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孟浩然:徒有羡鱼情——永远被徘徊在仕场之外

命运难违

孟浩然,世称“孟襄阳”。在唐代,他是写山水田园诗的高手,与王维合称“王孟”。他一生徘徊在权场以外,虽很是羡慕,却未曾入仕,只得归山闲居,又称他为“孟山人”。

孟浩然曾隐居鹿门山,四十岁时游历长安,参加科考落榜。他在长安文人扎堆的地方赋诗的时候,因得“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的绝句而名动公卿,满座为之倾倒。连张九龄、王维这些大腕都为之动容。还是青年才俊的李白也写过“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的句子。他的名气之大,影响力之广,可见一斑。后因写诗引起唐玄宗不悦而被放归襄阳,于是漫游吴越一带,游览名山胜水。公元734年,襄州刺史韩朝宗约孟浩然一同到长安,准备向朝廷举荐他,但他不慕名利,到期竟然失约不赴,自动放弃了对功名的追求。

孟浩然生活在盛唐时期,早年曾有远大的抱负,但在政治上困顿失意,过起了隐士生活。他洁身自好,不乐于趋附权贵,他耿介不随的性格和清白高尚的情操,历为世人推崇。

关于他因诗犯上而放归襄阳,赶回老家,《唐才子传》有这样的记述:

维待诏金銮,一旦私邀入,商较风雅,俄报玄宗临幸,浩然错愕,伏匿床下,维不敢隐,因奏闻。帝喜曰:“朕素闻其人,而未见也。”诏出,再拜。帝问曰:“卿将诗来耶?”对曰:“偶不赍。”即命吟近作,诵至“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句,帝慨然曰:“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因命放还南山。

大抵是说,有一天,王维邀请孟浩然到内署作客,两人正聊得兴起,听说唐玄宗来了,王维觉得千载难逢,正好引荐他。可他竟慌作一团,匆忙间躲到床底下。唐玄宗进来,见屋内“异常”,王维也不敢隐瞒,据实以报。听说是孟浩然在此,玄宗高兴地说:“我听说过此人的诗名,还没见过其人,为什么要躲起来呢?”玄宗叫他出来,孟浩然既兴奋又紧张,拜见了玄宗,玄宗就让他朗诵自己最得意的诗。孟浩然没细加审视,就选择了寓意深刻的《岁暮归终南山》。

孟浩然在这首诗里自怨自艾,满怀都在倾诉他仕途失意的幽思。他的本意是想表明自己从未放弃求仕之志,希望得到皇帝的重用。不料,唐玄宗一听到“不才明主弃”时,竟勃然变色道:“卿不求朕,朕岂弃卿?你这明明是说我不任人唯贤、不重视人才嘛!”遂把他赶出京城,还抛出一句话来:“以后不再录用!”孟浩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永远“被徘徊”在仕场之外了。

我们不妨先来读读这首触怒了天子、给孟诗人带来厄运的《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因为一句“不才明主弃”,彻底断了孟浩然的仕途,其真实性有待考证。只是这句为他带来厄运的诗,倒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同的人会读出不同的旨趣。所以,诗人在结尾时说:“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尽管对自己“临门一脚”时的“不争气”一直怀恨在心,到最后他还是认识到了世间之事皆如夜窗之“虚”。重负释然,心怀坦荡,融入自然,杂念一除,他的诗也便清洁了许多。

因为“愁”,诗人辜负了最好的风景,最美的年华,到了“白发催年老”的时候,才跳出“愁海”,挣脱名缰利锁的羁绊,才获得了真正的解脱。“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他断然斩去入仕的俗念,毅然决定回到故园,坚守寂寞。孟浩然的醒悟还不算晚,他终于从名利的牢笼冲了出来,走向自然,还原自我,一样赢得了人们的尊重。

离开京城的时候,孟浩然无奈地写下了《留别王维》: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诗人是书生,当然,并非所有的书生都一定是诗人。

清人黄景仁说:“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用在孟浩然身上或许有失偏颇,但是,这里形象地点击到了孟诗人生性脆弱的“软肋”,一到关键时刻就犯迷糊,因而成不了“器”,就直嘀咕“知音世所稀”,不得不回归故园关起门来怨自己不争气。这句话让王维听起来也不爽兴,以为在埋怨自己不是他真正的朋友,埋怨自己关键的时候没有尽力助其入仕。

文人走仕途,是历史的局限,是那个时代给他们搭设的有限舞台,划定的表演空间。一旦没有登上这舞台,失去这空间,他们就给自己的人生界定为“失意”,经不起世事风云的,就跑到偏乡僻壤,远远地躲起来。

在孟诗人看来,人一旦失意,生活就失去了明亮的底色,老想着自己这样寂寞无聊还有什么值得期待呢?人生绝了念想,断了盼头,就是天天碌碌无为地奔走,最终还是独自空手而归。老是这样也不是办法,还不如归隐到偏远的山林去,闲得没事干就去看看那里的花花草草。知音少是自然的事,就更甭想哪个当权者来提携你了。或许今生今世命中注定要自己空守寂寞,还是回家关起门来自得其乐。

多低调。低调得没一点儿生气。或许,史上的那些落魄者都是这副样儿。好在,孟浩然还能够勇敢地面对这些,写一首诗把心里话全都抖出来。怨气也就消了几分。

孟浩然最终作出了这样的决定,还赢得了李白的敬佩:“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孟诗人一下子变得高尚起来,在李白眼里成了高山仰止级别的人。

对于一个四十岁才跑出来想做官的人,这次打击是致命的。从心底里讲,他是希望求得一官半职的。看这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他的愿望还“相当”地迫切。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洞庭湖的浩阔容得下广大的天空,洞庭湖的波涛可以撼动坚固的城池。

洞庭湖的波涛却不能荡尽一个旁观者的惆怅与落寞,壮阔的景象激起了一个落拓诗人的用世情怀。

大唐气象也正像眼前的洞庭湖一样,波澜壮阔,风生涛起。诗人年华虚度,岁月蹉跎。他有志未伸,践志无门,一直徘徊在仕场之外。

临河羡鱼,欲渡无舟,正是诗人的尴尬所在。

诗人“徒有羡鱼情”的苦闷源自“欲济无舟楫”的处境。置身于这种处境的人何止孟浩然,还有很多人在苦苦地奔走,强力地争取,也许连表达这种“意愿”的机会都没有。

孟浩然面对的是当朝“过期”宰相张九龄,他的“意愿”得到了婉转的表达,他的“赞歌”同样唱得恰到好处。

他的尊严得到了有效的维护。这是他比才华更为重要的“资本”。这是一个文人安身立命、行走四方的最后依凭。

山水胜迹

离开京城,为了排遣苦闷,孟浩然长途跋涉,出游吴越,失意之愁,在所难免。看这首《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江上弥漫的不只是烟雾,还有诗人悒悒不欢的情绪。“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自洛之越》)他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奔吴越而来的。遇到这事,谁都不会有好心情。

诗人是孤独的,在他的寂寞之旅走向这一天的尾声时,又添新愁。

自己是一个孤苦的漂泊者,旅途疲劳,只得在江边的小沙渚上歇息。像他这种失意的漂流客,哪来银两收入。他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宿鸟归飞,炊烟袅袅,天地之大,江海之阔,远离亲人,没有朋友,只有那一轮孤月与自己一如既往的这般亲近!《王风·君子于役》里写道:“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一位距孟诗人一千多年前的少妇,于夕阳西下、鸡进笼舍、牛羊归栏的时刻,她更加思念在外服役的丈夫。也是在日暮时分,孟诗人想到的肯定不止家人。他的愁有目共睹。此刻,烟雾袅袅,四野茫茫,江水悠悠,月照孤舟,他孑然一身,仕途的失意,理想的幻灭,羁旅的惆怅,故乡的思念,人生的遭逢……纷至沓来,涌上心头,怎不又添新愁?

李白也有类似的感受:“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明月,在人们最需要的时候,给人们送去了温暖的照耀,光明的指引,亲切的问候。孤旅的惆怅非孟诗人独有。

一个能够从自然获取温暖、求得亲近的人,他不会孤独。他会想起曾经的友人,以此消除心中的惆怅。为此,他写下了《宿桐庐江寄广陵旧友》:

山暝闻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天光暗淡,耳畔只有一片声响:猿啼,夜流,风鸣。茫茫黑夜,滔滔江流,一眉月牙照耀着一叶孤舟。他想起了扬州的朋友,唯“两行泪”,遥寄旧友!

唯两行清泪,现在可以寄出;

唯两行清泪,足可代表全部的情谊;

唯两行清泪,便印证了友情的深厚。

我们从两行清泪里,咀读出了诗人的悲境。彼时是“江清月近人”,此刻是“月照一孤舟”,唯有明月,可以适时送去真切的问候。孤境堪哀,凄境难胜。辗转悲辛,是漂泊者甩不掉的重负。

除了愁绪纠结,有时还有往事的袭扰。《与诸子登岘山》借古伤今,感叹身世。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再伟大的人物都是时间的俘虏,都经不起岁月的无情杀戮。

再伟大的人物都将化为尘土,只有江山胜迹和他伟大的作品,让“我辈”一再拜读,一再品阅。“羊公碑”已成残迹往事,然而,晋代名将羊祜也好,还是当世不得志的孟浩然也罢,都经不起岁月的淘洗。我们今天追缅的,是他们留给我们的精神补品。

人事代谢,往来更替。当我们这些来者站在历史的遗迹前不住的慨叹时,也在一步步走向过去,沦为陈迹。

敏感的诗人读出了人事荣枯,读出了不可逆转的生命流程。他就不为自己的得失而悲,他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应对。

当我们徘徊、流连于历史遗迹时,我们从已逝的生命中读出了共同的结局。我们就不会斤斤计较眼前的得失,我们就知道该如何使生命之花开得更加明艳,让自己的日子保持充分的亮度,守住应有的新鲜指数。

当络绎不绝的行人感叹眼前的时光美景时,诗人却保持了应有的冷静;当人们盲目地穿行时,诗人站在热闹的边缘看到了人世的真谛。孟诗人面对一个贤者的碑刻泪流满襟。他清楚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他明白无论怎么抗争,最后还是要接受多舛的命运。孟诗人的滂沱泪雨,更彰显出一个文人的自我意识,自我觉醒。他深知,面对所处的时代,自己肩上应承担的责任。

孟浩然自不必哭了,因为他自己说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即使他没有“政绩”,也不要紧,诗名长存,他的不懈追求早已印在了我们的记忆里!

江山胜迹永恒,即使被某些虚妄张狂之人损毁,又会出现新的“胜迹”,仍然可以供我们观瞻凭吊;人事的湮灭不以我们的意志而转移,关键在于我们该如何面对“胜迹”,如何取舍;“名”固然重要,关键在于我们获取“名”时所选择的方式。早年“为文三十载,闭门江汉阴”,为的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成功入仕,将名和利尽收囊中。

孟诗人半生求名,无有所得,转而回归田园,寄情山水,反而诗传名存,连诗仙太白也要仰之敬之,赋诗记之,赞他“迷花不事君”。

而真正给孟浩然带来巨大声誉的,是他淡定以后的山水田园诗。这首《过故人庄》最富盛名: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原来,生活还有另一种过法,除了名利仕途的追求外。

这种过法就看你是不是拿得起,放得下。锦衣玉食,是富丽与显贵的象征;粗茶淡饭,是淡定与简朴的体现。当命运由不得我们去挑拣的时候,我们就应该用自己的方式去坦然应对。

冲出红尘,斩断纷杂,回归简朴,田园是困顿者的天然“氧吧”。

不能在华丽与喝彩中风光与荣耀,那就在素淡与平常中怡然地坚守。

孟浩然于中国文人的最大贡献就在于此。他清晰地为我们勾画出了田园生活的理想画图,让后世文人省去了构思的烦恼。他同时为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描画了一幅世外桃源般的乡村生活图景,让空泛的和谐回归到存在的现实。

我们今天所倡导的和谐社会,实质要义大抵如此。

人的和谐才是理想生活图景的核心,才是问题的根本。如诗中孟浩然似的生活,就令我们好生羡慕!难怪有那么多心存梦想、不满现状的人想要时光倒转,梦回唐朝,去过孟诗人般的田园生活。就诗人而言,何须重阳日,天天“话桑麻”。

这是一种优雅的生活,一种令人回味、叫人羡慕的远逝的记忆。

这样的生活,孟诗人既浩然,也淡然。“把酒话桑麻”“还来就菊花”,多惬意呀!只有灵魂实现了真正的回归,他才能从平常的生活中体会到田园生活的真趣。相晤,相约,绝无拘束,全凭兴致。如此,诗也写得自然流畅,不着痕迹,大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至境。

孟浩然这首知名度最高的《春晓》诗,同样深得自然的旨趣: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繁华总被风吹雨打去。美丽总敌不过岁月的风蚀。

能够听着窗外的鸟鸣声,去关注春花的谢落,说明诗人早已深知时间的珍贵,早已深知流年的飞逝。因为年华又被鸟声叫走了一个轮回。

他的担心并非多余,他埋在内心深处的一个问询,唤起了我们的沉思。

每一个春天的过去,都有她深刻的寓意,每一朵花的绽谢绝不是无缘无故。掩耳不闻窗外事,那是自我封闭。只有处处留心的人,才能感受到自然赋予我们的乐趣,才不会错过她最惊艳的亮相。一直追着春天走的人,永远体会不到与春天同步的快意。与春天同步的人,也成了春天里一处最耐读的风景。

面对即将逝去的春天,诗人给了我们这样的启示。

昨夜的风雨到底吹折了多少娇艳的春花,对于一个真正的隐士来说,是不必格外关注的。卧榻之上,被啼鸟唤醒的诗人,他的心不可能真正地了断红尘。他内心的叹惋就是在为那些零落的芳尘祭出他惋恻的悼词。落花有知,亦应为诗人发自内心的这一份悲怜,在来年的枝头献出明艳艳的笑颜,沉甸甸的致意。

繁华与衰落相生,欣喜与失落共存。当你为窗外的生机而怦然心动,恻然而伤时,你又同时想到了时间的不可停滞,想到年华的无情流逝;当你享受到春宵的怡然沉睡时,你又会为功名无成的人生而陡生伤郁。“花落知多少”,有多少美艳的花朵为一夜风雨殉情,有多少怀才不遇的士子白白葬送了可贵的青春与灵锐的心力?如果是暗叹自己的青春流逝,诗人就显得有些多余。因为,“人事有代谢”,这是他自己说的,是自然法则,那样,就未免有些矫情。

好在这首诗纯真自然,童趣味跃然于纸。他的内心还算年轻,他让我们明白,欢乐的时光更应该珍惜,青春年少不要透支光阴。

诗人的心总是闲不住的。不是被寂寞占领,就是被忧戚俘虏。窗外的那一声鸟语,就唤醒了他深埋内心的忧戚。

即使面对美丽的风景,有时也会心生遗憾。孟浩然的这首《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由平凡升华出大美: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最美的风景里应该与最好的人相守共赏。相约的好友却不明缘由地无故缺席。残缺的美成就了这首诗。

丁大的爽约,实则是我们的万幸。

丁大无缘与诗人同赏此刻美景,他不仅辜负了诗人的盛情,也辜负了最美的风景。夕阳西下,万壑蒙烟,凉生松月,清出风泉,樵人归尽,暮鸟栖定。此时,就应该是两位相约的好友准点出场的时候。然而,只有诗人独自抱琴,徘徊在青萝参差的小径,一任风月从身边肆意流逝,一任诗意被爽约的人无情闲置。

丁大是否有缘重温,我们自然无法考据。即使是看了,他也一样遗憾——彼时的松月已非眼前的风景,正所谓时过境迁——在最美的风景和美妙的诗里,独独缺了他自己。

孟浩然最终为友情而逝。从岭南贬所返回的王昌龄到襄阳去拜访他,他恰好大病初愈,不得饮酒。但是,至交远道而来,岂能不以酒相待?结果是旧病复发,回天无力。

孟浩然的死,印证了两句古话:一是“患难见真情”,二是“士为知己者死”!孟浩然就这样浩然而去了。即使仕途失意,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