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骆宾王:壮士发冲冠——敢于向皇权挑战的代价

昂首高歌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这是初唐一个年仅七岁的儿童面向这个陌生世界发出的稚嫩的声音。

他就是“初唐四杰”排在最末位的骆宾王。杨炯排在第二位就不太满意,而骆宾王对他的“末位”似乎并不在意。

七岁能吟出这样的诗,着实不易。当我们还在跟着大白鹅牙牙学语的时候,诗人早已读出了鹅的自信。

绿水无尽,清波流韵,一个幼稚的生命,在逝水不驻的河岸,以简单的方式吟出了生命的纯真。鹅在春江游弋,鹅在波心穿越。鹅在欣赏春景,鹅是诗人眼中的惊喜。语天真,意天真,情也天真。一首诗,一幅画,一段配乐的视频,有声有色,情景交融,诗情洋溢,童趣横生。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这是一个诗人初来乍到这世间时向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初的声音。他昂首苍宇,曲项高歌,仿佛要让全世界都听到他的声音。

此时,天真的鹅尚不知道世间的污浊,尚不知道清流下面的险恶。一曲稚气洋溢的儿歌,的确不能预知未来的坎坷与险恶。诗人的遭遇毫不费力地印证了这一切。

声音挣脱流水,飞离河岸,穿越旷野,抵达无限的高度。吟完这首诗,他有了“神童”的美誉。“神童”的美誉并没有为他带来多少好处。他的命运如那个肇端初开的时代,波诡云谲,时势多舛,命途难测。

骆神童天籁般的歌吟唤来了一个强大的时代。可惜,他万般努力,却没能一路行吟下去,没能昂然迈步于那个时代无比煊赫的光影里。

命途多舛

红颜薄命,天才不达,自古如此。

骆宾王出生在今天的浙江义乌。七岁能诗,号称“神童”。在“初唐四杰”中,除卢照邻外,其他三位都是天资聪颖的神童。王勃六岁善文,十六岁入仕,杨炯九岁被举为神童,骆宾王七岁能诗。初唐四杰虽然都是响当当的“天才”,却都无一例外地仕途蹭蹬,命途多舛,都无一例外地没有摘得善果。

骆宾王一生最“背运”的有两件事,一是被诬入狱,一是为徐敬业讨伐武则天写讨伐檄文。结果讨武兵败逃亡,不知所终,至今成谜。据说,若干年后,宋之问游灵隐寺,诗兴顿生,得“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句,一时未得下一联,旁边的老和尚说:“何不‘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宋之问因此才顺利地写完了全诗。而那个老和尚,据说就是骆宾王。等宋之问再访时,老僧已不知所踪了。倘若骆宾王知道宋之问的为人,或许就不会帮他续诗了。

骆宾王的文采在这两次事件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狱中,他写成了《在狱吟蝉》,以明心迹: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一只小小的蝉,于那个遥远的秋天,隔窗与一位身陷牢狱的诗人对话。

小小的蝉的高洁,小小的蝉的期想,深深地打动了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诗人在与蝉的心灵对话中,知晓了小小的蝉的命运,以及彼此的未来。他们在露重霜寒中接受着一样的考验。他们在彼此的信赖中结成了知己。破茧高飞是他们共同的梦想。

因了这首短短的诗,我们知道蝉飞到了一个常人难及的高度。

因了这首短短的诗,我们知晓了才子内心的洁净程度。

张九龄在《感遇》中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一样的情怀,一样的气节。自然的品质得到了两位诗人相似的心灵回应。

这首诗前有个序,可知此诗写作背景:“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人心之异于囊时,将虫声悲乎前听?”以蝉表己,骆宾王成了那个时代吟诵自己的高手。千百年以后,他的吟诵同样赢得了我们的回应,征服了读者的心灵。

诗人前景难料,哀痛难堪。秋蝉生命将尽,它哀哀切切地嘶鸣,更引得诗人无限怅惘。秋天阴浓露重,纵想高飞,也是有翼难振。秋风狂虐施暴,淹没了蝉低微的吟唱。诗人就算是自己想有所作为,也会为黑暗时局遮蔽,难以传达心声,达成愿景。

不是所有的奋斗都有如愿的结局。有时,你坚持得越恒久,奋斗得越强势,挫折越多,付出的代价也越大,甚至是灭顶之灾。骆诗人本心存九天之志,却未老头先白。陈子昂更惨,壮心未酬,却冤屈地交付了整个生命。他积极进取,却落得牢狱之灾,最终被奸人所害。两人都没有摆脱厄运,只是付出的代价大小有别。

这是一首咏物诗,表达了他独特的心志。在吟蝉诗中,初唐虞世南的“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蝉》),写自己不依凭外力,踌躇满志,志向高远。晚唐李商隐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蝉》),写的是怀才不遇。这几首诗都成了唐代吟蝉诗的名篇。

则天大帝用什么方式窃取了国家政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否以柔韧的肩头扛起整个大唐江山。

历史真实而清楚地告诉我们,则天女皇虽使用了一些“过激”的苛政厉律,武氏日月齐辉的天空下,社会还算安定,人民还觉康乐。骆宾王的讨武“檄文”似乎没有多少意义。也许是某些人想借“讨武”之名另有所图亦未可知。不过,我们仍然可以这样褒扬骆诗人,他至少是一个真正的文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历史使命感的人。对此,理当焚心香一炷,献上我们由衷的敬意!

而对“初唐四杰”文学成就的肯定,一直存有争议,有人甚至讥笑他们“轻薄为文”。到了杜甫,终于给出了定论。老杜就如何评价庾信和初唐四杰,一口气写成了《戏为六绝句》。第二首写道: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意思说:王杨卢骆合力形成了一个朝代的诗歌风格和体裁,浅薄的评论者对此却讥笑不休。待你辈的一切都化为尘土之后,也丝毫无伤于滔滔江河的万古奔流。

时间是最公正的裁判。四杰的诗文代表了当时的最高水平,他们纵横的才气、杰出的作品证明了一切。老杜的评价同样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时过境迁,一千多年后,“初唐四杰”的文学成就依然得到了世人的认可。

怒发冲冠

公元678年,骆宾王以侍御史职多次上疏讽谏,触忤了武则天,不久便被诬下狱。第二年秋天,骆宾王遇赦出狱。这年冬天,他奔赴幽燕,另图报国之策。大约这一时期,诗人在易水送别友人,写下《于易水送人》,借古喻今。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从易水出发的英雄让其他英雄黯然失色。

是英雄成就了易水,还是易水成就了英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从此便对英雄心生敬畏。我们便不能忘记曾经发生在那条河上的故事,不能忘记那悲壮千古的一瞬,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首悲壮之歌来。

壮士,即荆轲。据《史记·刺客列传》记载,战国末年,荆轲为燕太子丹复仇,奉命入秦,欲以匕首威逼秦王,使其归还诸侯之地。临行时,燕太子丹、高渐离、宋意等众宾客穿戴丧服,在易水送行。临别时,高渐离击筑,荆轲应声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歌声悲壮而激越,“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歌声中,壮士决绝而去,果真是一去不返,更增加了这首悲歌撼人心魄的感染力。

歌声穿越千年时光,破空而来,回荡在易水上空,令今日的易水寒冷如初。

今天的别离一样地悲壮,今天的送别依然有当初的寒度。

陶渊明曾有《咏荆轲》:“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英雄不问结局,英雄不管成败,但英雄绝对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在干什么。

血性的力量气吞山河,英雄的诀别横绝时空。豪情击打起易水的波涛,易水的波涛催迫着英雄的步伐。冰凉的易水飞卷着逼人的寒气,英雄因此更觉壮行的迫切,远征的快意。

此去者谁?去到何方?因何而别?都显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诗人从出征者那里获得了应对强大对手的力量。不管命运如何,诗人都要续写一段撼天动地的传奇。

这就是他的可敬之处,诗人钢铸的灵魂如高擎的旗帜,在易水拍岸的涛声中翻卷,飞扬。

易水的涛声催迫着一切正义之士喷张的血脉,直到今天,仍有激越的心跳在为易水而动!

这首咏史诗寓意深远,笔调苍凉,写尽了诗人情怀。骆宾王长期怀才不遇,爱国之志无从施展,反而还深受迫害。寒冷的易水里,不仅有古人的悲壮,更有诗人对自身处境的感慨;萧萧的风声里,不仅有历史的苍凉,更有黑暗时局和不测命运的催逼,令诗人的心羽悲风般不住地奔鸣,易水般壮阔地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