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上影子方没了一半,还带着长夜过后的微凉,街上的人却早已熙熙攘攘起来。那人穿着蓝白长衫负手微微躬着,布帽压着新理的短发,显然是被精心打理过,无丝毫杂乱,油光发亮。他先是急促地摆了摆头,声音立刻要拔高却又马上被压下了,像只落败的鸭子,粗着嗓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面的人似是嘲笑了一番,这场只有两个人的辩论以他的落败落下帷幕。只是心有不甘:“噫,这可不行,可不行嘞。”
他下巴上的胡子急剧地抖动了几下,又伸手捋直了,压着嗓音,低声咒骂,到最后又控制不住地尖锐起来了:“他懂得甚的学问,孔老先生的东西流传了几千年怎的可凭他寥寥几语否定?”他搭笼下来的眼皮遮住了满眼的精光,细长的眼睛迅速地往旁瞄了几眼,声音更低了,“那会错,不会错的。”似是对别人的警告,又像是对自己的低声劝慰。
这人是镇上私塾的孙先生,举人老爷出身,刚混的了一个功名,却被朝廷的那些人革新革掉了他的前途。原想着在朝廷八竿子打不着的地寻个大官混个眼熟,自己也摸个小官当当,也算是名留青史了,不算埋没了他老孙家的名头。结果任书下来的头天晚上,朝廷倒了,他也款款包袱立刻跑了,连想了许久的光宗耀祖也顾不得了。躲在这偏远的小镇上当了个私塾先生。闲来无事时,总爱给他的学生和街坊讲他那些恢弘的过往,引李杜自喻,颇有点壮志难酬的味道。别人觉得他可不可惜不晓得,他只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否则定当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平日里爱着一身蓝白长衫,可惜骨瘦如柴,像根被蓝白布条包裹的长条棍子,于是落了个“孔棍子”的诨名。
他还对新上台的政府颇有微词,强压着他剪了留了不知多少年的辫子。剪辫子当天,动静大的,每家每户都伸出个头来看热闹。他愤愤不平,“既是自由,却为何强制我剪辫子,岂不是更不自由!”前来执行法令的人那有这些闲工夫同他辩驳自由不自由的事,三两个大汉围着,架起他三下五除二就剥下那根油光发亮的辫子,收拾家伙走了。剩下孔棍子一人,呆愣愣的捧着他那根辫子,如丧考妣,好几天都回不过神来。
他还在街头与旁人辩驳的当头,后头有人大喊:“孔棍子。”许是街上嘈杂了些,喊的次数也多,孔棍子依旧没听见。那人实在受不了了,改口,“孔先生!”孔棍子听着,立刻回了头,见着那人寻至跟头,才慢慢悠悠开口,“作甚的急急忙忙,大庭广众之下,不知仪态。”那人还粗粗的喘着气,他终于忍不住,胡子也翘了起来,“还有,那等诨名怎的也可随意称呼。”看样子是被气的狠了,头也拗过去,长长叹口气,颇有名师风范。那人也不恼,一串话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响:“你家夫人提着烧火棍正往这边来哩。”
半条街的人顿时都伸长了脑袋。
孔棍子那口没舒出去的气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发黄的面容登时刷白了,连平日里端着的礼也不要了,飞奔而去。
只须半时,一个微胖的妇人提着黝黑的棍子气势汹汹的来了,又如同一阵风般疾驰而去,平日里街坊闲来唠嗑时讲这一家子也讲的够多了,如今看戏般抓了把瓜子,只是乐呵呵地瞧着。
那头孔家两口子在街尾闹了起来,孔家那当家的也是个怯弱的性子,人前人模人样,站自家婆娘跟头,却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孔夫人提着孔棍子的耳朵,骂骂咧咧地去了,风中传来只言片语。原来是孔棍子在街头聊得起劲,忘了买豆腐。孔夫人那头水都要烧干了,也不见人回来,这才气势汹汹来寻人。
众人瞧着热闹也瞧得差不多了,又带着瓜子坐在座位上探头探脑地望着。
顺便嚼巴嚼巴过去的陈年老账。
“噫,孔家这俩口子,一年到头都不见消停的。”
“可不是,孔棍子家里的,啧,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能从早落到晚,从年头唠到年尾。”头上没剩几根头发的中年男人摇摇头,神色鄙夷。
“前些日子,孔棍子两口子逢人便说儿子在城里遇着了贵人,住在那恁高的楼房里,出门都有小汽车接送呢。”
“呦,可不是骗人的吧?”人群里有人质疑。
那中年男人登时急了,“哪能骗人呢,还拍了照片回来呢,孔家那两口子宝贝的很呐。这可不,连带着孔家两口子,小日子也滋润的很呢。”
“说是说在城里头遇着了贵人,咋不见把这两口子接到城里去住一段时间呢?”
“孔棍子说儿子在城里头还没安定下来呢,等过段日子,就得搬去和儿子一道住了。”
说完舔了舔嘴巴,扣扣牙齿上沾着的花生屑,“那房子,可真大呦。孔家那两口子,要享福了!”
“嗤。”那头坐着的贾三成看不过眼了,“享个屁福,他儿子在城里给人当孙子呢,接过去那得岔了辈了。”
“哦,差点忘了。”贾三成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透着不怀好意的光,“那当家的据说还是个女人呢,孔棍子他儿子别是当了人家的小白脸了吧。油腻腻的肥婆娘也能睡得下去,也是人才喽。”
孔家与贾三成是隔着墙的邻居,孔家那口子总爱攀着围墙去摘他家的柿子,捋的只剩一堆半青不熟的果子。贾三成又不是个心眼大的,噼里啪啦两家深夜隔墙对骂,关系也就是水火不容的样子。
街坊都知道这两家向来不对付,也不跟他吵,平白惹了一身腥。
小镇上的日子安静祥和,除了某些不安定的因素外,也无聊地很。
又是一个没啥特别的日子,突如其来的来了一辆小轿车,突突开过去,街坊吃了一嘴的泥巴也没人说什么,一个个扯长脖子盯着小轿车锃亮的屁股。
不多时孔家门口就围了一圈人。“孔棍子,这是去哪?”
孔棍子今天也不计较这诨名的事了,拍拍身上穿着的崭新的蓝白长衫。“儿子来接我们去城里住段日子。”
人群中有人问:“孔棍子不带点包袱去吗?”
孔棍子两手空空,站在轿车旁等着,竟是还有点不好意思。“儿子说在城里赚了钱,都去买新的。”
人群一片哗然。眼瞧着屋里一个高瘦的青年搀扶着孔家那口子出来了。
好家伙,还抹了口脂呢!
孔家儿子名唤孔琳琅,是个清秀的青年,带着满身的书卷气,读书时候就勾得镇上的闺女含羞带怯的。孔棍子老来得子,得了个儿子,兴奋地不得了。掏出了毕生所学,取了个女孩名,得了街坊嘲笑了好久。孔棍子却不管,他觉得自家儿子未来定当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人品心性方面定是一等一的,自然要继承了自己的心愿的。
孔琳琅摘了帽子,冲前来围观的街坊微微一鞠躬,“感谢各位对家父家母的照顾,待各位前去上海城,在下一定盛情款待。”
众人就看着那锃亮的轿车突突地来,又突突地走。剩了满地的灰尘和赞叹,哪管贾三成那没得根据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