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夜下了很大的雨,纵然是盛夏的夜里也有些凉飕飕,北生批了件短衣开门时,一位姑娘打着伞低着头,已经站在那里,一身烟青绫绢配着撒花百迭裙,钩勒出她清瘦而曼妙的身段。她似乎等了好久了,见有人开门忙抬头道:“你们掌柜在吗?”

北生侧过身把她让进去:“掌柜在里面厅里呢,姑娘等了许久了吧?”

那姑娘进屋时,北生才看清她脸上的不是雨水而是未干的泪痕,哭花了一脸的胭脂水粉,于是北生心里暗暗叹了一句,也不知是哪家眼睛被屎糊的畜生,伤了这么个好姑娘的心。

林淮渊见了来人,难得从临窗的座位上站起身来,一面吩咐北生去煮碗姜茶,一面亲自去拿了干净的毛巾递给她。北生在厨房煮着姜茶,心想:我就说嘛,这么美的姑娘,掌柜都会另眼相待,伤她心的人眼睛定是被屎糊了。

“淮渊哥哥,我终于找到你啦。”那姑娘推开递过来的毛巾,拉起林淮渊的手就往外走,“我想好了,我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林淮渊站着没动,然后把她按在椅子上亲自给她擦起了头发,说:“宴宴乖,喝了姜茶就去洗澡,你偷偷跑出来跑这么远,宫里的人都要急坏啦。”

君宴用手背抹了把泪,道:“才不会,我从小跟着师父行走江湖,他们从不管我的,如今他们要打仗又不关我的事,把我关在宫里干什么。”

林淮渊站在她身后,眼眶早就红了,但就是忍着那滴要落下的泪,依旧用温柔到极致的声音哄着君宴:“往后你父皇定会为你选一个更好的驸马,我只是一个江湖人。”

你是大都国的永安郡主,我是西衍芙清山庄的少庄主,如今两国开战,你有你肩负的命,我也有我不能背叛的义,今生纵然两情相悦又能如何呢?

“我才不要做什么郡主,淮渊哥哥,我们不问朝堂一起仗剑江湖不好吗?”君宴哭得更狠了,可林淮渊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狠心的话,越是温柔,就越是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她又何尝不知道,如果真的不问朝堂仗剑江湖,那大都那些知道本国郡主嫁入敌国的将士就会军心动摇。若是军心动摇,国家根基就真的岌岌可危了。她也不想有战争,但是已经开战了,人在江湖,就会身不由己。

君宴回头看向林淮渊,四目相对间似乎光阴倒转回到了他们相见的那天。

四境安定的年代,江湖上每十年都会在芙清山庄举行一场隆重的比武,小小的君宴跟着师父参加了那一次的比武大会,众多少年人里,有一个十分出色,光是站在那里就满身风华。君宴眯了眯眼,笑嘻嘻地走过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但面上并未有太多震惊的神色,他十分周全地行了一礼,道:“在下芙清山庄林淮渊,姑娘是哪门哪派的弟子?若是迷路了,我着人送你回去。”说着便要叫人。

君宴忙拦下了:“不是不是,我没有迷路,我叫君宴,我师父不是哪门哪派,我师父是个姓杨的瞎子。”

“原来是杨大侠的弟子,承蒙杨大侠抬爱,一路从大都远道而来。”

林淮渊有礼而知分寸,但君宴很不满意,她撇撇嘴,不满道:“你怎么跟那些酸酸的书生一个德性,还那么严肃,你应该多笑一笑啊,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林淮渊怔了怔,然后轻轻浅浅的笑了一下,几乎转瞬即逝,随即就见君宴哈哈大笑起来,她说:“啊,你笑起来好假啊,你怎么连笑都不会呀。”

眼前的小姑娘笑得肆意娇俏,林淮渊脑海里什么别的想法都没有,只觉得这样一张脸怎么这样好看,这大概就是真真正正的笑魇如花,于是不知不觉自己也被感染得勾起了唇角。

那时江湖上人们都说,杨瞎子的女徒弟和芙清山庄的少庄主真般配;还说叫林庄主该准备准备早些下聘礼,免得这么水灵的儿媳妇儿要被别人抢走啦。

“姜茶来了。”北生端着滚烫的姜茶从厨房里出来。

林淮渊忙侧过身,继续给她擦头发上的水珠,把自己忍不住的泪埋在没有人看见的阴影里,然后沉声说道:“去酒窖里,拿一坛叫‘花间’的酒。”

北生没有多想,就像每一个夜晚那样,应声去了。

待他走远,君宴才出声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你一向都聪明,你一定会有两全的办法的对吧?”

两全的办法吗?哪有什么两全的办法啊,若有两全的办法,战争狼烟燃起时,芙清山庄就不会因为少庄主失踪乱了整整三个月。那时下聘的礼单已经悉数备全,就等有个好日子派人去找杨瞎子下聘。可谁知,这姑娘是大都人便罢了,偏偏还是大都的郡主,那便说什么都没用了。芙清山庄的少庄主从此就失踪了,再也没有人见过。

“没有了。”林淮渊见头发快干了,又转身去换了一块毛巾,用热水浸湿,还从一边架子上取了一个小壶,他把温热的毛巾递给君宴,然后给她倒了一杯,“擦擦脸吧,都哭花啦。北生大概还要找许久,先喝一口这个,这个也是好喝的。”

君宴沉默着接过毛巾擦了擦脸,然后握着那杯子,瞧了许久才出声问道:“我和别的客人不一样吗?”

林淮渊温柔地笑了:“自然是不一样的,你不是客人,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君宴一扫眉目间的忧愁,笑着喝下了酒,然后趴在桌上睡去了。

林淮渊见她睡去,脸上的笑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眼里的泪就无法控制地流下来,宴宴,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可惜这辈子都只能是未过门的妻子了,若是可以,大概只能约定来生再娶你了。这里没有什么能忘忧的酒,只有这一杯叫“孟婆”的药,能让你真正忘忧。

其实也不过睡了一炷香的时间,君宴就醒了,她只记得自己有了不得的事要来忘忧酒馆,醒来时就见一个生得十分好看的人坐在她对面望着他,她揉了揉眼睛,说:“你就是忘忧酒馆的掌柜吗?”

那人朝她点点头:“是。”

“你的酒果然神奇,我醒来就觉得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那姑娘还记得来时的路吗?”

“自然记得,不然怎么说你的酒好,原来真的可以只忘记烦恼。”

这时北生气喘吁吁地跑来,有一些埋怨道:“掌柜的,酒窖里没有任何一坛酒叫‘花间’啊,我每一坛都看了,你是不是记错了?”

林淮渊点点头:“许是记错了,不过这位姑娘已经不需要那坛酒了,一会儿雨停了,你就送她出去吧。”

君宴拿起伞,忙说:“不麻烦了,我有内力,不是养在深闺的小姐,既然忘了忧,就不打扰掌柜了。对了掌柜,你的眼睛这样好看,像夏夜的银河,你该常笑一笑的。”说完就往门外走去。

屋内林淮渊忽然催动内力带起一阵风,吹灭了所有蜡烛,唬得北生叫出声来:“诶呦!怎么一起灭了!”只有林淮渊坐在靠窗的桌边,出神地想着:还是黑暗好,可以淹没所有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