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凌绝的大洋航行,在(繁忙港口的)锚地里的景象绝对可称得上“热闹”。颇有些船舶“盛会”的味道,大小船只“济济一堂”,有的烟囱不时冒出些烟,时而还有新加入的和离开的家伙忽然缓缓地动了起来。
风应是照样吹拂的,但那里的味道已经不是大洋上深邃和沁脾的清新,俨然带上了陆地市井的味道,有些污浊却可能更让多数人感到亲切。而当你开始在甲板上巡走的时候,每个“聚集地”的聒噪就成了最主要的感受。人们在工作时的谈话觊觎着近在咫尺的登陆和既往锚泊经历中的“经验”。各色的蝇是昆虫王国的绝对优势生物,横冲直撞、无孔不入,有些贪婪或冒失者腻进了牛油或粘在胶带上垂死挣扎,那数量多得无法除杂——刘力试图把跌落牛油桶中的苍蝇拣出,但很容易自己也会陷入那“粘腻”;木匠略撇出几只后,便囫囵地开始和着苍蝇将牛油上到机件上。后来伟立给这命了个名——“油焖大苍蝇”!哈哈……而这“极品”的美肴,也只有刚然的机械设备最能大快朵颐之了!而苍蝇并不能肆无忌惮、喧宾夺主地快活,他们的捕食者也几乎同时到船,各种雀鸟也在忙碌着“黄雀在后”的快乐,经常的情景是:一直苍蝇快活恣意地飞来,猝不及防地就被一只守株待兔的鸟儿轻熟地衔起、吞了,乃悟前蝇之快活实不知其将呜呼于雀腹……(但雀不久亦死,起因概于吞吃了过多沾牛油的蝇。)
船尾,由于它不易为驾驶台观测、设置设备颇多且有通往机舱的门径,历来就是热门的“聚集地”。相对清闲无聊的锚泊期间,这里就更成了不同部门船员的“话场子”。机舱的人总是给人以刚出完了一场大汗的感觉,可能是机舱的相对幽闭的环境,多少还是会让人的外貌有所不同吧。4/E正在洪亮地说着:“我家属都到了!在岸上等着呢,这锚可得赶快起啊!”
“应该不能抛太长时间吧!”刘力应和道。4/E接着打探别人的情况:“你们呢?海龙你咋样?老朱,你家属来不啊?”
“我家属明天到。”海龙有些羞涩,但脸上分明带着平日不多见的喜悦的表情。
老朱是一贯的开怀和起兴的表情:“她是说要来。我没让她来。瞎来什么玩意儿啊!”“老刘,你们家里人来吗?”4/E转来问水手。
刘力憨厚地笑着说:“我们这老夫老妻的,还来啥?不来,不来!听说水手长和木匠的家属都来,他们就是天津人,来着老方便了!”
“没错,这在这里的就是方便。”驾助加入了讨论,气氛顿时因某种淡淡的对抗性而显得升腾。“这远处的家属赶过来确实有些费力。但那来了也高兴,是吧?海龙!”驾助开始笑眯眯地向海龙挤眼。这种也许他本人不想,但让外人觉得就是挑衅的举动通常会招来海龙强烈的反击,甚至动起手来拍打逐跑几下。但这是应该是真的有了对幸福美好的预感,海龙只是笑了笑,并无别的什么回应。“你们呀,可享福了,有家属来看啊……”驾助继续唏嘘着。“是啊!家属要来看我们了……”木匠哼哼着,似乎是在应和他,一弓身子从坐在的缆桩上站起来,有些不协调地拎起自己的小桶。正在这时,水手长从前面走来,大家顿时自觉不自觉地收敛振奋了下。“收吧!下班了!”水手长招呼大家,于是人们纷纷回生活区。水手长走到我跟前说:“张南啊!你下午不用出来了,你得帮大厨翻译菜单。咱们这挂香港旗的船算外轮,结果人家供货商给上的是英文物料单。”我有些喜悦,愉快地答应了。终于能规模化地用到英语这个特长了,我知道自己那些所谓学问,多数可能在船上用不到,唯有英语——但先前实际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中午吃饭的时候,同样的日常生活,锚泊中似乎也感觉有所不同了。应该是船几乎静定下来了的缘故吧。大厨见了我,直接有些面带愁容地把那物料单给了我:“这个得靠你了。麻烦帮我翻译下。”我大致看了下,主要是各种食物的名词,还是有些不认识或对不准意思的词,但应该没什么问题。就回答了声:“好!”大厨见我没有什么难色,似乎立刻放心了许多,又开朗地说:“不用着急,你先休息。等下午上班了开始干就行!明天给我就行!”“好!”我笑着回应他。拿着这英文物料单回了房间。
因为心里清楚自己能完成这任务,所以确实是到下午上工了,我才在二层左舷的办公室里翻译了起来。先把认识的、容易的都翻译完,剩下不认识的最后一起借用驾助电脑里安装的电子词典软件解决。(这里需要提一下,即便是平时显得有些自私和喜欢损人的驾助,也是会很慷慨地把电脑出借的,我想这是船上一个数量很小的人群组成的社会群体所必然凸显的互助精神,而其实引发自私显现的,也多是收入、待遇……这些实质涉及有货币体系的“大社会”的复杂问题。)最近几年都在兀自坚持阅读英文文献,反而疏忽了这日常生活中的词汇。而今再看起来,却有些许孩童般的喜悦,模糊的蔬果乐园的幻象时而闪现脑海。
进到在我房间右舷隔壁的驾助的房间,掀开他“气派”的笔记本,运行“金山词霸”,开始逐一清查生词并抄录中文意思。Cauliflower(菜花)、Parsley(香菜)、Celery(芹菜)……Kimchi——泡菜!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记到过这个词,而更加涌上的是对美人的怀念,就如吃土豆时的翻涌……人在相对单调的时候都容易回忆曾经的美好吧,而可怕的是美好的事物在这样的回忆中会变得越发美好,甚至可能成为诱人而误人的陷阱……
不到三点,全部就都翻译完了,我甚至还复查了一遍。当我把那带着中文示意的单子交换给大厨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惊喜,我也很高兴。任务似乎是提前完成了,我照例穿上工作服出去闲逛。这样的举动是通常船员要极力避免的,因为怕被“监管者”视作工作不认真。甲板上因虫鸟的聚集而变得有些嘈杂。手机终于又有了信号,虽然时强时弱。船头,C/O在检查着各项工作,告诫木匠和年轻的水手,锚一定要抛,不要用缆机放,否则忽然的拉力可能毁坏缆机。艏仓库里,海龙正在用黄油漆印“ANCHOR CHAIN LOCKER”。船中,刘力和伟立正在收拾那里的物料间,刘力玩着一截引揽绳子对伟立说:“别看这引缆的小细绳子,带上劲儿了也能把肉皮抽破。”我虽相信这是合理的现象,但直到很久以后在进荷兰阿姆斯特丹港,给带缆艇送缆绳时发生的小意外里,才真正体会到了船上绷紧的绳子的惊心动魄。(那次绳子一怔,就将我在斯洛文尼亚捡的皮手套从手上打飞了,这过程的急促都不及我感到恐惧。而绳子端部拉拽绳头的另一位木匠的嘴唇干脆被抽得鲜血直流。)四顾周遭,锚泊的船不少,还有挖沙的驳船,船装得甲板几乎与海面平齐,奋力推开海水前进,应该是超载了,看着让人有些担心。而那些锚泊的大船们,有哪些是与我们如护航(CONVOY)编队般一同驶入锚地的呢?
当走近船尾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了先前从老海员口里听说的锚泊生活之悠闲。只见大黄、刘力,甚至还有机舱的若干人倚靠在栏杆上,盯着海里。再仔细看,是在钓鱼吧!能看见每个人身前都有一条忽隐忽现的尼龙绳,手也都是拈拽的动作。这一幕和我意像中的垂钓颇不同,没有仪式性的鱼竿,甚至没有浮漂,看似就那么凑合着,让人感觉是略带不公开性质的行为。走近看,有些已经有了些收获,但显然不是什么丰收。大黄忽然猛拽鱼线,线绳一紧,然后又松垮了。“狗日的,跑了!”他责怨道。然后将整条鱼线拉出水面,原来是一连串的几个鱼钩,有几个钩子上还有饵料,其它的则只有空钩子。鱼线的最下端是一个圆锥体形状的、在我看了有些过大的铅坠。大黄把铅坠和钩线都提放在通风筒罩子上,拿起水手刀,切取了两块虾肉,钩在已没有饵料的钩子上,然后把那一串钩子和铅坠随手甩回了海里,继续开始先前的姿势盯着海里。不一会,木匠拎着他的小桶可爱地走来,见了我咧嘴一笑:“博士!怎么样?翻译完了吗?”他是天津话里讲的“哏”,总能让我感到乐观。我便也喜悦地回应他:“完了!”“嘿!博士就是厉害,这么快就翻译完了!”他似乎更开心了,说道。我知他是半开玩笑半赞扬,便也继续笑着。木匠放下手里的桶,快活地、摇摆着走向一条鱼线。抓住鱼线的时候还自言自语道:“我看看有没有鱼!”3/O那里有了动静,鱼线紧了并一直绷着劲儿,拉上来的时候,却是条不大的鱼,他有些不满意,把鱼放在一边,然后添饵继续下钩。不多时,水手长也来了,兀自走到一条鱼线前,拽了几下然后彻底拉起:“收吧!”这是收了他的鱼线,也是下工的号令。不留恋垂钓的人,就纷纷下工了。
晚饭时,人们的精神似乎很放松,悠闲感明显。4/E积极地向2/O询问着有没有靠港的消息,应该是惦记着与家属团聚。得到的结果是不利的,但他似乎也并不沮丧,大着嗓门又和别人拉起话来。天色黯了,伴着这锚泊中的摇曳,不知大家是否能有比航行中更好的睡眠。我想到这不够清澈的渤海之水,嗅着并不算清新的室内空气,并不感到多么自在。但躺着、感受着与身体仅隔一层床单、毛毯的床板,也觉得舒适。
再一天。活并不很多,但大家还是要按时上班。我上午主要跟着木匠向各个“奶”中加油。起初比较顺利,后来加油枪总是堵塞,牛油从各种缝隙中挤出,擦拭多余牛油的时间比加油的实际还要长。开始认为是油路堵了,后来换了“新油”更堵了,木匠说油不干净。我想也是,那都混着苍蝇呢……刘力和大黄在船尾插接钢丝,那可是个费力的工作,但却也是闲下了才会开展的业务。1600的时候,终于不用再装作劳作了,大家提前下工了。下午的时候蹭轻松地徒手抓到过一只小鸟,捧它在手里毛茸茸、热热的。疲惫地躺着,不知是佯装待脱逃,还是油苍蝇的毒已显现;这么容易就能被擒住,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上了船的动物不大怕人的缘故。船是个“新大陆”,不!它本身就是“方舟”,动物和人在这甲板上,更有“平等生灵”的意味。鸟雀已不再如前日般猛抢各种昆虫,而是挑拣着偶尔卓起两三,似乎有了“尊贵的气质”。晚餐的时候,4/E还是最积极的靠港消息追问者,而其它家属在岸的船员,自然也是这消息的积极关注者。
又一天。今天几乎没干什么活,却有意外的兴奋点——两挂水产。上午刚上工不久,我看到离船不远的海面上飘着个浮球,便问水手长那是什么,水手长看了一眼,也没太在意,随口说:“渔网吧!”大黄忽然兴奋起来,超到前面喊着:“哎哎!逮住它,上面肯定有鱼!”众人也骚动起来,阿福赶紧去物料间拿来了撇缆,伟立也抄起一根,一起向海中的浮漂附近抛。几经尝试,终于把它揽到了船帮。把浮漂连着的尼龙绳钩上甲板,果然是渔网!大家便奋力向上拽,渐渐地不断有雨被拉出水面,人群就更加兴奋了。但不一会,便拉不动了……水手长说:“把缆机打开!”大黄把手中的渔网卷在卷缆筒上。机械力还是不同凡响,势不可挡,一口气只把这网最下面的锚都拉了上来。才看出这段残网长度也有2、30米,这在我看来可是很长的一段网了。上面挂的鱼有些已经不新鲜了,但数量可观。于是渔民出身的刘力主动请缨,提大家收集和筛选可食用的鱼。水手长隔断了网底的锚又扔回海里。大家一上午都沉浸在这喜悦中。而我终于也感到了航海中狡黠的极乐——“白来”的捞取物。在这喜悦的推动下,刚才我在跑动中还磕破了小腿。谁料好事也能成双!下午的时候,伟立也发现了一段网,虽是小网,当上面满挂的是活蹦的大对虾。那最大的甚至要大过我以前在超市和家里冰箱中看见过的。本以为渤海海水污染,水产已枯竭,但见此情景似乎要推翻以前的判断。不过“虾米吃淤泥”,它的蓬勃也未必是好事吧……虾却着实肥硕,晚餐的时候水手长给了我只中等个头的——“虾腿里居然都能吃到肉”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海鲜虽可口,但等着见家属的人们却已经抓挠了,眼看假期已过半,还是没有靠港的消息……
其实,惆怅的不仅是他们,所有人都至少淡淡地忍受着无所事事又要找些事装样子的黏腻……有时候,给灭火器挂铭牌的活要人为拉长到一个上午的时间;有时一天都在重复单调木讷地将整块整块的大布料剪成小布头……后来又起了雾,时光就更迷幻了。周围的船一定还是很多,因为雾气中弥漫着燃烧废气的味道。在国庆节假期的倒数第二天早上,我看到锚链越过了球鼻艏,这似乎是怪异而不多见的现象。鸟雀的尸体也变得更常见。然后,昆虫数量似乎又开始增多,不久后又好像变少了;还看到过一只猫头鹰。那挂满对虾的粘网我们再放到海里一夜,收上来却只捕一只不大的螃蟹。直到10月7日,才听说引航员要上船了,且是坐直升飞机来。想起在澳大利亚时,人们都赞叹人家的引航员待遇高,有直升机送。当时众人还嘲笑了下国内和其它落后国家的引航员乘小破船上大船的窘迫。所以都惊异于这个消息。而当下午送引航员的飞机真来的时候,大家才怅然一笑。不知是国产那个型号的老机型了,三个轮子的起落架,飞行姿态笨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少年儿童活动中心里见到的陈列在那院子中的退役直升机标本。犹豫和尝试了一阵,它终于也算落在直升机起落圈里了,但比之澳大利亚那小飞机轻盈迅捷的一落,这降落真的不能算作降落。
一个带着上世纪风范的穿制服的人走下飞机,后面还跟着个年轻人,两人在3/O的陪同下一路走上驾驶台,然后就剩众人等待起锚的心情。而曾有家属在岸的人的心情却几乎已耗尽。说“曾”,是因为有些人的家属因为要上班吧,已经回去了。一个假期对于他们来说,就在这样一种实际并不互见的隔海相望中耗费掉了。
我晚饭吃得有些不安,因为想着不久可能就要开航了,但直到天黑还是没什么动静。后来才从机舱部的人的闲谈中得知明天才能起锚靠港。这引航员还愿意来船上住一晚!?因为不知道锚泊会要多久,我们已经限制淡水使用两天了,且船上的新鲜蔬菜也已耗尽,大厨拿着我给他翻译好的菜单应该也已空叹许久了。再者,据说引航员来船上蹭饭的盛行时代早已过去,现在船员的待遇不但没有优势,甚至是羞于提及的。
入夜照例睡觉,凌晨却被一阵急促的电话吵醒,来不及醒神,身体已经条件反射似的蹿到了电话前,提起话筒平静地“喂”着了。是水手长的声音,并不急切却有执行力:“下来准备起锚了。”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但直到得上工了,便匆匆穿好工作服,赶到主甲板。船上看来是没有循循善诱的教学传统的,一切的新业务都是“上来直接干—干着看—看会了算”的模式。我只跟着人群在尚未亮起的晨曦中向船头走去,走到船中的时候已经听到了船头泵机开启产生的噪声。到艏楼下的时候,木匠已经在锚机操作台上忙着了,艏楼上的消防水龙带已经被拽出。海龙和我被分配去清洗锚链。海龙似乎知道要干什么,很熟练地就位拿起了消防水枪头。
水手长让我拿上一个带断木把的扁铲站在锚链旁等着清理,这时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将要进行的具体工作是什么,有些无所适从但也得装样子地站在海龙边上。不一会,液压锚机发出低沉但更震撼的声响,锚链开始一环一环地向上滚动,原来是大副已经向木匠发出了指令。海龙手里的消防水枪也喷出了带沫而猛烈的水柱,他只用那水柱“洗礼”着每一节滚上来的锚链。霎时间,锚机的低吼,锚链撞击金属档唇、扭蹭和下落入锚链舱(CHAIN LOCKER)的声响,水声,海风声,在船舶主机隐约的震动背景下,和着海水的白沫,交杂在一起。让人似乎无法以脆弱的血肉之躯勇敢应对。我便更不知所措了,只看着一节节锚链被从锚链筒引向的大海中拽上来,附着的海水让锚链看起来洁净。这时水手长过来说:“等一会有泥了,你就用小铲儿把它捅下来。”我终于大致明白要干什么了,心情忽然轻松了许多,那错综的声水也不再让人觉得要退缩了。不久,果然开始有夹着黑灰色泥块的链环从甲板以下升上来,海龙的水枪轻易就把他们打回了大海。我似乎有些无用武之地,有时得跟水龙争抢,才能捅着一些泥。不久,泥块开始多了,水龙的威力已经不足以将他们击落,于是我庆幸扁铲终于有正面自身价值的机会了。但还没等我积累多少战果,泥块就开始多得水铲并用也赶不上锚链上升到速度了,有的泥块干脆糊满整个链环,捅得不当似乎扁铲都有可能被锚链卷走。很快,掉落在甲板上的泥块开始被落水冲出泥浆,其中的白色贝壳也显现,偶尔还会有些碎渔网——极个别的时候——塑料袋,被卷带上来。泥水撒贱在我的工作服上,感觉似乎还挺欢快。
忽然,锚链的提升戛然而止。只间大副又向木匠挥了挥手,然后一个握拳手势(STOP GESTURE)。锚链就缓缓地走完了最后的一段,海猫已经在锚链筒的下端入位。水手长来放下制链器,我俩也赶紧来帮忙。木匠奋力转动锚机的刹车并旋紧,倒转了一些锚机,脱开了离合器。毛应该就算是起好了。艏楼上的气氛似乎一下子轻松了,海风也踏着海面的波浪吹来,只在甲板的积水上扬起悉碎的纹理。木匠也跑到我们这一侧(锚机的前方),跟着水手长,有些费力地将拦止锚链的粗钢丝上紧。大副已经开始走下艏楼,人们纷纷收拾起各自的工具入艏库房,然后向生活区走去。这时船已经开始迫动,周围的各色船只的方位随之变动。
我们回到生活区,换下工作服。水首长吩咐大家赶快去吃饭,因为不久可能就要靠港了。
这一顿早餐似乎更香些,一是有些累了,二应该是终于参与了一项像样的船舶操作吧。饭后,船舶已经行驶在正常速度之下了。甲板的震动,也如海上航行一般持续而稳定了。看看舷窗外,船只密集,但并不见港口的模样。想来还有时间,便回了宿舍。不太记得过了多久,船的震动似乎小了些,然后电话响起,水手长通知准备靠港。穿上工作服走出生活区才发现,周围已经是堤坝环绕、吊车林立(但其实还有相当的距离)。水手们已经云集甲板,海龙也跟着船首的人往前走了。我看见了有些臃肿的二副不快乐但也笑着的表情,便跟着他往船尾走了。我作为新手,似乎还是没太融入这个系缆团队,没人吩咐我做什么,大家已经各就各位了。没有剩下哪个必须的岗位是需要我去填充的。而我还是想出把力。便在缆绳开始放出的时候,过去帮正导缆孔在费力送缆的木匠。木匠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你往后靠靠就行了!一会就放完了!别让缆绳兜着!”我仍不知深浅,没退回去。直到缆绳从导缆孔爬出的速度开始增加的时候,我才差点被圆圆的缆绳放倒。终于意识到了这种还是危险的,便赶快退远。但主要是为了不让大家为自己过于担心。
琵琶头顺利地被套在了码头上的缆桩上,二副立即向驾驶台报告“尾缆上桩”。缆机将缆绳收紧,刹死,脱开离合。人们纷纷给每条缆绳挂上如堂吉诃德破头盔般的老鼠挡,将老鼠挡的细绳固定在栏杆等处,收拾起各色工具物品,便收队了。走进生活区的时候,远远看到船首处的人还没有散。
恍惚有些,懈怠了,心里已经是要休息的念头了。幸好水手长来提醒,还在8至12的时间段,我的码头值班立刻就要开始了。隧不脱工作服,伟立已经开始搬着一张小桌子,即忿忿地笑着往右舷舷梯口去了。桌子放到位后,他“嗖”地来开抽屉,将登船记录文件夹往小桌上一摔。然后径直走到舷梯控制箱那里,开始降放舷梯。随着电钮被持续按下,伴着电机的声响,舷梯续续下落。当舷梯跑、摆到甲板以下时,伟立赶快换到了船边的位置,以便观察舷梯的位置。当一声舷梯触堤的声响过后。伟立便收好了控制器,并对我说:“南哥,你要看好舷梯位置,涨潮了就放下些,落潮了就收起来些。我先去转一圈(锚泊例行巡逻)了!”驾助也凑上来,拍拍我:“小同志,不错嘛!开始值班了!天津港没什么潮差,不用总盯着!”我确实也注意到自己过于集中注意力了,似乎在盼着潮涨潮落,好调整舷梯,或者说好玩弄那个控制器……我便放下控制器。驾助便又接着说:“我们去过的港,有潮差大的,恨不能没20分钟就得调一次缆绳!那才真是累呢……”这时的我还不大明白调缆绳也是因为潮水涨落会改变船与岸的相对位置,从而引起缆绳的松紧不适。但听着他的话,我却只觉得那是个好事情,有更多的事情可习作。
不久岸方人员开始登船了,这下全都是熟悉的本国人的面容和气场,让人一下感觉不到跑船的国际性。情境似乎一下被带回了,国内的市井,我们只是一个大工厂里的工人。上船的人行色匆匆,看起来像是认为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各自的身份和来由。多亏“见多识广”的驾助在一旁帮我解释,谁是可能工头、谁可能是货主代表,谁可能是岸防检查人员,……不久,那些人员中的一些果然在几个货舱舱口就位,开舱液压机也响了起来,水手长带着木匠等人去开舱。从艉到艏,货舱盖依次徐徐拉开。大副带着一个人爬上每个货舱的舱口围向舱内查看。“这是货代在验货。”驾助继续有些得意地解说道。我则饶有兴趣地观看着。等大副带着那人走完所有货舱后。几个货舱的舱盖就关闭了,敞口的货舱上方很快出现了吊臂和抓斗。抓斗张开,迅速下落。钢缆松弛又张紧,满满一斗铁矿石就被从货舱里抓了出来。(那一斗的重量应该就有30吨。)
每个卸货的舱口都爬着一个指挥观察员,不时用手势示意吊车驾驶员。从他们的动作上看,传递的信息大约主要是“往那里放抓斗”和“关闭抓斗”。手势这种古老的仅依靠视觉的信息传输方式,在现代海船(等)的作业中仍然高效快捷。不受噪音的干扰,没有多余的信息以造成歧义。我很快就觉得这是个值得习练的好的通信方式,且比通过无线电对讲设备进行的语音通信要来得优雅而浪漫得多。(有时甚至设想自己住在山上,孩子跑到山脚海边玩,跟他约定好信号,我们每餐前时只需挂出相应的信号旗。他们俩就可以骄傲地告知小伙伴将吃到那些饭菜,或需完成什么样的任务。)这种需要思考处理(解读)下的信息传递模式,因为混入了思考,也便入了心吧……
我也装模作样地在船上转了一圈,但显然是无所事事的。又回到舷梯口的时候,驾助说:“别瞎转悠了,没事的!陪我在这待会儿吧!”“没事。我喜欢到处转转。”我回到道。他于是一本正经地说:“不要转了,这是命令,你要和我值守好舷梯口!”我愉快地一笑,也没再离开。四轨这时从生活区中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驾助的注意力便立刻转移到了他身上:“这是下船见家属去了吧,嘿嘿!”“是啊……”爱逗弄别人的四轨这时竟有些腼腆了。跟他关系最好的老朱也“拥护”着他,拎着他的东西跟在后面,脸上有些失落。伟立也远远地走过来:“你家属不是都回去了吗?”“又让她赶回来了!”四轨答道。于是,伟立脸上也带着羡慕的、不大自然的笑。一圈人目送着带着谦虚的兴高采烈的四轨走下舷梯,向远离船的方向走去。伟立也随着他下了舷梯,到岸台上溜达起来。我却毫无下去的冲动。不久海龙穿着工作服撞出生活区,捋了下头发,带上安全帽。“南哥,你回吧!”他对我说,然后要走我的对讲机,翻看起值班记录薄来。二副和与他同班的水手也走出来。我下班的时间已经到了!
换下工作服,去餐厅用餐,窗外能看见卸货的吊车依旧繁忙运作。已经过了主要用餐时间,餐厅里几乎没有人了。我去配餐间端自己的盘子,发现里面多了一份肉菜,一定是大台的额外照顾。回到我的餐位正吃着,大台拿着东西走进了,看见我便说:“大副没吃那肉菜,我就放你盘子里了!看见了吧?”我忙点点头,匆忙咽下些嘴里的食物:“看见了!谢谢啊!”大台一笑:“也就你是好同志。别人我才不帮他们留呢!”“哈哈……”我附和着笑道。
饭吃完,碗刷了,走楼道,回房间。又看到一二穿便装的船员。无心多看国内的景象,便直接睡下。晚饭后,短暂地在二楼露天甲板上看了看,便等着值晚班了。天黑点灯,港口的卸货工作自然是一刻不停的,晚上灯火通明,倒反而显得比夜间还热烈。更多的舱口被打开了,还看见有铲车被放入舱中。伟立道:“这么快就下铲车了,还不该清舱扫底呢吧?”木匠说:“是货重,压得瓷实,抓斗已经抓不出来了。”越接近午夜,神志越不清晰,那值班例行的工作,也不那么吸引人了。兴致不减的,只有卸货的人、机。到交班的时候,7个舱已经全开,同时卸货。来接班的刘力叹道:“好家伙!七个舱一起卸!这家伙……不是很快就要卸完了!”“不能!这铁矿压得紧。这么卸也快不到哪里去!”木匠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困倦,回屋洗洗便睡了。
等第二天上午再值班,货还真没卸下去很多,但船的吃水却明显减少了。交班的大黄说:
“这中国港口卸货还真是卖力,晚上都不停。”我先绕船转了一圈,缆绳和各项西部井然有序。大黄是个急性子大个儿,做事却不马虎,也有头脑。0900前后,一大队人换了便装下船,水手长和木匠也在其中。我随着他们走到舷梯的最后一节台阶。忽然想起了《海上钢琴师》的情节,是不是也要止步在这最后一节台阶呢?“嘿嘿……不要瞎装了!”我对自己说。然后便在稍许的迟疑后踏上了那水泥港台。
说来真的是从8月31日上船以来第一次再等陆地呢。那一刻的感觉真的陌生而新鲜。但两脚刚站稳就觉得不对劲了,感觉堤岸在摇晃!这静止的陆地反而像船在海上了。稍走了几步,摇动的感觉被确认了。于是也不再多留,又登上舷梯。这绝对算那一次航海的怪事之一。登上舷梯后,摇晃感竟没有了。不禁佩服那“海上钢琴师”,他是否在下船的前一刻就已经知道,再次登陆只会眩晕。海洋还更像天堂些。
时近正午,我恰在梯口时,忽然听到舷梯下热闹了起来。寻声音看下去,竟是一队身着各色靓丽衣装的人——家属访船了。我虽不大惊讶,因为想来这应该是海员应有的福利,但也意外。水手长先上来,带着他朴实的妻子。其他值班人员纷纷笑脸相迎,我却闪念:是不是应该对外来人员做下登船记录。木匠敦实地走上来,提着一包东西,有些费力的样子。之后出现了个颇有气质的女士,自风韵,当年应是美人。木匠咧嘴一笑道:“这是我们博士!”我方知这女人竟是他妻子。木匠绝对是个有故事的人!因为木匠绝对算其貌不扬,无人能信此二人是伉俪。后面还有四轨等人陆续返船。
待到午餐的时候,餐厅里因为多了家属,顿时气氛格外热闹(这应该是整次航海,餐厅中气氛最活跃的一次了)。没有家属来的船员,也有不少去那桌凑热闹的,但表情都难免带着些嫉羡。我早已有孤独漂泊的觉悟了,所以对此到不慎上心,或许是事到如今,能让我痴迷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了,而大海算一个。兀自照常拿了自己的那份到自己的座位上进食。其间,木匠的妻子起身添饭时又望了我一眼。眼神不会出什么问题了,但我却又试图猜想她的身世……
晚班时,7个货舱还在同时卸货,等午夜下班的时候,有一个舱已经完货,其它货舱中的货物应该也不多了,船已经明显升高了。
再醒来,吃早饭的时候,窗外的货舱已经关了大半了,大副带着一个人在剩余的货舱上查看。近0800去接班的时候,感觉很热闹,许多卸货工人在陆续下船,挖掘机也正在被从舱内吊回到岸上。刘力来交班,嘴里嘟囔着:“要开航了,正好在你们班,你们合适啊!”我一下子不大理解他为何这么说,也没去请教驾助。果然,0930左右,艏艉组的人都出来了,离岸的一侧也冒起了拖轮的黑烟。依旧是松缆、解缆、收缆。当带着海水的缆绳琵琶头从导缆孔中蜿蜒回来的时候,船也缓缓地歪出来一个角度。很快岸越来越远。拖轮离开,船的航向也明确了。船风再次吹起。不久引航员离船,身后岸上的景物逐渐变小。我感到释然,真的是更盼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