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首付啊首付

铁军的父母终于带着首付款来了。这一刻被盼望了太久,以至于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反而麻木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

买房还是不买房,是我跟铁军之间炸药包式的永恒话题。不谈不行,一谈就炸。

说起房子,我就对铁军一肚子的不满,郝运香也总是在我耳旁冷嘲热讽:“啧啧,你家铁军除了太爱打游戏……嗯,过于乐观以及不太能挣钱以外,真是一个二十二世纪也找不到的好男人。”

这个好男人是什么“房价必降论”的坚定拥护者。有那么一阵子,他腾出打游戏的时间,光着膀子泡在某著名论坛里,看谁买房子就跳着脚骂谁傻缺。

郝运香则跟他彻底相反,她是坚定的“房价必涨论”的拥护者,经常斥责铁军“点心匣子”白住了,冯哥的警世恒言一句没听进去。

而我是个可悲的骑墙派,我一会儿认为涨,一会儿认为不涨,搞得内分泌都失调了。

有一次,郝运香和铁军在我家里争论房价。铁军喊:“泡沫已经很大了,你看租售比,进了棺材你也收不回钱!”

郝运香喊:“你看看多少人削尖脑袋想挤进北京!”

铁军喊:“政府不会让房价绑架经济的。你老娘们家家头发长见识短!”

郝运香喊:“北京不是北京人的北京,它是全国人的北京。有钱人都来这买,就要这儿的医疗教育和机会,还有争面子。”

铁军跳着脚喊:“泡沫必挤、房价必降、拐点必至,三必少一必我当你面吃屎。”

郝运香跺着脚喊:“你等着吧,喊降很多年了。房价不会降,降了我当你面吃屎。”

铁军喊兴奋了,甩掉懒汉背心,跳到沙发上大喊:“政府不会坐视不管的,到时候把你们这些炒房派全抓起来!”

郝运香没的可脱,只好抬起屁股添了句:“做梦!北京是全世界的北京!”

我被他俩搞得心烦意乱,冲铁军喊道:“你等着挤泡沫吧,泡沫挤完咱俩撒油那拉。”

铁军嬉皮笑脸地说:“别啊,咱撒什么撒啊,咱等泡沫全撒光后,老公我领着你撒丫子奔四环边,给咱儿子来套八十平,不,一百平方米的学区房!”他中气十足地吼出“学区房”这仨字,两眼一阵金光暴射,胸肌乱荡,似乎房产证已经锁进了自家抽屉。我恨不得一掌从他的胸肌直劈向他的榆木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得是不是浆糊。

如今房价一路飙升,我和铁军俩搭个人梯仰直了脖子也够不到。郝运香自然不会逼铁军吃屎,不过铁军那张晦气的小脸,佝偻着的脊梁,失去光彩的大眼睛倒真有点像吃了屎似的丧气。我虽是急怒攻心,几欲吐血,但也没有勇气离开他。女人的年纪岂是能饶人的。

我们的资质是那么的平凡,眼光是那么的短浅,房价究竟是涨还是跌这道判断题都没做好,还有什么资格去责怪谁谁谁呢?

铁军懵懵懂懂地感觉头顶上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扯着他的头发,让他向东他绝没能力向西。他不觉得疼,也没觉得受控制,但失败的感觉还是压在了他年轻的心头。四环边的学区房,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的吗?八十平方米,莫不是想拽着头发飞离地球哦。

此刻,站在铁轨旁边,准备迎接铁军父母与首付款的我,心里禁不住疑窦丛生。听说铁军的爸爸在老家大小也曾是个官,还是个局长,应该有些积蓄,否则也不会说要给我们付首付,但二老选择的出行工具实在令人费解。

首先,他们没有选择飞机——也许两个人年纪大了坐不惯飞机。好吧。

其次,他们也没有选择动车——也许动车是新兴事物,他爸妈不见得想尝试。好吧。

但是,他们选择的是绿皮车的硬座——这实在没法“好吧”了。

这点让站在月台上的铁军也直挠头。三天两夜的硬座火车,这两位老人年岁加起来都一百多了,这是要干吗?铁军一直嘟嘟囔囔的。

我站在铁军身边,实在有点心烦意乱,踮着脚边张望边使劲琢磨二老的经济实力,边琢磨边忍不住恶心自己。其实我真的没有这么势利,啃老啃到这个份儿上,我心里也蛮鄙视自己。可是没法再等下去了啊,只要有首付款,什么苦我都会跟铁军一起吃,怎样孝顺他的父母我都不会有半点怨言。

只要有首付款。我手搭凉棚望着火车进站的方向,在心里唱歌般安慰着自己。

火车晚点快三个小时了,铁军急得不停地问候铁道部的七大姑八大姨。终于,在我们即将崩溃的边缘,火车“嗷呜”一嗓子,“哐且哐且”地进站了。

铁军忽然大叫“爸、妈”,随即撒丫子奔向如潮的人流。我只好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眼看着他把一位拎着一个印有“北京,你好”字样小布兜的头发花白的笑眯眯的干巴小老头和一位左肩背大尿素袋、右肩斜挎大帆布兜、左右手丁零当啷提满东西的胖老太太拥在了怀里。三人好一顿拥抱后,我才算挤开人流,站定在他们仨身边,心说他爸真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像农民的局长了。

铁军推搡一把愣着的我,说:“叫人啊。”

我赶紧扯着嗓子喊:“叔叔阿姨好。”

铁军他妈利索地将东西往地上轻轻而迅速地一撂,抓住我的手摸了几摸,和颜悦色道:“还叫什么叔叔阿姨啊,房子一买好立马给你们扯证。叫爸妈!”

铁军嚷嚷着“回家回家”,随即要提他妈撂在地上的行李。他妈一把将铁军搡出两米开外:“这些你别动,都是我带给小美的东西,你给我再弄坏了,去帮你爸提东西。”然后笑眯眯地瞟了我一眼,作势弯腰提东西。

这怎么可以呢?这些袋子里可都是带给我的东西啊。我赶紧冲上去。好家伙,我猛一运气竟没拎起来。最后不得不在他妈的帮助下,鬼使神差地背起了这两大袋子。

铁军甩着“北京,你好”的小布兜,被他爸妈夹在中间,不时回过头来用眼神安慰我几下,不过都被我直接用眼神硬生生地杀了回去。我涨红着脸,身体前倾,驼着背,吭哧吭哧跟在他们身后,心里骂一遍自己再安慰一遍自己:谁让你穿高跟鞋——首付——谁让你穿高跟鞋——首付……

铁军的父母效率奇高,来的当天就开始着手计划买房。晚饭后,铁军爸爸眼明手快一把拉住要进里屋打游戏的铁军:“你给老子站住,开会,内容——买房!”

于是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客厅的小圆桌前,铁军的妈妈还煞有介事地掏出一本厚厚的本子,拉开听上级报告的架势做会议记录。铁军爸爸清了清嗓子,严肃地环视了我们一圈,眼风扫到我的时候,笑了笑。我赶紧也甜笑回去,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

铁军爸爸开口了:“关于房子,我们已经浪费了太长时间。”说到这里,老人家威严地扫射铁军一眼,铁军略微局促了一下,眼神透出那么点彷徨不自信。

铁军爸爸看到儿子的表情还算让自己满意,这才继续:“关于房子,我们已经不能再等待了;关于房子,现在已经到了不出手不行,迫在眉睫的地步。相信大家经过这几年的痛苦等待,已经很清楚房价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总之,我现在跟李淑香同志再也不相信任何专家学者,再也不相信电视里关于房价的任何分析走势判断。什么调控?房子,有首付款就出手,没首付款创造首付款也要出手。再不出手,钱就毛没了……”

李淑香同志——铁军妈妈听到这句,大声咳嗽起来。铁军爸爸看了她一眼,继续说:“我与李淑香同志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这回不买到房子绝不离开北京!”

老爷子越说越激动,大手伸出来,用力向下一挥,直接将一盘剩菜挑翻在地。他慌乱中不失镇定,尴尬中凸显威严,手拣剩菜迅速扔回盘子,用脚紧划拉几下地上的菜汤,嘴里继续说道:“下面我来就买房一事宣布一下家里每一个人身上应该承担的义务、责任与任务……”

四个小时后,我跟铁军终于回到自己的屋子。我伸伸懒腰,拿起一本杂志,喊着“累死我了”,一个箭步就跳上了床。铁军坐在简易书桌前,破天荒地没开电脑,而是一个人发起了愣。我斜眼偷看沉默的铁军,琢磨他究竟在想什么。铁军声音哑哑地开口了:“老婆,我一定努力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这一刻,屋子里突然变得特别安静,闹钟嘀嗒嘀嗒地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心脏,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要知道,每天早晨我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奔进地铁站。但当我跟张照片似的嵌进地铁里,从人缝中瞥着两边林立高耸的建筑,像铁军一样的感觉总会灰蒙蒙地袭上心头。铁军低下头,一只手捂住了眼睛,带着颤音又说了一句:“我的父母也挺不容易,你们都不容易。”

看着他轻轻抽动的并不是很宽阔的后背,我突然间酸楚得不得了。我慢慢下了床,从背后揽住铁军,安慰他:“咱们俩一定好好过,将来好好孝顺你的爸妈,让他们晚年一定享上福。”铁军点点头,伸出手勾住了站在背后的我。

恋爱好几年了,我们俩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水乳交融的感觉。点点的幸福感从满心的酸楚中悄然渗出,越来越满,越来越满,最后在心底汇成一首欢快的短歌:明天,我们就有家了;明天,我们就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