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一路颠簸,从没出过远门的孔棍子被颠得浑身难受,却还是兴致高涨。他忍不住念叨,“小子,你爹那时乡试的时候,也是出过远门的。好家伙,贡院里的那些大官,一个个颐指气使。可恨生不逢时!”孔琳琅安静地听着,低眸浅笑。
孔棍子略带鄙夷的眼神看着旁边尽力坐得端庄的妇人,无奈的摇摇头,到底没说什么。他媳妇这几日每日里必定抹匀了口脂,也不知道都一大把年纪了有啥好臭美的。
汽车在一栋豪华的大房子前停下,孔棍子还没回神便撞在了座椅靠背上。还没嚎出来又咽了下去。孔夫人使劲抿了抿嘴,想起儿子路上叮嘱的,又手足无措起来。
一幢小洋楼立在面前,嵌着琉璃瓦,还带着个小花园。孔棍子没见过这等世面,惶惶不安起来。新换的长衫的褶皱不知被抚平了多少次,他也不见烦躁,居然端起了从前科举时早被抛下的文人的清高。
他严肃了表情,无论他平常是个什么模样。如今儿子在这寻了个差事,他可不能下了儿子的面子。一路上,打扮精致的小姑娘小少年各自忙碌,一个个瞧着跟富贵人家养出来的没什么大差别,见着了孔琳琅,纷纷打招呼:“孔管家。”
孔夫人一听便不得了,想着自家儿子是这么大栋房子的管家便心花怒放。管家管家,就是这个大房子里最大的管事的呗。这么想着,连常年劳作的背都挺直了不少,也不管这是在去见房子的主人的路上了,开心地都笑出了声。
大门虚掩着,孔琳琅看了一眼又叹了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夫人。”
一个女人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四周窗帘都笼着,只稍稍透着点光亮。她把玩着手里的卷发,精致的五官在光线下投出阴影。她靠在毛皮大氅里,指甲红的艳丽。鲜红的唇,乌黑的发,偏生肤色苍白,像极了午夜梦回之际那勾人心魄的妖。
“夫人。”孔琳琅深深地叹了口气,“门窗要开着透透气,您该晒点阳光了。”说着便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阳光洒进来,女人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眼,她的面容在阳光下更显精致,“无事。你将你父母都接来了?”
“是,”孔琳琅恭敬地立在一旁,身后站着一对身形些许佝偻的夫妻。
“这便无所顾虑了?”她站了起来,桃花眼轻飘飘地扫过二人,旗袍顺着光洁的腿滑了下去。
“是。琳琅别无所求。”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带着小小的愉悦,妩媚惹人,她向来喜欢不惹事、不麻烦的人,如此看来她的眼光是极好的。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我先去睡会儿。”
孔琳琅应了之后,便看着女人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地上了楼,像只风情万种的狐狸,漫不经心。
安排好孔棍子两口子后,孔棍子实在没忍住,拉了孔琳琅到一旁,“这真是你东家?”
“父亲有何疑虑?”
孔棍子面色古怪,显然那些风言风语不是没有传进他的耳朵,“我听镇上的人说你东家是个中年女子,如今看来,你们孤男寡女...这...是不是不大妥当?”
旁边孔夫人咋呼开了,“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这女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别是什么狐狸精吧。”
孔琳琅还没说什么,孔棍子眉头便锁了起来,眉目间留下一条深深的沟壑,竟不似平常那副软弱的模样,“人在屋檐下,那是什么话都能随口说的。”
他斟酌片刻,还是道:“若真是什么家世不清不白的人,咱还是莫趟这浑水。”
孔琳琅皱了皱眉,“父亲母亲,您二老自小便教导我要知恩图报,夏夫人于我有恩,我自然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夏夫人行为光明磊落,并无任何不妥,这处也不是母亲熟悉的偏远春镇,须得谨言慎行。”孔琳琅自小受的便是出则悌,入则孝的教育,凡是熟知的他的人都夸一句文质彬彬。孔夫人实在没想到一向孝顺的儿子会对她说出这番话来,忍不住红了眼眶,当下就要拿出平日里赶集时泼妇骂街的本事来,却没想到被孔棍子瞪了一眼,心下不平:“你就是被那个狐狸精迷了眼了,怎的才过不久连爹娘都不认,作了那狼心狗肺的主。”像坨软泥般跌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精心涂抹的口脂糊了满脸。“哎呀,我不活了。丈夫不疼儿子不孝。”
孔夫人打定了主意要闹一闹,惹来佣人们围在房间门口指指点点。平日里清静的小洋楼被这一嗓子打破了平静。
“怎么了,这是?”一个发鬓斑白的老人拄着拐杖,敲了敲地板。
“平日里教你们的都忘了,回去!”老人显然积威已久,干涸的眼睛里透着冷光,。佣人们顿时如鸟雀散开,再不敢嘀嘀咕咕。
“孔管家。”
“赵老管家。”孔琳琅冲他微微鞠躬。
“孔管家应该知道小姐最不喜嘈杂。”赵老管家挑了把椅子坐着,依旧笑眯眯的。
“是,这种情况下次一定不会再有。”孔琳琅低眉顺眼,见这仗势,孔夫人也不敢瞎闹腾了,只是还呆坐在地上,怨气十足。
“孔夫人,”赵老管家冲她颔首,眼睛里透着意味不明的光。“我尊您一声孔夫人,是在看在您儿子对夏宅作出了贡献的份上。想必您也不愿灰溜溜地从上海城回到春镇,去接受街坊邻居的勤劳慰问。既然我有本事能让您过上好日子,也能让您一无所有。”
孔夫人顿时哼哼唧唧不敢再多话。
赵老管家又冲孔棍子温和一笑,孔棍子连忙向他行礼。“孔先生生不逢时,如今遇着了我家小姐,自当让孔先生能有用武之处,若是您不愿,我也会保证您享乐安然。”
孔棍子连忙低头应是,瞥了眼站在赵老管家旁边的孔琳琅,只道:“我那有甚的才学,现如今只想找个清静地安享晚年,不让儿子为我担心便是了。”
赵老管家笑得更温和了,干枯的脸皮上皱纹挤在一堆,“既是如此,那一切都会为您安排好的,请放心。”
孔老管家拄着拐杖走了,从背影来看,还是一副中气十足的模样。这厢孔棍子却瘫软在地上了,难得的脸上多了严厉,“你考虑好那些路该走那些不该走,为父能帮你的也就如此了。”
孔琳琅听明白了,“儿子明白。儿子那还有些琐事须得安排,您二老就在这个房间歇息吧。”
孔棍子挥了挥手,竟不似平日的半分模样,待仔细瞧去,又与平常一般无二。
夏南烛倚在房间的梳妆台前,赵老管家敲门进来了。“小姐,都安排好了。”夏南烛打了个哈欠,眼角泛出泪花。并不娇柔作态,却是天生的一副媚人姿态。“可算消停了,打扰我睡美容觉。”
赵老管家一大把年纪了,看着夏南烛也头疼,“小姐,多出去晒晒太阳。”夏南烛一听这前奏便是长篇大论的开端,摇着赵老管家的手臂,“赵爷爷,我知道啦,您先出去吧。”二话不说便裹上了被子,在床上翻滚。
赵合泽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合上门下楼去了。
夏宅里一切井然有序,未曾因多了二人的到来而出现半分差错。佣人们低着头,忙碌着。赵合泽叹了口气,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那间房阖上后似乎不再见过它打开的时候。
孔琳琅只站在楼下,并不上楼。
“恕之,”赵合泽轻唤。
“是。”孔琳琅知晓这是在叫他了。恕之,是他的字。明明赵老管家生了副慈眉善目,孔琳琅却无来由的畏惧他。听闻在他没进夏宅之前,是这位老管家将夏宅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他被夫人救下时,这位老管家的眉头拧的死死的,就似上了把锁一般。
他还记得那天,夫人看着衣衫褴褛的他,话语里带着笑意,“你可愿做我夏宅的管家?”
赵老管家锐利的目光来来回回扫视他,听了夫人的话,勉强收了他。
按理来说,做夏宅的管家,这种肥差事,是万万轮不上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的。夫人点了他,不知惹红了多少人的眼。
他想他对夫人应是怀着极大的感恩之情的,若不是夫人救他出了那水深火热的地方,也不知他现在该身在何方。
他勉力去学那些他以前从未接触的东西,于他而言,实在不是件轻松事。他从小学的是四书五经,父亲盼着他出人头地,也从未让他接手半点粗活。他来了这,却是极开心的,他实在是不愿再念那些“之乎者也”,拗口的要将人弄晕。
他尽力掩藏自己的愚笨,却还是让赵老管家在看向他的时候多了几分严厉。如此说,他是该唤他一声师父的。只是想来师父对他是极不满意的,不聪明伶俐,不会溜须拍马,无过人之处,愚钝至极。
孔琳琅想要上前搀着他,却被他推开了。他拄着拐杖,腿脚稍稍不便。想来年纪大了,身上总有点小病小痛的。却固执地不愿承认自己已年华不再。赵合泽拄着拐,抬起眼睛,干枯的眼皮将他的眼睛压住,成了三角的形状。“恕之,还记得你进来第一日,我对你说过什么?”
孔琳琅掀开袍子,跪在地上。“恕之不敢忘。今日的过失在我,不敢推辞。”
赵合泽笑着,却无端让人觉得他原本锁在一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总觉得孔琳琅这个人明明有着年轻人的朝气,却总带着顽固不化的腐朽。虽是如此,他却并不提醒,只放轻了声音,“去领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