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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1900年的美国，走不了多远你就会注意到，居然有那么多小城镇。因为在那一年，美国大陆的人口大约刚好只有50年后的一半——略少于7,600万，相比之下，1950年是略多于1.5亿。尽管你会发现一些开阔地，那里眼下有一些村庄，一些日后会发展为城镇的村庄，但对比最为惊人的，还得是在城市和它们的郊区。尤其是在西海岸和德克萨斯州的城市里。比方说吧，你会发现，洛杉矶是一座发展迅速的小城市，人口只有102,489——大约是1950年的十九分之一。1899年的旅行指南说，在过去10年的时间里，“它的土砖房已几乎完全让位于砖石建造的商用楼，以及很有艺术品位的木质房。”你会发现，休斯顿是一座侏儒城市，只有44,633个居民，相比之下，1950年的人口是这个数字的13倍；另一座侏儒城市达拉斯只有42,638人，而它1950年的人口十倍于此。

不仅西部的人烟稀少会让你想到东部的人口究竟有多少——在那年头，东部是美国工业和美国文化机构的重心；而且，即使在东部的城市里，你也看不到现代城市生活中很多稀松平常的特征。比方说摩天大楼：全美国最高的建筑是纽约市公园街的埃文斯辛迪加大楼，共29层，其尖塔使它的极限高度达到了382英尺。然而探访纽约的游客尚没有注意到那“著名的以天空为背景的轮廓”。而在其他城市，10～12层的建筑就算是了不得的奇迹了。

很少有用电照明的街灯。在几乎任何一座美国城市里，黄昏时分最常见的一幕，是城市点灯人扛着他的梯子出现在街头，他把梯子靠在街灯柱上，爬上去点亮煤气街灯。迄今为止，尚没有照明广告。对于未来熨斗大厦所在地（位于第五大道、百老汇和第23街）上那块亨氏公司的巨大广告牌，纽约人大概会惊叹不已，这是一块50英尺的广告牌，上面有一颗巨大的泡菜，由绿色的灯泡所组成，白色的灯泡拼成HEINZ（亨氏），其下闪烁着诸如“57个品种”这样的广告语；但这只是一幅开拓性的奇观：此时，百老汇还没有成为“不夜街”。

至于城市公共交通，全美国只有一条已经完工的地铁，那就是波士顿的一条很短的地铁，尽管纽约将在1900年破土动工，修建另一条地铁。就算纽约和芝加哥已经有了它们那雷鸣般隆隆作响的高架铁路（纽约正在把它的铁路线电气化，而此前是由蒸汽机驱动的），但美国大多数城里人都是乘坐有轨电车来来去去，当电车拐过街角时，车轮所发出的刺耳声音在乡下人听来似乎就是名副其实的现代文明的音符。有轨电车线路正在飞速发展；财经杂志上登满了新开张的电车公司有价证券的广告；把钱投入在城市铁路的发展上，就是把赌注押在伟大的美国未来上。

每座城市都有它偏远的住宅区，在铁路或有轨电车线路可以到达的距离之内：住着单身家庭或两口之家的长排公寓楼，萧瑟地耸立在闲置的空地当中；被草坪所环绕的舒适住宅供那些更富裕的人居住。有很多人都是通过煤灰飞扬的铁路，往返于城区和郊外小镇之间上下班。不过，那些偏远小镇完全不同于它们在汽车时代所变成的模样。因为，只有当你能够乘坐马车——这玩意儿颇多不便，除非你养得起一位马车夫——到达车站，或者是一个特别吃苦耐劳的步行者，你才有可能住在距离铁路或有轨电车一英里开外的地方。所以郊区也很小，背靠开阔的旷野。对1900年往返城郊之间的上班族来说，最难以置信的莫过于这样的观念：在一代人之内，他们在周日漫步其间的原野和森林，便星罗棋布地点缀着千百幢郊外别墅，在一个汽车化时代，全都很容易到达。

当你离开城市、进入乡村地区的时候，有一件事情让你困惑不解——如果你能用20世纪中叶的眼睛打量一下周围的话——这就是：城里人避暑的别墅相当少见。当然，富人自有他们的度假胜地：缅因州沿海诸岛上的巴尔港、艾尔斯伯勒和诺斯黑文；波士顿以北海岸沿线的纳汉特、贝弗利和曼彻斯特；罗得岛州的纽波特和纳拉甘西特皮尔；伯克希尔山区的莱诺克斯；在纽约地区，有塔克西多公园、莱克伍德、锡达赫斯特，以及最时髦的长岛北岸；大西洋城和开普梅；弗吉尼亚州和西弗吉尼亚州的斯普林斯；赛马胜地萨拉托加温泉；冬季胜地棕榈滩；西海岸的圣芭芭拉。如果说在这份清单中所开列的地方里，东北地区占压倒性多数的话，理由是显而易见的；大多数南方人都尽可能去北方，大多数西部人都尽可能去东部，度一个丰富的假期。有很多地方，其温暖的冬日气候后来使它们成为深受欢迎的游乐胜地，而在当时，则主要是以疗养胜地而著称。1899年版的贝德克尔旅行指南说：

最有名的冬季旅游点在佛罗里达、加利福尼亚、南北卡罗来纳、乔治亚和弗吉尼亚等州。到这些地区旅游的病人，有很大比例的肺病患者，但对于痛风、风湿、神经衰弱、萎黄病、贫血、肾病、心脏病、失眠、慢性支气管炎、哮喘和劳累过度等病痛的受害人，常常也有显著的好处。

这份旅行指南特别向病人推荐了一些地方，比如加利福尼亚州的洛杉矶、圣芭芭拉、圣地亚哥和圣伯纳迪诺；落基山脉的科罗拉多温泉；以及，向“患胸腔疾病的人”推荐乔治亚州的托马斯维尔和南卡罗来纳州的艾肯。

在大多数主要的度假胜地，有很漂亮的乡村房子；在其中某些地方，甚至有豪华气派的房子。还有很多富裕的家庭，他们对荒野的特殊品味，导致他们在阿迪朗达克山脉购买大片的林地，建造豪华的“野营地”；或者，他们对简单朴素的爱好——比如科德角、怀特山、密歇根湖岸，或者崎岖不平的蒙特里海岸——导致他们修建更朴素的消夏小屋，作为每年为期两三个月的临时逗留之地。但是，他们对地点的选择却受到两件事情的限制——首先是铁路能否通达，其次，可用的假期时间对几乎所有人来说都是有限的。建造消夏小屋的繁荣才刚刚开始，此类小别墅的数量大约只有1950年的十分之一。此时依然是大避暑旅馆的全盛期，那些富裕的度假者会来到这里作短期逗留，期限通常是一周到一月不等：木瓦屋顶的旅馆带有塔楼、角塔和迎风飘荡的旗子，有宽阔的阳台，没有尽头的走廊上铺着地毯，巨大的餐厅里按照美式膳宿标准定制供应大餐，菜单上应有尽有，从芹菜和橄榄，到汤、鱼和烧烤，再到冰淇淋、蛋糕、坚果和杏仁，以冰冻果汁作为餐中的冷饮。

对那些买不起这样大排场的人来说，有数不清的寄宿公寓可用，门廊里有学校老师在摇头晃脑，草坪上有人在玩槌球游戏；沿着海岸和湖畔，到处都挤满了木瓦屋顶的小屋，每一间小屋上都贴着标签，上书各自的名字，或多愁善感，或诙谐幽默：“稍候小居”“杜康姆客栈”，以及诸如此类。但在高收入阶层之外的美国人当中，呆在家里的人占压倒性多数，尽管家里充满了夏天的闷热。由于没有马车，他们也就只好买一张特价火车票，乘坐硬座客车去一趟尼亚加拉瀑布或大西洋城，以此满足自己的假日之梦；或者更有可能，临时心血来潮，坐一趟有轨电车去城外的电车公园，那是电车线路终端的一座游乐场。

所以，美国依然有很多地方可玩——数千英里的海岸线，数以百计的湖泊与河流，数不清的崇山峻岭，都可以让你尽情地探险，露营，游泳，打猎，钓鱼，无需征求任何人的许可，只要你能到达这些地方。已经有深谋远虑的自然资源保护论者指出，一代代美国人在开拓这块土地的同时也一直在掠夺它；森林被劈成了碎块，农田被滥用和过度使用，自然资源遭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劫掠；国家公园是必须的，无论是为了保护这些资源、还是为了给人们游乐的空间。但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样的警告毫无意义。就算伐木工人毁掉了一片森林，还有另外的森林可以享受；就算建造小别墅的人买断了一片海滩，还有另外的海滩向任何一个游泳者开放。大自然的慷慨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正如斯图亚特·蔡斯许多年后所说的那样，主流姿态是那位“疯狂帽子商”的看法，如果他弄脏一个茶杯，他所要做的仅仅是再去拿一个。

对于极少数幸运地有一间消夏小屋可去的人来说，启程的仪式很是复杂。首先，城里的房子要搞一次彻底的清扫，并拆下家具和设备，这个过程要持续好几天。启程的头一天，快运公司的人要求装箱，一共有好多箱；如果你告诉1900年的一家人，许多年后的旅行者只拎一只手提箱便能对付几个礼拜，他们肯定会大吃一惊。启程的那天早晨，这家人会抓住袋子、外套、雨伞，以及其他可能成为累赘的东西，比如钓具、高尔夫球杆、狗、猫以及装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什么的，乘坐一两辆出租马车去车站。接下来，便开始漫长的旅行——要么是乘坐卧车，豪华得令人难以置信，有切斯特·A.阿瑟年代的精雕细刻的镶板；要么是乘坐露天站台的座席客车，到处都是煤灰。到了目的地的附近，一家人便会在一个饱经风吹日晒的木板站台上下车，收拾好他们所带的行李，接下来便坐上一辆三座大马车（用于载人和个人用品），另一辆更大的马车（用于运载行李）紧随其后。驱车6英里要花掉1个小时，因为墓地旁边有一段沙路，马走起来很吃力，还有几个很长的小山丘（如今所有汽车都走公路）。最后，当一家人注视着行李车被倒退至小别墅的侧廊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灰头土脸，脏哩叭叽。然而，跟他们的孙子比起来——如今他们一大家子紧巴巴地挤在别克车里日行300英里——他们是否更加筋疲力尽呢，这还真不好说。

对于那年头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们来说，他们在乡下遇到的农民似乎是另一个种族，除了语言之外，他们在每件事情上都像是外族的。他们为什么不该是外国人呢？没有汽车，没有收音机，没有乡村免费邮递，没有发行量巨大的杂志；在很多地方，除了小学之外就再也没办法接受其他的学校教育，去城里的机会，即使有的话也很少，他们被束缚在乡村，与世隔绝。如果说——正像我们已经指出的那样——他们在周围所看到的这个世界，是被一些比冲击他们儿孙们的那些力量更加容易理解，因此也不那么可怕的力量所推动，那么可以说，这个世界的局限性也更大，大得令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