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大梦谁先觉

泥鳅突然来找我,说要师徒一起吃个饭,尽释前嫌。本来就没什么事,是那老货自己作,我正因失去了本心而惶惑,没心思陪那老货演戏,可泥鳅说去小镇上最好的馆子……

进了包间,一张大圆桌,桌上几套塑料袋包装的碗筷碟,尚未拆封,师父一个人虚骄地坐在桌旁,好像整张桌子都是他的,待会儿上的菜也全都是他的,很瞧不起来蹭吃蹭喝的。他的眼睛正对着门口,所以我进门时他肯定看到了我,但却一转也不转,直到我找到地方坐下还是那样看着,仿佛我是隐了身进来的。

“师父,大师兄来了。”泥鳅恭谨地说。

“来了吗?唉,”老货虚假地轻叹一声,“来不来的无所谓,本来也没想他来——上菜吧。”

泥鳅出去喊服务员,我无聊地前后调整座椅,故意弄出声响,又深深呼吸了几次,反复收挺小腹,估算胃容量,猜想待会儿上什么菜,胃里一阵难受,身子拧着,坐不安位——再不上菜我可要吃桌子了。

师父不为我的躁动所动,身子大角度倾斜在椅背上,就差躺下了,略歪着头,眼神淡漠地斜向上,好像虚空中有神灵正在和他无声地交谈,偶有会意,淡然微笑。侧面有扇窗户,窗帘被拉开一条缝,让进一束阳光,直打在他的光头上,好像只有他配享受这阳光似的。

泥鳅进来了,后面竟然跟着元宝,两人同时举手躬身,对着师父叫“师父”。我诧异,元宝什么时候也拜我师父为师了?

师父终于看了我一眼,好像才发现我似的说:“哦,你来了。”手一伸,指向泥鳅和元宝,“见过你两位师弟。”

我那个气呀!我怎么说也是师兄啊,哪有让师兄见过师弟的?另外,新收了徒弟好歹跟我说一声啊!人家生二胎都跟老大商量呢,就算这几个月我不在,先前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为什么收元宝啊?他现在拿我当对手呢。再说了,国家刚开放二胎,谁允许你收三个徒弟的?信不信我去告——菜上来了。

泥鳅、元宝和一碟糖醋排骨一起落座,排骨坐在师父面前。我坐得离师父有点远,手臂加上筷子的长度小于我与排骨之间的距离,构不成三角形,所有够不着。

师父伸手将排骨推向泥鳅和元宝,神情温柔如慈母:“吃点肉,瞧你俩瘦得——”突然换了个频道——“不像我那个大徒弟,瘦着出去,胖着回来,到哪个地方都是好吃好睡。这人哪,一旦没良心,就是容易胖。”依旧不看我,好像我这会儿又不在了。

我不动声色,低着头,伸一根食指搓桌面,然后细看指肚——这桌子应该用的次数不多,没什么油。

师父假咳嗽一声,音质像太监。

谁理你呀,依旧低着头修炼我的一阳指——千万别给我吃,不然我都不好意思跟你生气。

余光瞥见泥鳅起身给师父倒酒,师父骄矜地摆摆手。泥鳅又转到我身边来给我倒,叫一声:“大师兄。”

虽然被叫得舒服,但是我不想喝。我对酒从来缺乏兴趣,不明白那东西为何吸引人,以往几次尝试也是一杯啤酒下肚就晕乎,脑袋里面像是机器锈住了,怎么也催不动。同时,仅有的那点自制力也失掉了,有才的人喝了酒出口成章,我是出口成脏,毕竟受老太太们熏陶了四年,我也是有幼功的:“孙子!你爹他妈不得好死!”再说了,我是出家人,本该戒酒,虽然师父不守戒律,但我是有大志向的人,严格要求自己,仿教——老提你们不烦吗?

师父瞧我不动作,瞟我一眼:“别让他喝了,他不能喝。”

哎呦喂!这老货终于说了句暖心的话,看来他心里还是有我的,如果没有下一句的话:“他也没脸喝。”

“倒!倒满!空那么一大截等着放金鱼吗?”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只觉一缕火线从嘴里直烧进肚肠,瞬间七分熟。脑袋开始发沉,摇一摇,好像在摇一只生鸡蛋,蛋壳随着手动,但里面的蛋清和蛋黄跟不上。往下坐的时候半边屁股竟然落在外面——谁动了我的椅子!

元宝也来敬酒,只是拉长了脸,看我的眼神不善——还想木子的事呢——我也不好厚此薄彼,端起来喝了,很快脑袋便沉得脖子支撑不住,只好用手辅助(扶住)。看见元宝,我不禁又想起木子,想起我无疾而终的初恋,心里的难受呼之欲出,我赶忙自斟了半杯,一口喝干,想把这难受压下去。

“师兄好酒量。”泥鳅赞道,“我们黑龙帮的小弟们一直仰慕大师兄的为人,也想一睹真容,进来敬一杯,师兄你看……”

我想摇头来着,可刚把支撑脑袋的手放开,脑袋就不受控制地垂了下去。好不容易重新扶起来,黑压压一群西装大汉已经站在我眼前,包间里容不下,门开着,蛇尾巴似的延长出门。

“大师兄,我敬你。”

眼前那人竟然是“鸡蛋”。这是怎么了?又回黑龙帮了?放下的屠刀怎么又捡起来了?你当初倒是扔远点呀!

又一杯酒下肚,脑海中最后一丝清明抽离之际,我转头望向师父,哭嚷:“师父,我有精神病。”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哈哈哈……”

……

第二天,我从图书室的床上醒来,脑袋里敲鼓似的一下一下地痛,全身酸软无力,好像睡觉时身体被鬼神征用去做苦力了。正难受时,师父突然到学校来找我,言语神情间,好像昨天的事全没发生过——

“徒儿,快多抄些经,师父现在的身份不同以往了,身价更高了,你抄的经也更值钱了。”

“不抄。没劲。”我挺尸床上,眼神淡漠地望着屋顶一角,一张蛛网上一只飞蛾正在挣扎,可两只翅膀都被黏住了,徒劳无功——放弃吧,老老实实躺着得了,会很舒服的,谁躺谁知道。

“赚大钱还没劲?”师父鼓着眼睛问。一谈钱,师父就来劲,不仅望眼欲穿,而且望眼欲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没劲。”我懒懒地说——说这两个字真方便,嘴都不用怎么张。

“你这是抑郁了呀,抑郁了就多出去晒晒太阳。”

“没劲。”我又不是超人,晒太阳晒不出劲来。

“你这样怎么能行呢?”师父急得在我床边转悠,好像一直好使的摇钱树突然有一天摇不动了,突然来一句:“没钱,你的仿教大业什么时候能成啊?”

“管他呢,反正也是瞎想——咦,你怎么知道仿教?”

我惊觉,从床上一跃而起,愕然望着师父。我敢说,我从没跟师父提过仿教,他怎么知道的?

“你之前跟我提过的,你忘了?”师父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不,我没提过。”我拧着眉头仔细打量师父的脸色。

“额……其实我刚才说的不是仿教,是……仿效。”

“你现在改已经晚了,卷子都交上去了。”

师父的脸突然扭曲起来,瞪大眼睛看我,沉默片刻后突然大叫:“我没来过这里!没来过!”转身仓惶奔出。

我瘫坐在床上怔了半晌,闭上眼,努力思索前因后果,但好像在寻找透明胶带隐藏的一头,知道有,可就是怎么也找不着。脑海中突然出现一道门,挂着锁,光线正从门缝里透出,四周一片苍茫。我知道自己要到门那边去,可是我没有钥匙。我下意识掏了掏衣兜,掏出一个游戏币,好像我六岁时在超市打电动用的那种;再掏,是一个空易拉罐,以往捡过无数次;再掏,是一只臭袜子;再掏,是一个手机壳……钥匙呢?我找的是钥匙啊,钥匙在哪呢?我想不清楚,脑子里一片混沌,睡意悄无声息地笼过来,当头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