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王昌龄:不破楼兰终不还——“诗家天子”的侠骨柔情

少年壮行

“七绝圣手”“诗家天子”,这两顶桂冠都毫不吝啬地一起戴在王昌龄的头上,实在炫目。不仅唐代的诗人羡慕,今天的我们也油然而生敬意。

这可虚不得。王昌龄的诗,尤其七绝,几乎首首都是精品,每每咀读,总给人惊喜。他的边塞诗,慷慨激昂,总令人振奋。在诗里,唐代士兵个顶个的都是真心英雄,他们誓死保家卫国的雄心和气势,汹涌澎湃,激动人心,使人倍长精神。

他的《少年行》已初露锋芒:

西陵侠少年,送客短长亭。

青槐夹两道,白马如流星。

闻道羽书急,单于寇井陉。

气高轻赴难,谁顾燕山铭。

走马远相寻,西楼下夕阴。

结交期一剑,留意赠千金。

高阁歌声远,重门柳色深。

夜阑须尽饮,莫负百年心。

他心怀天下而不计个人得失,他怀有一颗彻底的“公心”。少年只晓边关急,流星快马,慨然赴之,哪管燕然山的石头上会不会刻上自己的名字!

正是有了这样的“公心”,他把边塞诗写得荡气回肠,把七言绝句写成了巍峨的“长城”!

正是有了这样的“公心”驱使,他一往无前,豪气冲天。对外来的威胁无所畏惧,对自身的安危无所顾忌。

现代伟人毛泽东说,王昌龄的诗里有“意志”。这“意志”体现了“盛唐气象”,体现了唐人的“青春精神”,体现了一个群体的昂扬斗志和神采风貌。

那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到处充满机遇,人人可以演绎传奇。只要他愿意!在诗里,他们几乎众口一词地说:我能!我行!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今天的寒士明天可能成显贵,那个时代有着太多的不可思议。这句出自宋朝的诗,绝好地概括了唐代诗人们的生存环境和精神状态。于是,火热的时代让那个时代的草根布衣陡生出许多雄强的期许,那个时代同时又给予他们相应的回报。这个前提是:敢想,敢为!

王昌龄属于敢想敢为的那一类。他的边塞诗之所以写得豪气干云,恣肆纵横,源于他曾有过远赴西北体验边塞生活的经历。时间一久,他觉得,靠当兵要封个万户侯,既有遥远的距离,也实在残酷,于是弃戎从文。

他跑到长安一听,自己的诗名令他震惊不已。“七绝圣手”“诗家天子”的名号满天飞,还有好大一片“粉丝”嚷着要跟他学诗。有了这名号,有了这影响力,应试起来也很顺当,竟也一举及第,做了个校书郎。这时,他已经是不惑之年的人了。

过了一段时间,王昌龄觉得做官也没啥出路,就常常召集京城里的诗人海侃海喝,弄出“旗亭画壁”之类的传奇。不务正业,有损朝廷形象的坏名声和他的诗名一样满京城乱窜。有一天,终于传到天子那里,于是被贬出京城,先是县尉,再是县丞,先是汜水,再是江宁,最后是岭南(也就是宋之问待不住的那个地方)。官是越做越小,地点越来越远,位置越来越荒僻。

算了,还不如回老家去。他在返乡途中,不幸被奸人闾丘晓杀害。恶人恶报,闾丘晓后来又被张镐除掉。可笑的是,闾丘晓临死时,竟厚颜无耻地说,看在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儿上,乞求免于一死。张镐说:“王昌龄之亲欲与谁养乎?”一句话就断了闾丘晓苟且偷生的奢望。

对王昌龄来说,家就是那一段永远也无法抵达的道路,回家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兑现的念想。

王昌龄与李白这样的大腕也有过十分友好的交往。在他贬往龙标的路上,收读到了李白的诗句:“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人不能随行,心却始终相伴。王昌龄因此被永恒地定格在了诗仙的记忆里。王昌龄也写了首《巴陵送李十二白》,有“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朋友一去,怅望千里,惺惺相惜,自不必说。两位诗友行色匆匆,一生都在路上。只是,一个没有抵达宁静的家园,一个也没有抵达理想的终点。

与王昌龄交情最深的当是孟浩然,真正演绎了“舍命陪君子”的现实版本。他从岭南回长安的路上,专程去襄阳拜见了孟浩然。孟诗人亦多灾多难,大病刚愈,故友相见,竟忘了医生的禁酒令,一番觥筹碰撞后,旧病复发,一命归西。到了可以为对方而死的地步,这种友谊值得钦佩,却不必提倡。

王昌龄的诗意气飞扬,豪气纵横,更多地体现在他的两组边塞诗里。这就是《出塞》和《从军行》。

铁血男儿

下面这首《出塞》曾被推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恢宏的时代,让王昌龄这样的书生心怀梦想,意气飞扬;广阔的疆域,就是他们成就梦想的大舞台。“宁为百夫长”“功名只向马上取!”那些青春四溢、激情飞纵的士子们,他们把浪漫的功业梦,寄托在辽阔的西域。他们天真地以为,只要纵横边疆,放马沙场,就可以衣锦归来,就可以封侯拜相。

王昌龄这个生活在盛唐时代的“诗家天子”,他的豪情遮天蔽日,他把浪漫写满了整个西域。王昌龄被唐人誉为“七绝圣手”,明朝诗人李攀龙认为,王昌龄的这首《出塞》诗是唐人绝句的“压卷之作”。此无定论,亦无法制定一个统一的评判标准,因此还有其他的说法。不管怎样,王昌龄的这首七绝进了“唐人七绝排行榜”,进了唐人七绝“压卷之作”的候选篇目,水平之高,影响之大,毋容置疑。

明月,雄关,横亘秦汉,穿越狼烟,不胜苍凉,分外雄莽。

千百年来,还有无数的征人未还!

从那时到现在,退却和胆怯都不是理由。外敌犹在,边患未除,镇守边关,杀退强敌依然是那个时代戍边男儿的现实课题。外敌不除,悲剧依然没有结局。

可是一将难得,更何况像汉代李广那样令敌人胆战心惊的将军,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唯有全力拼杀,血染沙场,才能力保阴山不失,才能力保边隘安宁,金瓯永固。

明月苍古,雄关巍峨;风沙凄厉,岁月浩茫。多少红尘旧事,多少边地征伐,都已在明月雄关面前成为永远。多少英雄豪杰,多少征夫戍子,都随着剑戟的折埋而走进遥远的记忆。而今,狼烟不止,胡骑窥视,可惜,龙城飞将骑着他的剽悍烈马早已从大汉的疆场绝尘而去,一溜烟,远离了世间的杀伐,驰进了纵深的历史,甩给唐人一道闪电般的背影。

王昌龄有驰骋疆场的壮志雄心,可是,战马和长剑只在他的梦中笑傲雷鸣!

王昌龄的假设或者祈求给人以末世之感,让人陡生出满怀的悲壮!可见,诗人对这一次“出塞”,既希望奇迹出现,内心又不无隐忧。

因为豪气并不代表就一定有克敌制胜的实力。“万里长征人未还”就是最好的证据。好在还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斗志和坚持在,人们又看到了夺取战争最终胜利的一线生机。

“万里长征人未还”,战争的悲剧一直都在上演,源头可追溯到比秦时明月、汉时雄关更为久远。诗歌因而有了厚重的历史纵深感。战争不仅是征人的重负,更是历史的疼痛。因而,由战争写就的历史更加悲壮!

试想,有哪一次改朝换代是兵不见血刃的“平稳过渡”?又有哪一次侵略不是狼烟滚滚,遍野哀鸿?

男儿志远,英雄气短。一个书生有一个书生的遗憾。

当这个书生在国家最需要的时候投笔从戎,他的豪气似乎可以盖过历史上任何一个英雄,他舍身赴死的态度更是坚硬决绝,意志如铁。

昔日耐得住寒窗的寂寞,今日经得起战争的血腥。

昔日有济世的宏愿,忍得住枯坐的熬煎;今日不惧兵刃的搏击,血腥的洗礼!

但他仍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要夺取决战的胜利,并不仅仅取决于豪情壮志,并不是写几首诗那般容易。因此,他渴望有一个真正的英雄,在关键的时刻挺身而出,顶天立地,纵横绝荡,长剑挥处,杀出的就是一条通往胜利的道路。他渴望能有这样一个能左右战争胜负的人,带领着他去夺取最后的胜利,彻底熄灭强敌的贪欲,彻底斩断他们的溃退之路!

“出塞”,并没有诗人想象得那么浪漫,战争远比诗人的描述更为残酷。诗人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他在另一首《出塞》中写道: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再正义的战争都有惨烈的杀戮,再正义的战争都有血腥的飞溅,生命的殒灭。

一场杀戮刚刚结束,另一场更为惨烈的战争又在紧锣密鼓地酝酿。诗人深知,哪一场战争不是以牺牲生命为代价,哪一场战争的结局不是血流成河、白骨盈野。“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战争没有胜负,战争制造苦难。战争不可避免,战争难有穷期。

王昌龄亲历边塞,亲历战争,他深知,浪漫的背后,是更多的不幸。作为一个战争的参与者,他要做一个强悍的吹鼓手,以表达戍边将士的赤胆忠魂,他要把必胜的信念浇铸进每一个灵魂——义无反顾,不胜不归!

意志如铁

要夺取战争的最后胜利,必须要有坚强的意志。试看《从军行》其四: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毛泽东在给女儿李纳的一封信中说:“这里有意志!”“这里”引用的就是王昌龄的这首《从军行》。“这里有意志!”这是一个现代伟人、豪迈诗家对一首唐诗的评价。诗言志。诗歌里所书写的豪情壮志,就是诗人的坚强意志,就是诗人的刚性气质。这意志的体现既来自于壮阔的景象,又来自于作者坚定的决心。有这勇敢而强大的心,何愁没有意志。

读这首写于一千多年前的诗,铁血男儿的钢铁誓言至今还铿锵作响,誓不得胜不言归的决绝态度撼天动地,令人魂悸心惊。越是艰险,越要向前。越是艰险,越能考验一个铁血男儿的忠肝义胆;越是艰险,越能突显一个钢铁战士的必胜信念。

在所有纸上谈兵的文人中,谈得最畅快、最豪气干云、最气吞山河、最英气逼人的,当王昌龄莫属。即便是以仙盖世、以豪名世、以狂惊世的李太白,也要逊色三分:“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读起来,底气就略显不足。“黄沙百战”的磨砺,形势险危的紧逼,建功边塞的豪情,金甲炫目的英姿,无不显示出诗人摧城拔寨、所向披靡的气概与意志。

楼兰不破,就没想要站着回去!

楼兰不破,人生就没有价值,就等于自己到这个世界白来了一回!

“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正是一阙英雄赞歌。战士的豪气排山倒海,诗人的底气气贯长虹。“气”压古今,誓可断金。王昌龄营造的这个意境,让所有借纸谈兵、借诗言志的文人,都不得不低首摧眉!

既有人生的豪迈,又有不屈的意志,一首短短的七绝,能有如此威力,足见王昌龄在七绝上的功力之深,造诣之高。这组《从军行》一共写了七首。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这是《从军行》其一,刻画了边疆戍卒怀乡思亲的深挚感情。

一座古城横绝域,万里江山万里愁。“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诗经·王风·君子于役》)这样的时节,这样紧迫的形势,怎不催发人思念征戍边关的亲人?“金闺万里愁”,征夫不归,正是怨妇思夫的因由所在。而要消除边患,消除愁怨,不是一两场战争就可以解决的,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再看《从军行》其二: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响彻边地的琵琶声换了一曲又一曲,不变的是对妻子、对家乡的思恋。

真是,琵琶一声撼山月,不尽边愁,月照高楼,别情不易死不休。秋月高照,长城横亘,那“撩乱边愁”,不仅听不尽,而且除不去。曲声可以改变,思念一如既往。

在唐朝,有很多诗人都曾以此为题,写出了不少的优秀诗章。杨炯首发先声: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在边关吃紧的关头,枯坐书斋的书生禁不住羡慕起“百夫长”来。他认为,即使做一个冲锋陷阵的士兵,也胜过枯守笔砚的书生。

李白也写过一首《从军行》: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

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

战争的残酷不仅令铁衣破碎,军事要地也经历了反复的争夺。更重要的是,原来的千军万马,现在是“残兵千骑归”!好险,竟差点儿全军覆没!

这是一场败仗,败得惨烈,败得悲壮。李白为我们设置了一场战争的一个瞬间场景,我们从中看到了败者的豪情,胜利的希望。

边塞题材的诗,王昌龄还写过《塞下曲》组诗:

其一

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

出塞复入塞,处处黄芦草。

从来幽并客,皆向沙场老。

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

其二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战争是欲望的延伸,贪欲的恶果。

和平是战争的间隙。

战争让最健壮的男儿去专事杀戮,让最年轻的生命长驻边疆,闲置时光。“皆向沙场老”就是余生者残酷的现实。

而战争的结局,又往往是两败俱伤。和平与安宁的前提是:“白骨乱蓬蒿。”见此情景,那些封侯拜相的英雄,他们荣耀的光芒是不是要减弱三分呢?他们高傲的目光是不是应该为失去的生命低垂三分呢?

玉壶冰心

王昌龄仕途不顺,却结识了不少朋友,尤其是当时的大诗人,差不多都与他有过交往。除了“旗亭画壁”的故事外,还有很多诗酒酬和。这首《芙蓉楼送辛渐》特有名。王昌龄借题发挥,写友情别情的少,自我表白的成分多。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片冰心在玉壶!”他托朋友辛渐捎去口信,在这个人浮于事、名利至上的社会,自己虽然远走江湖,身在红尘,但性情不改,品节不移,冰清玉洁的人格本真如初,而且还保持着应有的鲜度和纯度。

尽管寒雨冻人,世风诱人,就让那孤然兀立的楚山作证吧。洛阳亲友对自己的牵挂实是自己对洛阳亲友友谊的实证,内心的表白。看似随意,实是日夜难以消除的念惦。

真实的友情和对友情的态度,检验着我们的凡心是否还保持当初的真纯,考验着友谊是否经得起长久的离别,经得起遥距的阻隔。

他告诉友人:真正的情谊无论经历怎样的挫折、变故,都始终坚守着应有的质地!

“穷则独善其身。”王昌龄有中国文人共同的优点和缺陷。冰清玉洁的人格本真是其优点,而当不了官、入不了仕,则只有给自己服一剂传统的精神慰藉。究其实质,他们都期待着“达则兼济天下”这一天能够幸运地降到自己头上。功业梦是文人士子人生目标的终极追求,王昌龄亦在此列。

有所不同的是,有的人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为世俗所累、所染、所逼,慢慢地就迷失了自己。他在这里庄严宣告:我还是你们先前认识的那个王昌龄!

如果用贺知章的“春风不改旧时波”来阐释王昌龄这句诗要坦呈的心迹,再形象不过了。莲藕不为淤泥而染,品质不为世势改变。

他在《送张四》里写道:

枫林已愁暮,楚水复堪悲。

别后冷山月,清猿无断时。

诗人所传达的信息是:没有你的日子里,我的生活分外凄清;没有你的岁月里,总是孤单把我包围;一声清猿的鸣叫,就足以让人魂动心惊;曾经火热的秋枫不再热烈温暖,曾经清冽的楚水今天更令人心寒;那些我们曾经怡然共赏的美景,眼下更令人伤心!

山水共睹,岁月作证。友谊的真纯无时不在考验着我们。诗中的“我”对远去的朋友一片真情!

遭遇不测,处境险恶,依然节操不改本色。各自珍重,是每一个品格高洁的人应持的态度。如此这般,友谊自然保有它原先的纯度。

环境再变,处境再险恶,世势再苍凉,总有些东西固守了原有的质地,原有的硬度。这,就是节操,就是一个人的傲然气质和洁净心灵。

“一片冰心在玉壶”,一语双关。这就是对知交故友的纯洁友谊没有因苍凉世势与炎凉世态而改变。心中对他们的念惦浓度一如从前。

铁汉柔情

王昌龄在边塞诗中一派豪迈,是个十足的硬汉。但他同时亦满含柔情。《闺怨》和《长信秋词》素负盛誉。看这首《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是一种醒悟,发生在风华绚烂的春天。

美好的春色岂能仍由错过,靓丽的青春岂能白白虚度?闺中少妇不是“不知愁”,而是最知愁。不然,她为何偏偏选择风和日丽、柳色含烟的时刻,才盛装登上高楼?明明知道登高凭栏、举目远眺会撩起她对征人的思念,明明知道村外路边招摇的柳色会勾起她无边的春愁!

这是一场凄美的错,她愿意将错就错。

少妇的青春在明媚的春光里张扬。张扬,她把青春把梦想张扬成春色里最惊心动魄的一部分,她美艳的青春谁又来欣赏?抑不住的悔恨春草般疯长。出征的时候还千叮咛万嘱咐:好好干哦,人家都说“功名只向马上取”,家族的荣耀全看你啦!今天,面对美景,形只影单的她不禁悔意顿生:我咋这么笨哦,早知道,才不叫你去觅什么相,封什么侯!相守的日子多么美妙,远远胜过对虚名的追求。

功名需要追求,爱情更需要坚守。

“不知”和“忽见”恰是诗人作诗的技巧。一个“悔”字,道出了怨妇的心声。作为自然人,任何人都会因怀春而生幽怨。一个“悔”字,见出了闺中少妇当初的“虚荣心”。望夫成龙的愿望由来已久。她也脱不了名利的驱驰,当初竟然愿意以牺牲自己的青春年华、美满爱情为代价,把自己的年轻夫君赶上血雨横飞的战场。今天,想来实在可笑,才知道平常、厮守的生活更加重要!

投奔沙场“觅封侯”是古代男儿出人头地、光耀门楣、除读书及第以外的另一条晋升之路。如果不出去拼一拼,搏一搏,就觉得自己枉为男人,枉在这个世界走了一遭!无论是国家的使命,家族的责任,还是丈夫的职责,其中任何一条理由都会将血性男儿推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战场。再说,真男儿志在四方,伟丈夫拍马疆场,你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无端辜负“闺中少妇”望夫成龙的愿望!

是男儿的自我要求,自我鞭策,还是家族的需要,国家的召唤?总之,他年轻气盛的时候便抛家别子,远走异乡。漠风中出没,血雨中驰骋,一刻也没有忘记辞家别妻的承诺。

如今,杨柳几度绿,春光几番去。当他的女人对着招摇的柳丝悔意连连的时候,他深知功名还遥遥无期,团聚仍是一个无望的奢求。她才知道,举案齐眉的平淡生活的重要。

一个女人的呼唤,让天下所有的男人猛然醒悟:幸福和富足,宁静和丰盈,功名和利禄并不是活着的全部。

再说,求取功名永远是人类社会一个永不湮灭的主题。古往今来,多少男儿为之献上了美好年华,多少男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多少自负的汉子甚至为之丧失尊严,凋尽朱颜。

在王昌龄那个令人羡慕的时代,多少女子为之芳华凋谢,成了男子汉求取功名的祭品。《闺怨》写出了古代妇女内心世界的本真,“悔教夫婿觅封侯”,让人不由得怦然心动,万分惆怅。王昌龄的《闺怨》激起了一片千年不息的回声。

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

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

——沈如筠《闺怨》

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

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

——张仲素《春闺思》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金昌绪《春怨》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

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空房泪如雨。

——李白《乌夜啼》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李白《春怨》

这些“闺怨”诗,截取了生活的一个断面或者某个特定的瞬间,闺中少妇心理微妙变化的刹那,扣人心弦,让人黯然恻然。

王昌龄的这两首《采莲曲》也写得情味盎然,引人遐思。

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

来时浦口花迎入,采罢江头月送归。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侠骨里流淌柔情,强悍中渴望优雅。生活需要浪漫的点染,品位的提升,情感需要妩媚的照耀,甘霖的滋润。

除了千里漠野,万里奔沙,除了金戈铁马,刀兵相接,生活还有另一种形式,别一番滋味。

采莲少女们为我们编制了一道美妙和谐的图景,生活的底色与亮点,在这些平凡的劳动中自然而然地“魅”起来。生活总是平等地给予我们,只是我们缺乏善于发现的眼光和及时把握的能力。有时,又表现出惊人的熟视无睹,麻木愚钝。很多美好的东西因我们的平庸而被忽视。当我们怨天尤人的时候,却不知道躬身自省。

王昌龄最擅长七绝,他把绝句写成了绝唱,几乎首首都是精品。这“七绝圣手”“诗家天子”的桂冠也不是随意可颁的,也不是随便哪位都接得住,承得起的。

因此,他的英风盛概随了他奔纵的诗,一直澎湃不息地由古而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