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内经》中的神
神，指什么？中医学中的神和迷信的神是否相同？这些问题既是医理，又涉及中医学是唯物论还是唯心论的判断。本文拟就《内经》中神的含义及其形神观略陈管见，以求正于同道。
一、《内经》中神的含义
1.指自然界物质的运动变化及其规律。《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指出阴阳的对立统一是自然界一切事物，包括天地化生、万象更新、生老病死的根本规律，阴阳的相互作用是事物运动变化的动力，“神明”即寓于其中。《素问·天元纪大论》说：“神，在天为风，在地为木；在天为热，在地为火；在天为湿，在地为土；在天为燥，在地为金；在天为寒，在地为水。故在天为气，在地成形，形气相感，而化生万物矣。”这里的“神”，指自然界物质的运动变化，它存在于风、热、湿、燥、寒无形之气与木、火、土、金、水有形物质之中；“气”是物质的运动，由天赋予能量；“形”是有形的物质，由地供给原料。质与能的相互作用，形成了物质世界。《素问·气交变大论》又说：“天地之动静，神明谓之纪，阴阳之往复，寒暑彰其兆。”指出“神明”是自然界运动变化的法度（规律）。为什么要把自然界物质的运动变化称作“神”呢？《素问·天元纪大论》说：“物生谓之化，物极谓之变，阴阳不测谓之神。”说明阴阳的相互作用产生了万物，运动的物质量变到极度就引起质变，阴阳相互作用的规律奇妙莫测，故叫做“神”。《内经》又认为，事物变化的客观规律是可以认识的，如《素问·气交变大论》所说：“善言变化者，通神明之理。”
2.指机体的生命活动与生理功能及其外在表现。《内经》把生物分为“根于中者”和“根于外者”两大类。《素问·五常政大论》说：“根于中者，命曰神机，神去则机息；根于外者，命曰气立，气止则化绝。”《素问·六微旨大论》又说；“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张景岳解释说，动物有生有知，其生机根于身之中，以神为生死之主，故名“神机”；植物有生无知，其生机由外气所化，以皮为命，故曰“气立”。它们都靠升降出入维持生命，一旦失去这种机能，生命活动也就停止了。“所以动物之神去即死，植物之皮剥即死，此其生化之根，动植之有异也。”这里的“神”，是机体生命活动机能的概括。人亦属“根于中者”，其生机又体现在脏腑经络的生理功能中。就脏腑而言，《灵枢·本藏》说：“五脏者，所以藏精神血气魂魄者也。”《灵枢·天年》说：“百岁五脏皆虚，神气皆去，形骸独居而终矣。”以经络而论，《灵枢·九针十二原》说：“粗守形，上守神。”是说技术低劣的医生针刺时只注意体表，而高明的医生更重视经络气血的盛衰。这里的“神”，《灵枢·小针解》解释说：“神者，正气也。”《灵枢·根结》又说：“用针之要，在于知调阴与阳，调阴与阳，精气乃光，合形与气，使神内藏。”
那么，人的生机和脏腑经络的生理功能又从何而知呢？
《内经》从色脉、精神、意识、言语动作等外部表现来观察，《素问·移精变气论》说：“理色脉而通神明。”《素问·脉要精微论》说：“衣被不敛，言语善恶，不避亲疏者，此神明之乱也。”“头倾视深，精神将夺矣。”总之，面色红润光泽，两目炯炯有神，脉象和缓，均匀有力，精力充沛，耳目聪明，思维发达，口齿伶俐，动作矫捷，表示生命活动和脏腑经络的功能正常，称为“得神”，反之，则为“失神”。神的盛衰是身体健康的标志，《素问·移精变气论》说：“得神者昌，失神者亡。”
3.指人的精神活动，包括意识、思维、情志、感觉、领悟、智慧等。《素问·灵兰秘典论》说：“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矣。”心主神明，指它有协调全身生理功能和产生精神活动的作用，类似中枢神经系统的功能。《灵枢·五色》说：“积神于心，以知往今。”指出心的功能正常，才能正确思维，认识事物。这里的“神”，主要指人的精神活动，类似大脑皮层的功能。
《内经》把精神活动分为神、魂、魄、意、志、思、虑、智。《灵枢·本神》说：“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而出入者谓之魄，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有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素问·宣明五气》说：“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这里的“神”，指心的“任物”功能。任物，就是任受外来事物而发生思维活动的认识过程，说明精神活动是客观存在的反映，心是产生精神活动的物质器官。其余魂、魄、意、志等都属于感觉、思维、认识和处理事物的精神活动，它们分主于其他四脏，但皆由神衍生，为神主宰。《灵枢·大惑论》说：“神劳则魂魄散，志意乱。”费解的是魂、魄。魂多属意识、思维范畴，张景岳说：“魂之为言，如梦寐恍惚，变幻游行之境皆是也。”魄指本能的感觉和动作，张景岳说：“魄之为用，能动能作，痛痒由之而觉也。”魂附随于神，随神而生，随神而灭；魄生来即有，如新生儿吸乳、啼哭之类。魂阳魄阴，魂动而魄静。
情志也属精神活动，其物质基础是五脏的精气。《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情志活动的主宰是心神。《灵枢·本神》说：“心藏脉，脉舍神，心气虚则悲，实则笑不休。”“喜乐者，神惮散而不藏。恐惧者，神荡惮而不收。”
此外，神也指领悟、感受、聪明、智慧。如《灵枢·邪气脏腑病形》说：“按其脉知其病，命曰神。”《素问·八正神明论》说：“神乎神，耳不闻，目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视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说明神机旺盛的人精神专注，目光锐利，思维灵敏，情志畅达，认识事物比别人体验深、反应快，独能明察，心领神会，就像风吹云散，豁然晴朗一样。
二、《内经》的形神观属朴素唯物论
1.神是物质的属性和产物。作为自然界物质的运动变化的神，自然离不开运动的物质而存在。作为人体生命活动、生理功能以及精神意识的神，同样是物质的属性和产物。《内经》认为，自然界的五气五味营养着人的机体，精、气、血、津液是神的物质基础。《素问·六节藏象论》说：“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上使五色修明，声音能彰。五味入口，藏于肠胃，味有所藏，以养五气，气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先天之精是神的基础，《灵枢·本神》说：“故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后天的精气是神的给养，《灵枢·平人绝谷》说：“故神者，水谷之精气也。”精气充足，五脏和调，神机旺盛；否则，形弊血尽，神不主使，治病乏效。如《素问·汤液醪醴论》说：“精气弛坏，荣泣卫除，故神去之而病不愈也。”前已述及，作为精神活动的神，是心的功能，《灵枢·邪客》说：“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心的功能的发挥又必须靠气血滋养，《灵枢·天年》说：“血气已和，营卫已通，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灵枢·平人绝谷》又说：“血脉和则精神乃居。”
总之，《内经》认为，人体依靠摄取自然界的营养物质而生存，构成人体的物质基础是精气，神是人体的机能表现，精神活动是生命机能的一种，它也是形体的产物，主要是心的功能，形体对精神起决定作用。
2.神对机体的作用。神是人体一切心理活动的最高主宰，《内经》特别强调心对全身的支配和调节作用。《素问·六节藏象论》说：“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素问·灵兰秘典论》说：“主明则下安……主不明则十二官危，使道闭塞而不通，形乃大伤。”这里的“主”，指心主神明的功能；“十二官”，指五脏六腑加膻中；“使道”，是气血的通路。精神活动也直接影响着人体的健康，七情和调，精神内守，脏腑强健，《灵枢·本藏》说：“志意和则精神专直，魂魄不散，悔怒不起，五脏不受邪矣。”七情太过，气血失和，易成疾病。《素问·举痛论》说：“惊则心无所倚，神无所归，虑无所定，故气乱矣。……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归，正气留而不行，故气结矣。”
《内经》在摄生防病、诊断治疗中，十分重视神对机体的作用。摄生贵在守神，强调适应自然，“四气调神”，注意体育锻炼、饮食起居、情志调理，保养精气。《素问·上古天真论》说：“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素问·刺法论》又说：“道贵常存，补神固根，精气不散，神守不分。”诊断重在察神，《素问·玉版论要》说：“五色脉变，揆度奇恒，道在于一，神转不回，回则不转，乃失其机。”说明色脉诊的关键是察神，神能转运不逆，则生机不息；若失其常态，则神机衰失，疾病蜂起。治疗本于神，《素问·移精变气论》说：“治之极于一。”一者，神也。《灵枢·本神》说：“凡刺之法，必先本于神。”《灵枢·胀论》又说：“泻虚补实，神去其室……谓之天命。补虚泻实，神归其室……谓之良工。”并指出精神专一可以促使经气正常运行，《素问·针解》说：“必正其神者，欲瞻病人目，制其神，令气易行也。”
3.否定迷信鬼神的存在。古代人类，由于生产水平和认识能力的低下，形成了迷信思想和鬼神观念，如商周的统治者们利用巫师祈求鬼神治病。一些唯物主义医学家，和巫术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如战国时杰出的医学家扁鹊明确提出：“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内经》的作者们，总结了劳动人民的医疗实践经验，初步阐明人体生理、病理现象，及诊治疾病的原则和方法，奠定了唯物主义医学的基础，这本身就是对迷信巫术最有力的打击。《内经》所论的神，与迷信鬼神是截然相对立的，前者是物质的属性和产物，寓于物质世界之中，后者则在物质世界之外，是超自然的精神实体。更可贵的是，《内经》以无神论的立场，认为人是自然界的产物，根本否定迷信鬼神的存在。《素问·宝命全形论》说：“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道无鬼神，独来独往。”《素问·五脏别论》说：“拘于鬼神者，不可与言至德。”同时，《内经》还否定人死后灵魂的存在，《灵枢·邪客》说：“心伤则神去，神去则死矣。”
恩格斯说：“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又说：“物质不是精神的产物，而精神却是物质的最高产物。”《内经》认为，健全的形体是神机旺盛的物质保证，神机旺盛又是形体强健的根本条件；精神活动产生于形体，同时又影响着形体；无形则神无以附，无神则形难以存。形与神相反相成，不可分离，这种形神统一观反映着朴素的唯物论和辩证法思想。《内经》还明确否定鬼神的存在，与唯心论的神创世说泾渭分明。诚然，两千多年前的《内经》还不可能阐明物质和精神的科学含义，难以认识和区分它所论各种神反映的不同事物内部特殊的矛盾运动，不知道大脑才是主导全身生理功能和产生精神活动的实质性器官，它所论述的医理还待用现代科学进一步阐明和整理，这些也是应当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