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临证纪事:我的针灸之路
- 张仁
- 4863字
- 2020-08-29 05:16:37
第二节 难治性面瘫治疗纪实
秋日的一个傍晚,我挑着两只空铁筒从棉花地送水回来。刚到农场,连队对我们这批来自上海的青年特别照顾,分配的都是轻工作。而这却是我主动争取来的差事:一天四次,挑着满满两桶水,来回走上一二十里地。虽然肩膀压得红肿破皮,人也累得要死,但我情愿,觉得这是去掉“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娇气”,加强自我改造的一个好方法。
伙房门口,有个矮胖个子的年轻人捧着个脸坐在梭梭柴堆上等人。我从食堂还了铁筒出门,他赶紧迎了上来。我觉得他的笑容有点古怪。仔细一看,原来是左半边脸全歪了。我认得他,是浇水排的小王,人称小山东。他告诉我,大前天上夜班,大概在水渠上露天打盹着了凉,觉得左边脸有点不得劲,当时没当回事。吃早饭时发现喝的苞米稀糊直从嘴角往外流,左眼也闭不紧还淌泪水。到贺卫生员那里去看了一次,说是得了面瘫,给了几粒白药片,吃下去不顶事,反而越歪越厉害。他在木工组工作的老爸让他来找我,说是在山东老家曾见有人用针灸治好的。他爸看到过我见天挽起裤管在自己身上扎针,像个懂医的。我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因为这不仅是进新疆之后主动找上门来治疗的第一位,也是我第一次独立为患者针刺。我不敢怠慢,一本正经地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脸。郑重地告诉他晚饭后,我亲自上他们浇水排宿舍为他治疗。回到我自己的地窝子,连晚饭也顾不上打,赶紧找出《新编针灸学》,仔细复习了有关面瘫的那一节,觉得书里所写的症状和刚才所见的基本一致,便将上面介绍的穴位背了又背,加上我在叔父处也见到过类似病例,这样,我心里总算有了一点底气。
由于时差关系,虽已晚上8点多,天还亮得很。木讷的小山东早早搬了个小板凳放在宿舍前的空地上,浇水排的多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好奇地围上来看我针灸。我取了四白、地仓、丝竹空、攒竹、颊车、合谷等几个穴位,不知是首次为人针刺心情紧张,还是手法笨拙不熟练,结果整得他龇牙咧嘴,我自己也一身热汗。拔针后,我又找了个玻璃茶杯,用投纸法给他面部拔了个火罐。治疗结束,小山东眨眼努嘴一番,说是轻松许多。就这样,每天一次,不到三个星期,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于是一天早上,小山东的妹妹,一个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土八路军装(指兵团农场自行缝制的不合规格的军装),十三四岁的女孩,把我堵在门口说:“俺爸让你今晚上俺家喝汤面条,你甭上食堂打馍了”。我听了很高兴,而且兴奋了整整一天。因为天天吃馒头,嘴巴早就淡出鸟来了。面条在当时是只有病号才能享用的美食。
小王的父亲老山东和他的妹妹住在离马号不远的一个曾被废弃的小地窝子里,三口子都是来自山东沂蒙的“盲流人员”(也称自动支边),父亲是做木匠的,妹妹在连队小学上学。今天三口人都在,身材同样矮胖。父亲比憨厚的儿子要活络得多,又是让烟,又是感谢。当妹妹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放在馋涎欲滴的我面前时,老父亲挥手说了声:“慢!”他从作床架的柳条把子底下,取出了一个已分不清颜色、积满厚厚一层灰尘的瓶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帽子,用沙枣枝做的一根筷子往里沾了一下,再插进我的面碗里。他又连忙仔细盖好。然后说:“这是从老家带来的芝麻油,一滴香,你尝尝。”我已等不及了,也不谦让,心急慌忙地就往嘴里扒。一碗面条下肚,来不及品出美味,只觉得全身微微出汗,通体舒泰无比。但再一环顾,只见他们父子三人,正一手拿着一个苞谷发糕、一手托着大碗面汤,狼吞虎咽地咬嚼着。胖老汉大概看出我有些不好意思,便解释说:“俺农村人就爱吃个馍,实在!”又说:“这里缺个鏊子,要不叫闺女给你摊上个煎饼果子才叫美。”
给小山东治愈面瘫所带来的,远远不止这碗汤面,而是巨大的广告效应。不仅是不少头痛脑热的人都来找我治疗,而且将我视作治面瘫的专家。我自然也因这牛刀小试大获全胜而飘飘然,然而不久就遭遇了滑铁卢。
这天是难得的大礼拜天。我上十余里外的团部,先饱餐一顿7角钱一碗的大肉炒面,又买了1.2元一斤的石河子糖厂出的什锦硬糖,心满意足地回连队了。有人告诉我,说是有个马面老汉足足等了我大半天。果然,在宿舍不远的钻天杨下蹲着个人,头一冲一冲地在打瞌睡。原来他是团部直属园林连的老职工,姓曾,说一口鼻音很重的兰州话。他苦着一张脸告诉我,他三个月前得了右侧面瘫,在团医院吃了不少西药、中药,还跑到奎屯师医院(那时我们团归农七师,师部在奎屯)去理疗了几次,都不顶用。前两天听说我身怀治面瘫绝技,所以特地骑了自行车来找我。我一看,他的右侧口眼有点歪斜,但比我以往治的几个程度要轻得多。所以一拍胸说,“问题不大,只要你肯来,我包你不出一个月,扳正。”老曾听后大喜。果然,每天我一从条田挑完水回来,他就蹲在林带边了,他每次总要带点苹果、葡萄之类的水果来,说是他们连就产这个,不值钱。我也心安理得地请大家一起享用。然而,这次我的承诺落了空。一个月过去了,天气冷了起来,尽管动足脑筋,想尽办法,老曾的右侧歪脸仍然原封不动,丝毫没有好转的痕迹。我有点慌了,倒不仅仅是违背诺言,而是让他天天来回二十几里地跑。我实在感到黔驴技穷,当时,既无人可请教,也没有任何书可供参考。有一天,终于摊牌了,“实在抱歉,我没本事治你的病了。你是不是再另外想想办法。”他擦了下右口角不断往下流的涎水,不自觉地挤着变小的右眼,安慰我说:“我倒觉着挺好,有些松动了。”但我还是给予以坚决回绝,他有些绝望地走了。
这件事一直缠绕在我的心头,我想到去询问叔父,但这时“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我如果写信,要是给上面知道了,很可能被作为划不清阶级界线批斗,岂非惹火烧身。我只得在给婶母信中夹了一纸,由她转告。不久,我从婶母寄我的航空信中读到了他在一张近乎透明的薄纸上写得密密麻麻的信。他告诉我:周围性面瘫大多数是可以治好的,但也有少数是难治的,如我这一例。时间长了,还可以出现一些后遗症,如闭患眼时同侧嘴角也跟着动(我后来知道这叫联合运动)、患侧局部肌肉抽动、半侧面部萎缩等。根据他的经验,可试用透刺的方法。他详细地告诉了我穴位和针刺技巧。同时,他也为我能用针灸治病而欣慰,但没有透露一点自己的情况。这时,已经进入冬天,就在小星期日(这时已改为7天休息制),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冒着严寒来到园林连。正在火墙旁拾掇土豆的老曾没想到我会来,吃惊地张着歪嘴瞪了我半天。我检查了一下,果然他不但有明显的联合运动症状,而且左边嘴角也出现了间歇性抽动。我回想起他最后一次来治疗时,出现一张口就挤眼的动作,说明早就出现后遗症了。我试着为他用叔父介绍的方法治疗:取地仓、夹承浆,向颊车方向透刺,四白向下关方向透刺,丝竹空向攒竹方向透刺,阳白向鱼腰透刺、下关向颊车透刺,另加风池和合谷。在透刺时,我还照以前叔父的做法,反复提拉。针刺结束,老曾用力动了动脸,又挤眉,又撅嘴,最后高兴地说:“你这次针得好,我整个脸都松了。”他的老婆比他年轻十多岁,是四川投亲支边来的,十分能干。当即为我煮了一大碗“钢丝面”(一种用机器轧制出来的苞米面条),不仅下面卧着个荷包蛋,上面还薄薄地飘了两大片深红色的四川老家的腊肉。
后来是每周两次针灸治疗,老曾坚持到第二年开春。由于积雪溶化,道路变得泥泞,不好骑车了才停针。他的病虽然没有全好,但右边的脸基本正了,后遗症状也缓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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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治性面神经麻痹的针灸治疗
概述
周围性面神经麻痹,亦称Bell麻痹,是茎乳突孔内急性非化脓性炎症所引起的一种周围性面神经麻痹。其主要临床症状为一侧(极少可为双侧)面部表情肌突然瘫痪,前额皱纹消失,眼裂扩大,鼻唇沟平坦,口角下垂,面部被牵向健侧等。本病确切病因迄今未明。面神经麻痹有自愈倾向,75%~80%患者在几周内可获得恢复。但是,病情轻重程度和是否处理恰当及时,对预后有重要的影响。
本病是针灸治疗的传统病症之一,历代有关针灸的医籍几乎都有记载。近代用针灸治疗面神经麻痹的报道始于20世纪20年代,但大量有关文章的发表则在1950年之后。早期一般倾向于传统刺灸之法,近30年来,为提高疗效,多种新的穴位刺激法(包括穴位注射,腕踝针等)逐步用于本病治疗。临床上往往综合运用多种穴位刺激法。当然,在所有方法之中,最主要的仍是针刺之法,并且研究发现,局部穴位采用透刺法比采用直刺法的治愈率高,而主穴采用远道穴比不采用者治愈率高。尽管本病有一定自愈倾向,但针灸具有提高痊愈率,缩短恢复期及防治后遗症的作用。
在Bell麻痹中,占20%~25%的患者由于某种原因神经变性严重,可能导致难治性面神经麻痹。难治性面神经麻痹还多见于外伤性面神经麻痹及被认为是周围性面神经麻痹中最难治的亨特氏综合征(由膝状神经节的病毒性炎症所致)等。难治性面神经麻痹多需经面神经电兴奋性和强度——时间曲线检查证实。为了能在早期发现并及时加以重视,避免错过最佳治疗时机,著者在临床中还曾总结了一种简易的鉴别方法,供读者参考:
先分别在新明1穴(或牵正穴)、阳白、颧髎、地仓四穴分别以28号1寸毫针刺入,其中,新明1穴向牵正穴方向刺入(或牵正穴直刺),阳白穴向下平刺、地仓穴向鼻旁平刺,颧髎直刺,进针均为1寸左右,取电针仪一台,一端连新明1穴(或牵正穴),一端依次连接其余3穴,每连一对,开启电针仪,用疏波,电量逐步增加,观察肌肉是否抽动,如患者有明显刺激感,但外观未见肌肉抽动者,多为难治性面神经麻痹。
著者的实践表明,难治性(包括陈旧性)面神经麻痹,针灸如能早期介入,同样可以使之获得不同程度的康复。
著者验方
一、处方:
主穴:新明1、夹承浆(或地仓)透人迎、口禾髎透颧髎、地仓透颧髎、阳白(或攒竹)透鱼腰、睛明、丝竹空透鱼腰、瞳子髎透颧髎。
配穴:四白、牵正。
新明1位置:位于耳郭后下方,翳风穴穴上0.5寸,耳垂后皮肤皱襞中点,或颞骨乳突与下颌支后缘间之凹陷前上0.5寸处。
夹承浆穴位置:在面部,距颏唇沟正中1寸两侧凹陷处。
牵正穴位置:在面颊部,耳垂前方0.5~1寸区间,与耳垂中点相平处。
图2 新明1
图3 夹承浆
图4 牵正
二、操作
开始仅用主穴,如效果不太满意加取配穴。新明1穴的针法:取28号1.5~2寸毫针,针体与皮肤呈90°角,与身体纵轴成45°角,向牵正穴方向快速刺入,再向前徐徐推进1.2~1.6寸,至出现针感,然后捻转结合小提插手法,促使针感在面颊区扩散;睛明穴用32号5分毫针,刺入1~2分,至有局部针感;其他各主穴用28~32号1~2寸毫针沿皮下透刺,亦采用捻转结合小提插手法,方法为:以拇指将针柄压于食、中指上,并作椭圆形快速捻转,捻转速度为120次∕分钟,提插幅度为1~2mm。运针至有较强烈针感。均留针20~30分钟。留针期间,分别以瞳子髎与阳白(或攒竹)为一对,夹承浆(或地仓)与四白为一对,接通电针仪,用疏密波。电流强度的大小,早期以患者感舒适为度,后期以患者能耐受为宜。
取针后,配穴以甲钴胺注射液(0.5mg/ml)或丹参注射液(可交替使用),以1ml无菌一次性注射器分别在患侧各注入0.5ml。另可以使用皮肤针,对麻痹肌群行轻至中度叩刺3~5分钟。叩刺后,可以小型玻璃罐吸拔闪罐。
上述方法每周2~3次。12次为一疗程。一般需2~3个疗程。
体会
本法适用于多种难治性面神经麻痹,一般用于常规针法效果不佳者。著者曾以此法治疗过常见的Bell麻痹,也曾治疗过严重的外伤性周围性面神经麻痹和耳道疱疹所致的周围性面神经麻痹。在治疗过程中发现,难治性面神经麻痹最难恢复的是患侧的口轮匝肌(尤其是上嘴唇)和额肌。额肌可采用在阳白穴刺络拔罐法,有一定效果,但该法往往会暂留有一紫红色罐印,多日才会消退,影响美观,须预先向患者说明。口轮匝肌则可在口禾髎穴试用隔姜灸或艾条悬灸法,每次灸3~5壮或5~10分钟。
在诊治过程中,著者还发现,针灸对病程较长的陈旧性面神经麻痹,采用上述针法并结合穴位注射丹参注射液,也多能改善症状。方法是:取阿是穴(症状最明显的麻痹肌群处)和牵正穴,于针刺结束后,每穴分别注入0.5ml丹参注射液,每周治疗1~2次。
值得注意的是,著者曾以上述方法治疗多例经外科手术后未取得良好疗效的难治性面神经麻痹后遗症患者,均无显著效果。
总之,从著者经验看,不论是何种面神经麻痹,早期针灸的介入和选取针对性的处方和手法对缩短本病的疗程和提高疗效有重要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