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之一 罗得里克的苦行

关于维西歌斯的最后一位国王罗得里克的悲剧性结局，留下很多故事。基督教徒们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在和摩尔人的战争中，他失败得那么迅速，那么悲惨，丢了性命，也丢了江山。于是，围绕着他不幸的命运，产生了种种传说。

据说，一位古代的西班牙国王建造了一座塔楼，并在塔楼的门上加了一把巨大的铁锁。他留下遗嘱：身后的每一个王位继承人，都必须在门上加一把新的铁锁。在他死后，先后有二十六个国王嗣位，他们无不谨守他的遗言。但是第二十七位国王，年轻气盛的罗得里克，不愿遵守祖先的戒条。他不但不肯在塔楼的门上增加第二十七把铁锁，反而决定打开塔楼，揭示里面的秘密。所有的大臣都劝他不可贸然行事，但他一意孤行，命人一一打开铁锁，走进封闭了数百年的塔楼。

在塔楼里面的墙上，他发现一幅壁画，画着一队高大勇猛的阿拉伯骑兵，他们皮肤黝黑，神情剽悍，腰插短剑，手执长矛。在屋子中央，有一张金银打造、珠宝装饰的桌子，上面刻着这样的字句：“这是大卫之子所罗门王的桌子。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桌上放着一只宝瓶，瓶中有一个羊皮纸卷。纸卷被打开以后，国王读到祖先留下的预言：“当塔楼遭到侵犯，这只宝瓶中的魔咒遭到破坏，那些画在墙上的人就会进入西班牙，推翻西班牙的国王，征服整个国家。”罗得里克痛悔他的所作所为，立即重新封闭了塔楼，但是，已经太迟了。

另一种说法是，罗得里克强奸了一位维西歌斯贵族胡利安伯爵的女儿。胡利安伯爵的封地正在摩洛哥海岸线上，他为了报仇，向穆斯林军队求援，就这样引狼入室，颠覆了维西歌斯王国。

胡利安伯爵在历史上实有其人，但这故事只是大众的想象而已：似乎罗得里克国王必须造下这样的罪孽，人们才可以把后来发生的一切视为上帝的惩罚，从而得到一些心理上的安慰。

罗得里克的故事，被安达露西亚歌手们编成一系列歌谣。下面这一首《罗得里克的苦行》，描写了他的死亡：

 

罗得里克国王

失去了他的国土，

他骑马穿过平原，

心里满怀悲苦。

为了逃避身后的追兵，

他来到深山之中。

他遇到一个牧羊人，

正在放牧羊群。

 

国王问他：“请你告诉我，

我的好牧羊人，

这附近是否有

城镇或者山村？

我需要躺下来，

我已经精疲力尽。”

“在这荒野的地方，

只有一个山洞，

洞里住着一位隐士，

虽然年老，但是虔诚。”

 

国王听了，满心欢喜，

他要把那山洞当成墓地。

他说他觉得饿了，

向牧羊人讨一点食物，

牧羊人拿出面包，

还拿出一些干肉；

面包粗粝，难以下咽，

国王皱起了眉头，

不由得想起过去，

宴会上的羊羔美酒，

现在一无所有，

国王两泪交流。

 

休息一阵之后，

国王站起了身，

牧羊人为他指路，

他送给牧羊人

一根项链，一枚指环，

都是无价之宝，

配得上一位国君！

 

太阳落山的时分，

他找到了那个山洞，

他感谢我们的主，

没有让他迷路。

祷告之后，他走进山洞，

年老的隐士，智慧又圣洁，

他问罗得里克

为何来到这偏僻洞穴？

国王泪流满面，

作出这样的回答：

“我是不幸的罗得里克，

我曾经统治整个西班牙。

我来这里是因为

我要忏悔我的罪过，

看在上帝和圣母的分上，

请你收容我。”

 

隐士吃一惊，

对国王好言安慰：

“我相信你来这里，

是一个明智的抉择，

愿上帝加恩于你，

让你得到解脱。”

隐士开始祈祷，

请上帝向他昭示：

到底应该如何

惩罚罗得里克。

“让国王躺进一座坟墓，

在坟墓里放进一条毒蛇，

这将是国王的苦行，

救赎他往日的罪过。”

隐士躬身领受

我主上帝的言语，

他回到国王身边，

传达我主的神谕。

国王满心欢喜，

执行神示，毫不迟疑。

 

到了第三天头上，

隐士向坟墓里探望，

他扬声向国王叫喊：

“你和你的朋友到底怎样？”

“他还没有咬我，

我还没有得救——

为我祈祷吧，隐士，

让我早日解脱！”

隐士满怀悲伤，

流下同情的眼泪，

劝导不幸的国王，

抚慰他的恐惧。

片刻之后他又回来，

看国王是否已经死去，

发现国王正在祈祷，

一边祈祷，一边哭泣：

“上帝终于可怜了我，”

他对隐士这么说，

“蛇咬的部位

最值得诅咒：

它给我带来不幸，

让我被辱蒙羞！”

隐士祝福了国王，

国王在那天死去。

就这样，我们的国王

直接升进了天堂。

埃及女王克莉奥佩特拉，据说曾遍询御医，什么才是最干脆利索而又痛苦最少的自杀办法，最后选择了毒蛇。在莎士比亚的不朽剧作《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结尾处，她把毒蛇放在胸前，好像哺乳幼儿：

 

用你尖利的牙齿，一下子，

解开生命复杂的结。

 

在这首西班牙歌谣里，“蛇咬的部位”，就是国王的私处。国王在指称它的时候，好像它是一个独立于他的器官：“它给我带来不幸，让我被辱蒙羞！”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它要遭到蛇咬，而国王却能升入天堂：灵魂逃出了拘禁它、折磨它、给它带来烦恼的肉体，得救了。

这是一首充满了哀伤、不安和绝望的谣曲。天主教徒相信，通过苦行，可以使自己的罪孽得到清洗和救赎。既然国王的死本身被视为一种得救，那么，毒蛇的啮咬不能算是国王的苦行；苦行在于国王在坟墓里以毒蛇为伴度过的三个日夜，每分钟都拥挤着孤独和恐惧。

对坟墓、死亡以及遭受痛苦的身体的迷恋，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基督教的西班牙。在塞维拉的艺术博物馆里，我对西班牙文化的这一面有了更直接的感受，但那是后话。

而大众的想象，对国王所犯罪过的选择是很有意思的：非法的性爱。西班牙的陷落，是由于没有受到节制的激情——国王的肉欲，伯爵为女儿复仇的冲动：

只为了一个少女，

名字叫做拉加瓦，

他们两个男子，

背叛了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