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铁路牵来的“新”城市

中央大街原名中国大街,是哈尔滨当年与现在最重要的商业街。当我观看这条街上的景色,很难与相应的历史对照起来。自其开始建设以来,战争与革命不断,掰着手指头算算也没过上几年太平日子,却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被称为“东方小巴黎”,成为上海、天津、汉口之后中国排名第四位的“十里洋场”。这是那个年代的“深圳速度”,也反映了当年强劲的市场需求和投资者的预期。大街上卖着各种俄式本地土产——列巴、红肠、啤酒,也卖着各种我在俄罗斯都没有见过的俄罗斯商品。我在马迭尔(Modern,俄式发音)饭店门口吃着冰糕,奶味很足,不知是否仍为当年的俄式配方。人们的眼光,似乎都在寻找旧日的倩影。

历史是可以亲近的,不仅在史籍里,也在于现实之中。历史学家携着史籍中的知识,果敢地重返历史现场,所获得的知识是叠加的,所获得的感受是自然的,会有批判,会有同情,更多的是理解,也能距历史的真实更近。

哈尔滨是大铁路牵来的新城市。当时一些中国人不太喜欢“铁路”这种新科技,于是铁路便绕开黑龙江将军驻地齐齐哈尔,从昂昂溪穿过,避开吉林将军驻地吉林(今吉林市),从宽城子(长春)穿过,就像津浦铁路躲着崇敬的曲阜、强势的清江浦(淮安)和富庶的扬州一样。1897年,俄国人选定松花江畔的这个渔村,举目一望无际,可以看到平原的日出和平原的日落。六年后,东清铁路及支线通车,这个城市已初具规模。到了今天,哈尔滨很可能成为这条旧日大铁路上莫斯科、喀山以东最大的工商业城市。

今天的哈尔滨市区,随处可见当年帝俄、苏联留下的痕迹。道里、道外,东大直、西大直,显示着城市最初设计者的意图。松花江大铁桥建成于1901年,全长一千米,世界一流的工程质量,服役一百一十三年,最近才退役。我站在桥上心想,比照今天的施工条件,此桥算得上是手工巨作;又以我较差的审美情趣,犹觉此桥比旁边的新桥更为楚楚动人。著名的哈尔滨工业大学,最初是中东铁路技术学校,苏联专家曾经来此授课。HIT(Harbi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的英文译名,又让人联想起著名的MIT(麻省理工学院)。当年的男生宿舍(不知是否还有当年的女生宿舍),现为该校的社会科学学院。哈尔滨工程大学是当年苏联专家帮助建设的“哈军工”,有五座当年盖的老楼。大楼的墙厚让我感到了轻微的震撼,以我目测来看,超过七十厘米。

走着走着,不尽如人意的感受顿出。这个城市旧的保护得不太好,新的也建设得不太好。一个新生的城市,怎么就在不经意之间一下子变成了“老工业基地”?我曾在火车上问过那位博学的退休官员:“东北的老工业基地能不能振兴?”他迟疑了一下,答曰:“有可能。”

哈尔滨最美丽的建筑还是索菲亚教堂,也是我离开前的最后一景。最近的一次维修做得很到位,修旧如旧,没有添加新的东西。教堂也没有人为地刻意恢复成东正教教堂的样式,而是辟为博物馆,展示了这个城市的老照片。我看着一张张老照片,内心的感受有如风起云涌——在那个年代就达到了那么高的成就,美丽,摩登,具有国际性。今天的哈尔滨人还敢自称是“东方小巴黎”吗?巴黎这个世界上保护最好的古老城市最根本的精神是趋新,是时尚之都。这个由上个世纪的先进科技牵来的城市,只能用这个世纪的先进科技去自赎。历史就是这样过去的,就像张库大道上难以察觉的遗痕一样。想着想着,自觉可笑。我只是历史学家,现在和将来本与我无涉,应交给经济学家与政治学家去思考。索菲亚教堂外的广场上,一群孩子正在玩“捞鱼”的游戏,还有一群摄影师坐在那儿休息,随时捕捉着光线变幻的瞬间。我看见了一个老镜头,皮腔折叠式,带着四根小柱,大约已有七八十岁,十分精美,却配着新款的索尼α7全画幅数码机身。

…………

当我结束这次考察,从哈尔滨飞往上海,久久地呆呆地看着窗下绿色的大地,心情已渐如止水。历史就是这样一页页翻了过去,既然翻了过去,就不必也不太可能再翻回来了。


2016年7月13日在北京大学经济学院第四届量化史学年会主题演讲,18—23日修改于横琴。刊于《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6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