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那通电话后,郝运香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任重了。
她边工作边挤出一切空闲的时间联系任重。任重没去公司上班;家里电话、手机一概无人接听,短消息也不回;微博、微信皆无更新。郝运香一颗头化作三个那么大。
这天中午,她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个大大的哭脸:“怎么办?三天都联系不到任重,我怕出事。”
郝运香一副下贱兮兮的样子顺着网络传递过来,我真恨不得隔空抽她几个耳光。我扔了个白眼过去:“他上回听说傅天爱订婚以后不也玩失踪?失踪完不就打算跟你结婚了嘛。”
几秒钟后,手机轻轻一呻吟,郝运香回复道:“那倒是。可这回是咋回事?你知道这结婚证没开出来锁进抽屉里,这个,你知道爱这个东西……唉!我真怕……不过,任重是个特别善良的人。”
“先别想那么多。找到他,问清楚,你俩这婚到底是结还是结还是结?你自己想清楚。”
“嗯,嗯。”
接着,手机安静下来。我一看表刚好一点差三十几秒,郝运香的公司午休时间将在三十几秒后宣告结束。真会卡点,我边逛淘宝边想,这妮子头脑真清醒,啥时候也不会为了爱情抛弃面包。
根据郝运香事后给我的报告,任重虽然一直杳无音讯,但终于在下午五点四十七分发布了一条微信状态——胃里很空,冰凉的咖啡融入后,心更空……
这条状态精准捣中郝运香的软肋,心疼得都快忘记呼吸是怎么回事。她用短信、电话轮番轰炸任重,甚至都不觉得连发十六条同样的手机短信——“你在哪里?不要虐待自己!”是一件很浪费钱的事。
最终,六点五十八分时,任重被郝运香拼命三郎的攻势攻倒,给她回了条短信:“我在家。”
郝运香提起包就冲出了办公室,一口气跳上公共汽车,直奔任重家。
下了公交,郝运香先拐进了附近一家菜市场。
她定在鱼摊前,在买活鱼还是买死鱼的问题上犹豫了三分多钟,惹得一身鱼鳞的鱼贩子直翻白眼。要知道活鱼一斤可比死鱼贵六块七毛五分呢。最后,她终于记起来,嘴刁的任重是尝得出活鱼死鱼的味道的,于是痛下决心叫鱼贩子捞条生猛点的活鱼。
结果,她一下嫌捞上来的大了,一会嫌捞上来的鱼眼睛太浑浊,一会又嫌捞上来的鱼头比身子大,一会又嫌捞上来的太小不精神。气得鱼贩子快要口吐白沫了,一双眼睛血红得鼓出了眼眶。在郝运香终于挑好了以后,他一把抓起鱼猛地将其砸向地面,捞起锤子嘴里气哼哼地念念有词,一步赶将上去将鱼一锤毙命,创造了其杀鱼史上的一个记录——在这之前他从没一锤毙命过一条鱼,鱼总得被追打挨个几锤,再挣扎好几下后才能魂归故里。
郝运香才不在乎小贩是不是拿鱼当她砸了,她提起自己满意的鱼奔向菜摊,在一阵极其猛烈的讨价还价、唇枪舌战后,她成功地从菜贩那儿买了一颗姜、两根葱,抢了一个青椒,然后满意地提着一兜子菜转身走开。
接着她走向了肉摊,一脸油腻的肉贩子恐惧地盯着步步逼近的郝运香,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尖刀护住了胸口。
当她离去时,鱼贩、菜贩与肉贩互相交换了一个极其鄙夷的眼神,并同时冲着她的背影呸了三声。
到了任重家门口,郝运香平复了一下情绪,呼撸了几把因为砍价而争红的双颊,瞪眼撇嘴地平缓好面部肌肉,抬起手打算按门铃。在门铃响起来的那一刹那,郝运香低头顺着衬衣领口望见自己今天穿的竟然是妈妈给她缝制的布胸罩,懊恼得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怎么没换自己买的那套仿大牌最新款的戴安娜牌内衣呢?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郝运香在心里喃喃地骂着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任重才疲沓地开了门。他苍白着一张长脸,上面洒满密密的胡茬儿,通红的眼睛充分向郝运香表明他这三天过得很煎熬,而且很有可能没吃东西也没睡觉,只靠咖啡度日。
郝运香撂下手里的菜,扶起任重的胳膊,打算搀他坐进沙发。任重轻轻地闪了闪身子,表示自己还能走。他从郝运香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窝进乳白色布艺沙发,顺手抄起一个绣工精致的绛红与赭金色相间的靠垫,抵住自己的胃,将桌上的平板电脑合起来,愣愣地冲郝运香咧了下嘴。沙发旁边一碗方便面的残渣和一杯凉了的蓝山现磨咖啡。
不得不说,任重和郝运香确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尽管他们是北京一所二流大学的同班同学。
年纪轻轻的任重身上总带着一种老派上海男人矜持、细致的生活情调,有一股讲究生活品味的“做作”味道。虽然他不是上海人,但是他有一个插队过来并下嫁他父亲的上海姆妈。
比如,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现在还在用纯白棉质大手帕的男人。有一年夏天,我、铁军、郝运香和任重去爬香山。到了山顶,四人一头一脸的汗。我拿出纸手巾擦汗,铁军从腰部捞起T恤照着头脸一通呼撸了事,郝运香则拿手慢腾腾地抹汗,边抹边悄悄在屁股上擦干。而她一直不眨眼地痴迷地盯着的任重,则云淡风轻不紧不慢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方纯白棉质大手帕,在额角、唇边、挺直的鼻梁上按来按去。那一刻,他眼眸深邃如星,轻风吹拂,一阵淡香浮散。我突然神思恍惚起来,有点嫌弃肚皮外露、一T恤汗渍、呼哧带喘的铁军。
再比如,他家床上用品永远只用一个牌子,那就是拉夫·劳伦,并且永远是白色的,一定要一百二十支纱的。当然,如果你以为任重会去什么塞特、燕莎、金融街这类地界买拉夫·劳伦的床上用品,那你就太不了解什么叫老派上海男人身上的细致与“会”享受生活了。他所有的高档用品均来自淘宝的海外代购。而且凭我多年购物经验锻炼出来的火眼金睛鉴定,他从没买到过假货,甚至从来都是以同类产品里的最低价购入。
所以,任重身上的一切都与来自甘肃小县城的郝运香是那么格格不入。我私下里以为,郝运香痴痴地深深地爱了任重近十年,其实下意识里爱的就是这份格格不入,这份云淡风轻却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么一股子高人三等的舒适优雅的作派。郝运香也许打从心底里就想变成任重,她将任重当成梦中的自己去向往、去爱、去呵护了。
郝运香在厨房里一阵乒乒乓乓地忙活,沙发上的任重却只觉得心绪越来越乱,头越来越痛,越发想一个人待着。
其实公正地讲,任重不是一个坏人,他根本就是一个好人。虽然那晚当他得知傅天爱与半高干子弟订婚的消息时心情跌到了谷底,酒冲到了脑门,虽然他是在基本糊涂不太主动的状态下与郝运香发生了关系,但发生了关系就是发生了关系,他认了。
当我听见郝运香含羞带俏地告诉我,任重打算与她结婚时,我着实替郝运香高兴了一把,然后心里就有点怪怪的,说不上是难受还是失落。等下班见了铁军,我便找茬挑了件小事跟他一顿好闹。要知道任重有个好爸爸,所以他早早便在四环边有了套一百多平方米的三室两厅,还在某薪资待遇极佳的国企工作。虽然任重上的是二流大学,铁军上的是国内排名前十的大学,但铁军就是没房子,至今仍窝在一家私企里当销售员。
天知道也就两个星期的工夫,这两人婚事便搁置下来。我觉得这一切一定跟那个梦魇般的女人——傅天爱有关,并且有很大的关系。
郝运香吆吆喝喝热热闹闹地把清炖鱼、青红椒芹菜炒肉丝、腐竹拌青笋、豆腐虾皮紫菜汤一一端上了桌,解下围裙,拉开衣领,邀请任重一起吃饭。
任重两眼正正端详了下郝运香,问了句:“你还好吧?”
就这一句,惹得郝运香喉头一阵剧烈地抖动,她呜呜咽咽道:“还可以。”
任重深深地叹了口气:“对不起,你知道我做出这个决定很不容易。”
“我知道,我知道,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的。”
“不、不、不,并不都是你一厢情愿的。”
郝运香在心里暗暗地问了一句:是吗?
接着就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任重两眼盯着天花板,郝运香呆呆地盯着一桌子菜。
鼓了半天的勇气,郝运香终于问出了那个憋了好长时间的问题:“任重,咱们啥时候去领结婚证?”
任重的俊脸刹那间团在一起:“郝运香,我觉得目前咱俩这个情况,并不适合结婚。太仓促。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我要对你负责,我更得对咱俩的未来负责。所以……你懂我的意思吗?”
郝运香的心被呼喇一把扯了下来,她半瘫在椅子里,脑子里却迅速地盘算着:这到底是黄了,还是有缓儿?他到底为什么又改了主意?不行,这会儿我可不能慌,不能乱。不知所措的她嘴巴里念叨着:“我知道,我知道……我懂你的意思,还得考虑考虑,毕竟咱俩以后要在一个锅里搅拌汤。要不,今天先不谈这些,先吃饭吧。吃啊吃啊,菜都凉了。我买了好多好东西,新鲜的鱼啊肉啊,你看这些菜,我刚才择的时候,根根都嫩得滴水……”
“郝运香,”任重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今天我真的想一个人待着。”
郝运香愣了一会,咬紧了嘴唇,茫然地点了点头:“好,好,那我先走了。你一定记得要吃,鱼是活的,可不是死的,要比死的贵很多的,笋我挑的都是最嫩的。”
郝运香望见任重的眉头又有团起来的趋势,赶忙住嘴,站了起来。她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恋恋不舍地望了几眼热气腾腾的饭菜,咽了咽口水,又恋恋不舍地望了好几眼任重,再咽了咽口水,这才扭开了门把手。
随着门锁咔哒一声轻响,任重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噌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掏出屁股底下的一个牛皮纸袋,有点慌乱地扔向郝运香:“差点忘记了,这个你拿着,最近你花了不少钱准备东西。”
郝运香一把接过纸袋,三个指头只一捏便估算出里面的钱绝对比她一个月的工资要多,应该差不多是俩月的工资。两人隔空推搡了半天,直到任重破天荒脸红脖子粗地开始大声央求,郝运香才收起信封,离开了她实在不想离开的任重。
一出门,郝运香忍不住打开信封——一万两千六百五十块,整整一万两千六百五十块,有整有零。百元大钞张张崭新,硬扎扎,红彤彤,上面慈祥的毛爷爷两眼坚定地望着郝运香。
郝运香心想,他这么关心我,连我跟他说的零头都记着。有了这笔关心,离婚姻还能远吗?
郝运香在楼道里狠狠地畅快地甚至可以说是欣喜地哭完鼻子,下楼后直接拐进了旁边的银行,在ATM机里存下了这笔钱。看着自己的银行账户,郝运香舒心了——离六环边的一室一厅越来越近了。郝运香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只要在北京,只要不出北京,地段不讲究,那是有钱人买来哄自己玩儿的。自家住的,宽敞点,南北通透,最好再是个两室一厅,跟任重住在里面,生个儿子,这一辈子还求什么啊。
儿子上学也不用担心,只要房子一搞定,下死力气攒钱,将来给儿子送出国不就结了。想到这儿,郝运香乐得咯咯笑出了声儿。加油啊!郝运香!哪怕是八环,双脚也一定要坚实地扎根在北京的土地里,决不能拐向河北天津什么的。她拍拍自己的脸,整整衣服,雄赳赳地跨出银行的玻璃大门。
此时,街边华灯初上,闪闪烁烁的灯光代替了很久没见到的星光,朦朦胧胧的,把一切笼罩在蓝色的淡淡雾霭里。夜色隐没了道路两边无伤大雅的污水垃圾,大街上也没有了白天的车水马龙,尘土飞扬。温柔的黑暗中,安静里带着点点温情。
郝运香想,北京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