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伟大在于它的波折,这就像取经一样,只有踏遍千山万水,历过大小妖魔,取得的经才是真经,所以我和木子必定要经过一番坎坷,才能修成正果——我只能这么想,不然我睡不着。
天气猛地冷了下来,好像气温原本正缓缓地走下坡路,突然一个不慎,掉沟里了,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
夜里被冻醒了,我起身把所有铺的盖的都搬出来用上了,包裹得层层叠叠仿佛一个汉堡包,我就是中间那片肉,纵然如此,还是觉得阴风阵阵。伸手一摸被子外面,冷潮得像是刚从冰水里拎出来,不像是被子在温暖我,倒像是我在温暖被子。实在熬不住,忍着冷下床去摸暖气片——是热的呀,内功这么深厚,怎么就不能传点给我呢?我要是孙猴子就好了,一年四季只需一件虎皮裙……
把门窗检查了一遍,确定关严实了,我又上了床,身子缩成一团,哆嗦着取暖,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腰上的肉,软软的还在——谁说胖子不怕冷啊?——总算迷迷糊糊再睡过去,一个梦没做,醒来时天已大亮,外面一片嬉笑打闹声。
好奇冻死人。我警告自己。好不容易养成一点热气儿,可不能轻易放跑了,这个冬天就靠它了——靠,谁在我被窝里放屁?
我懊恼地起身,披着被子去开门,突然入眼一片白亮,眼睛不自觉地眯了起来。
正是雪后初晴,外面一片银装素裹,太阳正冷淡地照着,光线四下里乱窜,让白的更白,黑的更黑,连灰沉沉的松柏也添了一丝生机,显得新鲜了不少,整个世界像是被老天爷调高了明度和对比度。甬道上的雪被人扫开了,道边的雪因此更厚了,有老师正带着学生打雪仗,佯装指挥官:“注意阵型!穿得厚实的往前站,怂什么?主力输出靠后,浪什么?”突然被一个雪球砸了脑袋,恼火地望向对面:“谁砸我?”对面的人都停了手,瞪着眼互相看看,没一个吱声。
教导主任袖着手沿着甬道走过来,见了那老师,一招手:“张老师挺有兴致啊!”
被称作张老师的高个儿男人随手团起一个小雪球,攥紧了,轻飘飘地冲教导主任扔过去,算是邀约:“主任来一起玩吧!”
教导主任手忙脚乱地把雪球接住了,弯腰放在地上,直起身来,拍拍手笑说:“你们玩,我从来不玩这个。”正转身要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雪球,直冲着他的脸去了。
“呀!”教导主任生平绝学仅两招进手招数——提携和推拉——大概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被打,猝不及防之下被雪球打中了鼻子,立刻面露凶相,环顾众人大声质问:“谁扔的?!”
照旧没人吱声。
教导主任眼神不善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凭借自己多年的纠察经验竟然没看破,气愤地走了。
不远处有两个学生正在堆雪人,小雪球摞在大雪球上,光着头,石头做的眼睛、鼻子和嘴,一副初来乍到没见过世面的惊奇模样。其中一个学生走到树下,应该是打算折根树枝给雪人做手臂,被教导主任看见了,隔老远用手指着大喊:“干什么呢!”
“不好,教导主任来了!”另一个学生喊。
那学生回头看一眼,不为所动,照折不误。
“说你呢,还不停手!”见那学生不理他,教导主任迈步踏进雪里,一脚没了膝盖,想要往前迈步,但拔不出来了。
两个学生同声尖叫:“呀,教导主任没下半身!”然后笑嘻嘻地跑了。
……
突然觉得,没有女人的生活也可以很好。
因为快要放假了,不少学生来图书室借书,应该是想放假了回家看,门庭冷落了这么久,如今总算是有点人气。
我照旧坐在桌子前登记,天冷了,手有点拿不住笔,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像是被冻蔫了,没一点精神气,突然看见本子上木子之前的签名,心里又是一疼。
我曾幻想木子会来,她借的《追忆逝水年华》到现在也没还,而年华却真的如逝水一般流走了。岁月的残忍,就在于它会不断往幻想里添加实际,让它沉甸甸地下坠,最终再也飘不起来。想象中木子来了,没有惊涛骇浪,只是淡然地和我说话,而我淡然地回应,两个人过往的一切仿佛被雪覆盖住了,彼此都视有若无,避而不谈,她只说“好大的雪啊”,而我只“嗯”了一声,然后各自散去,连声“再见”都没说。
“我要借书。”一个女声响起。
我抬头一看,是黑脸儿。几个月不见,她倒是一如既往的黑,这种不变竟让我生出一丝亲切感,于是温言问道:“你想借什么书?”
“我看看吧。”黑脸儿面无表情道,说完走到书架前翻看。
说实话,黑脸儿如果不冲我瞪眼的话,其实并不难看,虽然黑点,但黑本身并不见得降低颜值,黑人也有美女嘛,黑珍珠更是别有一番风致。如果她当初不是对我那么恶劣的话,或许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当然,只能是泛泛之交。我从来不觉得男女之间有纯友谊。从男人的角度来讲,看到一个女人,要么有想法,要么没想法。有想法自然不是纯友谊,没想法还能做朋友,那肯定是女方主动。女方都主动了,那还纯个大鬼呀。你瞧瞧,这逻辑严密得我都窒息……
黑脸儿在图书室里转悠了半天,总算挑了一本书,递给我。
“《一万种表白》?”我失声问道——这是要跟谁表白呀?我怎么觉得比十万个冷笑话还好笑呢,这要是万里挑一,对方还不等死了——把书名写在本子上。
“你这几个月去哪儿了?”黑脸儿不看我,仰着头看屋顶,好像这个问题是问老天爷的。
“出去溜达了一阵子。”感觉有点奇怪,她还关心我呢。
黑脸不问老天爷了,转过头去问墙:“那你以后……还去教室吗?”
“不去了吧。”去干嘛呀?难道心痛得还不够么?——把书放在本子上,沿桌面推过去,让她签名。
黑脸儿拿起笔,低着头,表情怪不自在地跟本子说:“你以后……要是还去教室的话,”两只手开始揉搓那支笔,一张脸黑底里竟然泛出红来,“我……我就不占你桌面了。”说完把笔一扔,转身风一样的去了。
“书不要啦?”我冲着她的背影喊。
她没回头。
……
不对。不对。这情景,黑脸儿不是喜欢我吧?虽说我活了这么多年,以前也不是没被人喜欢过——他们都偷偷的没让我知道——但这么明目张胆地还是第一回!我的天,这让我如何应对!现在回想一下,黑脸儿也不是那么难看了,好像也不是那么黑了,莫非表白还有漂白功能?又或者是,我被人喜欢一下,脑袋就发昏了?虚有,你要冷静!冷静呀!想那贾宝玉不过是喜欢好看的女人,就被称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而我,竟然能把不好看的看成好看的,那我岂不是——宝玉,你那帽子自己戴好了,别给我!
我躁动得坐不安位,起来站着吧;站着也难受,上床躺着吧;躺着也翻来覆去的,下床走走吧;图书室太小,转圈转得头晕,我得出去……
阳光好像突然灿烂起来,晒得人脸上暖烘烘的,冷空气吸进肺里,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通透,走起路来前所未有的轻快,一步步踏在雪地上连脚印都没有。迎面走过来两个女孩儿,笑着冲我招手:“小和尚,放假啦!”
笑得这么灿烂,一定也是喜欢我的……
我正意淫中,突然听到一声叹息,我的本心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旁边,看神情十分落寞。
“你怎么出来了?也没碰到什么纠结的事啊?”
“我要走了。”目光望向远方。
“走?到哪儿去?”
“来处来,去处去。”
“到底到哪儿去?”
“你对红尘有太多眷恋,成不了佛,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师父说,想成佛是成不了佛的,不想成佛才能成佛呢。”
“那我问你一句,”本心转过头郑重地看着我,“你真的愿意成佛吗?”
我无言以对。如果非要我选的话……
“如来要来了。”本心抬头望向高处,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然后没等我问,就一阵烟似地消失了,只留下一声叹息还在空中飘荡,袅袅不绝。
天,不知何时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