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淮渊听完故事的时候,打更人子时的梆子已经过了好一会儿,可万重第二碗月华酒都没有喝完,他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说完了这个故事。
“你不爱喝酒?”林淮渊问。
万重笑了笑,说完故事他似乎一身轻松:“忙着说故事,没来得及喝。虽然不常喝酒,但这酒真的很好喝。”
林淮渊笑道:“我的酒没有不好喝的。”
万重点点头,这手艺确实举世无双。
半晌,林淮渊问道:“关山海死了,你为什么没有杀了关云中?你真的原谅他了吗?”
“其实,我思考了很久,我应该怪罪他吗?”
“他杀了你母亲。”
万重平静地摇摇头:“我没有看到,也没有别人看到。”
“但你心里其实很确定,不是吗?”
万重并没有否认,诚实地答道:“是。”
林淮渊又说:“他也意图杀你的父亲。”
“他没有动手,父亲最终死在敌人手里。”
“就这样轻易地原谅他了吗?”
“是啊,那么轻易地原谅他了。”
林淮渊便有些不解道:“既然如此,此事翻篇了,你还有什么忧愁要忘?”
万重盯着碗中的月华酒,许久没有开口,林淮渊倒也不急,看看窗外月上中天,夜还长,黎明还很远。云层遮住月亮,而后很快散开,今日十五,整夜都会有皎洁的清辉洒遍人间。
终于,万重缓缓开口:“原谅了关伯伯,但还是怨恨世道无常。如果不是因为战争,谁都不会死,就不会有背叛,也不会有离别,没有亏欠,也不会愧疚。”
他说,恨世道无常。
林淮渊透过窗棂神色莫名地望着那空中的白玉盘,前人当真玲珑心思,对那些深夜还清醒的人而言,大概真的只有这一轮明月可以寄托些无法说出口的相思和哀怨。
世道无常啊,战争的阴霾下,有谁可以真正开心地活着呢?忘忧酒馆就从来就没有什么酒可以让人真正忘记忧愁,可是一个人背负着一切往前走实在太难了,他们不过是需要说出来,有一个听众,有一杯配得上故事的香甜美酒,洗洗一路风尘艰险罢了。
多么卑微的愿望。
“是啊,是该恨这世道无常。”林淮渊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捧着暖暖的茶喝了一口,然后指了指那坛月华酒,“我也有一个故事要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万重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交换的东西,他孑然一身,最值钱的大概是那把玄铁剑了。林淮渊温和地笑了笑:“这条件对你大概不是什么难事,但故事对你很重要。”
万重想了想,掌柜生得这样好看,又那么耐心,看着也不是什么坏人,总不能要他卖身,于是半信半疑里终究是应下了。
“他说十五岁之前,家乡的月光很清亮,晚上坐在海岸边能看见漫天繁星,银河璀璨。”林淮渊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声音平静而温暖,“可是十五岁之后说好要一起长大的兄弟就离开了,就再也没见过像十五岁之前那样的星月。他找了许久,也想了许多可能,也许是母亲死了打击太大想要离开,也许是边关战争太残忍想要离开,也许只是完成长大了要去外面看看的愿望。”
万重听着,低声喃喃道:“原来这月华酒是他的故事。”
“是你们的故事。”林淮渊顿了顿,继续道:“你的不告而别甚至让他猜到了你或许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父亲叛国或是他的父亲叛国,接受不了才离开。”
万重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林淮渊,磕磕巴巴吐出两个字:“那他……”
林淮渊摆摆手:“没有。他说父亲和万伯伯断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万重垂下眼,怪不得他问那年他受伤后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怪不得他提着最后一口气,说了三遍那就好,原来他一直心存疑虑,临死才放下这心结安心地睡去。
“你是我这酒馆开张以来,最英勇的剑客。”林淮渊真诚地夸到。
林淮渊夸得真挚,但万重似乎并不在乎这样的赞扬,他只是随意地摆摆手,想说什么,却又作罢。说来矫情,不如不说。
如果可以选择,没有人不想父慈子孝、娇妻佳婿、含饴弄孙,安然了此一生,可上天偏偏准备了许多不幸供人体会,明明锥心刺骨、痛不欲生,但就是有人甘愿将刀尖扎入自己心窝,渡他人成佛。
“故事说完了,你答应我留下来做掌柜的事可不能反悔。”
“我哪里答应你……”
“是你答应了,我才说的故事啊。”
卖身就卖身吧,可他不会酿酒啊,这不是砸他招牌么?哪有掌柜愿意砸招牌的呢?万重有些为难啊地看着他,但答应在先,现在也不好意思开口反悔。
林淮渊起身往酒馆后堂走去,路过他时鼓励地拍拍他的肩:“你要相信自己啊。”
“诶!”万重喊住他,“那你呢?你要去哪儿?”
林淮渊背着身子边走边摆摆手:“酿酒去。”
“哦。”
好半天,万重才反应过来,可是我问的明明是你放着掌柜不做要去哪儿啊?
忘忧酒馆后院的酒窖内,林淮渊带着北生煮米、配料,忙忙碌碌了一整个后半夜,直到东方的天空透出一丝白蒙蒙的天光,才放他回家休息。北生颇有些不适应,说好的每夜只工作两个时辰呢?但又有些激动,毕竟今日辛苦了,这月工钱应该可以多个一贯两贯了吧?
林淮渊却没有急着去休息,他细细的将配料放进去,然后取了新的木牌穿上细绳,系在坛口。这次他酿了两坛酒,一坛叫“恨无常”,另一坛叫“空具足”。
山海难平意万重,月华难寄心上秋。这一坛“恨无常”是为着万重昨晚的故事,柠檬、金银花、晚樱和桃子,是略带酸涩却温暖的味道。
而那坛叫“空具足”的酒他放了苦参、老茶、百合、莲心、生胡桃,大约是苦得不能再苦了,尝一口便不想尝第二口,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刻骨的苦。这是他给自己酿的酒:但赴前路八千里,此生未敢忘国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