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住宅

密斯·凡德罗在伊利诺伊州普莱诺(Plano)为伊迪丝·范斯沃斯(Edith Farnsworth)医生设计的住宅(见图1-3),与菲利普·约翰逊在康涅狄格州新迦南(New Canaan)的自宅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见图1-4)。这两栋住宅都提出了一个非比寻常的问题:如果住宅所有的墙都是玻璃会怎么样?它们都是建于20世纪40年代的周末度假屋,并且都是单层的长方形盒子。范斯沃斯住宅长23.5米,宽8.5米。约翰逊自宅长17米,宽9.5米。两栋建筑都是工字钢结构。考虑到透明的房子应该尽可能地开放,因此两栋住宅的内部都没有柱子,分隔内部空间的就只有一个包含壁橱、厨房柜、浴室等生活必需空间的独立单元。这里并不存在传统意义上所谓的房间。

图1-3 密斯·凡德罗,范斯沃斯住宅,伊利诺伊州普莱诺,1951

图1-4 菲利普·约翰逊,玻璃屋,康涅狄格州新迦南,1949

尽管约翰逊先完成了他的住宅,但是他总是将最初的想法归功于密斯。范斯沃斯住宅设计于1946年,但直到5年后才完工。约翰逊把这位德国建筑师当成自己的偶像,他曾跟耶鲁大学的学生们讲:“我曾经被人叫作‘密斯·凡德·约翰逊’,这丝毫没有困扰到我。”当他谈论起自己的住宅时说道:“我不认为我的住宅是在模仿密斯,因为这两栋住宅完全不同。”约翰逊并不仅仅是在辩护——密斯设计的住宅场地位于河漫滩上,因此被抬高了1.5米,架在空中,这也是为什么它看起来像是悬停在地面之上;而约翰逊的住宅是扎扎实实建在地面上的。除此之外,它们还存在其他差异。密斯选用的都是奢华的材料,如凝灰石的地面和热带硬木镶板,而约翰逊选用的就是普通的红砖。约翰逊的浴室是一个圆柱形的体量,他说:“这对于密斯来说是最无法忍受的事情了。”密斯故意将玻璃房子的外立面设计得不对称,屋顶和地板在一端被延伸形成一个有屋顶的露台,而约翰逊则将他的四个立面设计得基本相同,每个立面的中心都开了一道门。最后一个区别是:密斯将工字钢涂成有光泽的白色,也就是传统花园亭子的颜色,而约翰逊的工字钢是亚光的黑色,这使他的房子看上去像一个在自然景观中存在的现代机器。

建筑师兼作家的彼得·布莱克(Peter Blake)观察到,其实约翰逊的住宅在概念上是很欧洲化的,像一个迷你的古典宫殿;而范斯沃斯住宅那种自由,以及光照和通风的方式都决定了它更美国化,尽管密斯从柏林搬到芝加哥只是10年前的事情。当他们一起设计西格拉姆大厦的时候,密斯去约翰逊的玻璃房拜访过好多次。约翰逊回忆起密斯最后一次到访时,他本来是要密斯在客房过夜的,傍晚时密斯却说:“我不要在这里过夜,帮我另找个住处吧。”约翰逊不知道是什么把密斯赶走的,要么是他们之前有过的一点小小的争执,要么就是他单纯地不喜欢这栋建筑。

菲利普·约翰逊是一位艺术收藏家。他在自宅里摆放了两件艺术品:一件是尼古拉斯·普桑(Nicolas Poussin)的画作《福基翁的葬礼》(Burial of Phocion),另一件是埃利·纳德尔曼(Elie Nadelman)的雕塑。而密斯则相反,他明确指出不允许在白桃花心木镶板的墙面上挂任何艺术作品。我的朋友马丁·波利(Martin Pawley)在范斯沃斯住宅住过一夜。他回忆说,当时的业主是一位伦敦开发商,彼得·帕伦博(Peter Palumbo)。他非常尊重建筑师的意愿,因此仅在卫生间里挂了几幅保罗·克利(Paul Klee)的画作。然后在门上挂了一个牌子,要求客人在洗完澡离开浴室的时候一定要把门敞开,以免造成冷凝破坏了艺术品。马丁还描述了一件他在访问期间发生的难忘的事。福克斯河在那天发生了洪水,河水蔓延到了岸上,这基本上每年都会发生一次。然而,在第二天早上,他看到管家从附近的主房(帕伦博住的地方)乘坐独木舟送来了早餐。在那种情形下,露台变成了码头,承担起了双重职责。

密斯的传记作者弗朗兹·舒尔策(Franz Schulze)针对范斯沃斯住宅,这样写道:“它比起住宅来说,更像是一座神殿,在满足内需之前,更注重审美方面的思考。”这是在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方法阐述玻璃住宅不太实用的观点。造成玻璃住宅不实用的关键不是缺乏私密性,因为范斯沃斯住宅和约翰逊自宅都在乡下,不存在距离很近的邻居。问题也不是没有单独的房间,因为这两栋住宅都只是一个人在住。这些玻璃住宅的主要缺陷是室内环境问题:没有遮挡的平板玻璃,也没有空调,夏天室内过热,冬天则很难控制热量的流失。当房子变得太热或太冷,约翰逊就会搬到他的更常规一些的住宅去居住。密斯和约翰逊只进行了最低标准的通风设计:范斯沃斯住宅卧室的尽头有两个外推的窗户;约翰逊自宅压根儿就没有可开启的窗户,它的通风是通过打开那四扇门完成的。因为两栋住宅都没有防虫网,蚊子和苍蝇也是一个困扰,尤其是在晚上,蚊虫会被光亮吸引过来。

20世纪20年代,密斯在捷克斯洛伐克设计了一栋住宅——图根哈特别墅(Tugendhat House)。其中,他设计了一个落地窗,用的是一整块玻璃墙。通过这种方式,他将起居室完全对室外敞开。同样,这栋住宅也没安装防虫网。难道欧洲的蚊子、飞蛾、苍蝇没有美国的讨人厌吗?或许,钢丝防虫网是美国人发明的,于19世纪后期被广泛使用,当时防虫网已然成为室内家具的一部分。我见过最聪明的安装防虫网的方式是在佛罗里达州的维罗海滩(Vero Beach),那里有一座由休奇·纽厄尔·雅各布森(Hugh Newell Jacobsen)设计的住宅。其中窗户和防虫网都安装在墙体的凹槽里,并且防虫网可以任意滑动,这样就可以选择是关着窗户,还是开着防虫网,或者二者同时完全打开。

玻璃房子里没有地方可以安装窗框的凹槽。当然,密斯和约翰逊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安装防虫网的问题,但是他们将面临一个美学层面的问题:金属质地的防虫网相较于玻璃,呈现出一种不透明感,这样就有悖于密斯常常提及的玻璃建筑的特殊品质——反射性。这正是两位建筑师对于设计执着的体现,或者说是固执。总之,他们都拒绝妥协。这也是建筑概念一个强有力的特性:它具有强加于这个概念之上的规则性。建筑师要么遵守这些规则,要么从头来过。

最终,密斯勉强同意了伊迪丝·范斯沃斯的请求,在露台上加装了防虫网。约翰逊在他的玻璃房子里住了将近60年,直至他离开人世。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安装过防虫网,或者用其他什么简单的方法来对付那些麻烦的小虫子。他有一次在耶鲁大学讲课时说道:“我宁愿睡在沙特尔大教堂里,使用距离那里三个街区的厕所,也不想住在哈佛大学的宿舍里,忍受那种联排的厕所。”建筑的宏伟壮丽可以战胜实用性吗?约翰逊的观点虽然听起来很傲慢,但是他的论点却很严肃。对于伟大建筑的体验是罕见且宝贵的,然而便利于建筑而言,却是司空见惯的,并且可以取而代之。

我居住在一个古老的石头住宅中,这栋建筑由费城建筑师小路易斯·杜林(H. Louis Duhring Jr.)于1907年设计而成。在过去的几年中,其中的一面墙壁一直有渗水的问题,原因是室外楼梯的栏杆会在大雨天渗入很多雨水。这栋房子给我每天的生活带来了很多欢乐,但因为渗水,我总要不定期地修补和重新刷漆。毕竟,生活本身就是不完美的。

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比传说中的更注重实用性,他在设计流水别墅(Fallingwater)时安装了纱门和纱窗。这栋著名的住宅是他为埃德加·J.考夫曼(Edgar J. Kaufmann)设计的,位于宾夕法尼亚州阿勒格尼山脉(见图1-5)。流水别墅同样是一个周末度假的居所,但是在功能上却比密斯和约翰逊的玻璃住宅要求更加严格,因为住在这里的是一个三口之家,还有经常到访的客人。流水别墅不是一座大房子,封闭区域的面积只有范斯沃斯住宅的一半。赖特的新奇想法是把整栋建筑建在一块露出地表的巨大岩石上,利用悬臂结构将建筑悬挂于瀑布之上。据说他在某一个早上偶然地设计出了流水别墅,但是我认为他一定酝酿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无论是处理场地中交错的地势,还是建筑本身互相交叠的复杂空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供选择的材料也很有限:边缘圆滑的奶油色钢筋混凝土,粗糙的石墙和地面,还有就是被漆成切诺基红色的钢制窗框。据说这是赖特最喜欢的颜色。就这样,这位“老魔术师”用如此简单的一组配色施展了他的魔法。“老魔术师”是赖特的传记作者布伦丹·吉尔(Brendan Gill)给他起的绰号。

图1-5 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流水别墅,熊跑溪,宾夕法尼亚州,1935

历史上最著名的概念性住宅其实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圆厅别墅(Villa Rotonda),它坐落于意大利维琴察(Vicenza)的郊区(见图1-6)。因为圆厅别墅有一个位于中心的圆形穹顶,所以也被称为“迷你万神庙”。大多数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师倾向于轴对称的平面设计。也就是说,如果假想一条穿过建筑中心的线,右侧的所有房间都是左侧的镜像。安德烈亚·帕拉第奥(Andrea Palladio)在这种轴对称平面的基础上更进了一步,创造了两条垂直相交的轴线,从而设计出四个立面完全相同的正方形住宅。与此同时,帕拉第奥为每个立面都配备了一个柱门廊。由于该住宅地处山顶,因此从每个门廊看出去都有不一样的景色。这样一个严格对称的平面并不像它听起来那么不实用。八个房间都可以直接通向室外。位于中心的带有穹顶的会客室可以通过四个门廊的任意一个抵达。同时,无论会客室内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到其他房间的正常使用。

图1-6 安德烈亚·帕拉第奥,圆厅别墅,维琴察,1571

圆厅别墅建成之后,就成了其他建筑师的灵感来源。帕拉第奥的学生温琴佐·斯卡莫齐(Vincenzo Scamozzi),在帕拉第奥过世之后帮助他完成了圆厅别墅的建造。斯卡莫齐的第一个大胆尝试就是设计了坐落于山顶、同样有四个相同立面的拉罗卡别墅(Villa La Rocca)。英国建筑师伊尼戈·琼斯(Inigo Jones)非常欣赏帕拉第奥,因此也设计了很多双轴线的住宅。遗憾的是,这些建筑都没有建成。18世纪,有四栋非常著名的英国住宅与圆厅别墅非常相似,其中一栋出自苏格兰建筑师科伦·坎贝尔(Colen Campbell)之手。另外一栋是奇斯威克庄园(Chiswick House),由第三代百灵顿伯爵(Lord Burlington)设计。毋庸置疑,它是一栋典型的帕拉第奥式建筑。时至今日,许多建筑师仍着迷于帕拉第奥的设计理念。例如,在巴勒斯坦西岸橄榄树梯田之间,就矗立着一个与圆厅别墅非常相似的仿制品。

作曲家和画家常常从前辈那里得到灵感:勃拉姆斯(Brahms)追随海顿,李斯特和里姆斯基-科萨科夫(Rimsky-Korsakov)追随巴赫,毕加索画戈雅的绘本,而且毕加索和弗兰西斯·培根都追随委拉斯开兹(Velázquez)。建筑师也倾向于追随前辈的脚步,在旧主题上不断变化出新的作品。这样的创造方式是天才们的一个共同点,同时也是对前人的一些创造性概念的认可,比如一个带有四个前门的住宅,就已经足够丰富并值得进一步探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