放出栏的一群奶牛,现在到我们面前了。黎明弥漫广阔的空间。”到后来的史诗时期,人物的塑造也充满奇异的幻想,从中可见印度文学强大的创造力。如写恒河女神与俗人福身王的爱情故事即充满扑朔迷离、令人难料的大胆想象:结婚时恒河女神与丈夫约法三章,不允许他干涉她的事情,于是她可以为所欲为。她先后生了7个孩子却又都亲手杀死,为了遵守诺言,福身王悲痛地忍受着。到妻子生下第8个孩子并且还要杀死时,福身王恼怒了,于是愤怒地阻止妻子恒河女神那样做。这样一场婚姻也就宣告结束了。而这个保留下来的孩子就是婆罗多族老族长毗湿摩。如此充满奇思妙想的印度文学最对林语堂的口味,也最受他的好评。当然,印度文学优美而富有生活气息的语言及其叙事方式,也获得了林语堂的盛赞。

在林语堂看来,印度文化在许多方面与中国文化都比较接近,都充满伟大的智慧,但印度文化更富有冥想的能力,更富有超凡脱俗的天国式的精神追求,也更相信和平与弱者的力量。印度文化往往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心灵的纯化,放在充满诗意地对神秘宇宙的探讨上面。这些都是值得世界各国也包括中国好好借鉴和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