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书与夜

我们该何其珍视书籍的神奇魔力,因为经由书,我们不但能探勘地理与时间的边界,还能观照一切存在与不存在的事物,一如在永恒之镜里。

——理查德·德·伯利[1]《书之爱》,1344年

1

沿着台阶往下走,在前往书窖的途中,芙莉亚就已经嗅到了故事的气味,那是全世界最棒的味道。

新书飘出油墨、装订胶水和渴盼的气味;旧书散发出自身及其故事里所蕴含的奇险历程的气味;至于好书,不只吐露出蕴含这一切的香氛,还夹带着一缕魔法的幽香。

费尔菲克斯家族书窖拥有海量的好书,其中古籍更是多到难以胜数。有些古籍纸质已经严重脆裂,用手一摸,书页边缘就如枯叶般碎掉了。这里绝大多数的书都有人读过,但有些却迟迟未曾获人青睐,那是因为它们隐身在侧道上,这里按例是不准偏离主要通道的。“永远不要偏离主要通道”是书窖不成文的规定。

书窖位于费尔菲克斯家族历史悠久的地下墓穴里,这里的拱顶和地道源自古罗马人征服大不列颠岛的时代。当年古罗马人在科茨沃尔德众多的青翠河谷上陆续建造了数十栋宏伟的宅邸,费尔菲克斯家族庄园就矗立在其中一处宅邸的废墟上,他们向来用“费园”来称呼自家庄园。

芙莉亚一下台阶就立刻奔向书窖前厅,费尔菲克斯家的管家韦克福正忙着擦亮书窖铁门。铁门反射着镜面般的银光,芙莉亚映照在门上的影像扭曲变形,这是因为铁门略微隆起,仿佛曾有辆推土机试图从里面撞开铁门,只不过,就算真有推土机,也无法在铁门内的书架间行动。

芙莉亚一路冲到韦克福面前,这才停下脚步,劈头就问:“他来过吗?爸爸今天来过这里了吗?”塞缪尔·韦克福大约六十出头,外表看起来也丝毫没有更年轻,但结实的肌肉都快把蓝色连体工作服绷爆了。早在芙莉亚还没出生时,他就已经在这个家族生活好久了:这里的梁柱上哪根钉子歪了,哪里出现裂缝了,他都一清二楚,但最重要的是,书窖的秘密他都了如指掌。韦克福家从他的父亲甚至祖父那一代起,就已经开始为费尔菲克斯家族做事了。

韦克福留着灰色短发,脸上的皮肤就像被人揉得皱巴巴的纸一般,左脸颊上还有一道疤痕。他的腰带上挂着一支沉重的手电筒和一根警棍,自从三十六年前这道门被毁坏之后,他就随身携带着这两件物品。

“你父亲来过,”芙莉亚紧张地咬着下唇,韦克福却依然慢条斯理地说,“大概一个小时前。”这个世界上韦克福能做得快的事没几件,而说话并不在此列。他勤奋刻苦,体魄壮得就像年轻的船坞工人,可惜速度之于他,不过是个外来词:就如图书卷首插画之于珍贵真迹的复制品,两者存在天差地别。

“然后呢?”

“然后什么?”他问。

“他找到了吗?那本书?”

“他拿走了几本书——四本吧,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那七芒星的书呢?”

“可能也在内。”

“惨了!”她懊恼地揪着自己的金发,说,“皮普跟我说,爸爸是从这里上楼的。”

“小姐,不是这里还能是哪里?”

“里面有那本书吗?”

“我又没问他书名。”

她突然起疑:“你没跟他说吧?没有泄露我藏书的位置吧?”

“要是我告诉他,我是在主要通道以外的地方逮到你的,他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一个十五岁女孩会在书窖里游荡?那我就得跟他说说,你其实经常自己一个人下到这里来,”他的眼神里透着责备的意味,“让我陪你一起去吧。在里面的时候,总该有人照应你才好。”

“我自己会小心的。”

“万一出了什么事,那……”

芙莉亚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我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接着她后退一步,问,“你怎么会来这里?我还以为你在帮桑德兰处理家具呢。”

韦克福鄙夷地撇了撇嘴角,说:“如果是去帮忙卖掉费园的家具,那我是不干的。我喜欢这里现在的模样,连一把椅子、一个花瓶都不要改变。”

“爸爸说,我们需要钱,而且迫切需要。”爸爸的说法其实是:要是再不快点有钱进来,我们就不得不把韦克福、宝琳和桑德兰解雇了。

费尔菲克斯家族的这位管家搔了搔耳后,说:“可是就这么把这些物品摆放到坡道上,贴上价格,看着陌生人将它们带走,这实在……不好受。”韦克福的一边耳朵里长出了一根长长的白毛,他用拇指和食指捻着那根耳毛,念叨着,“真的很不好受。”

“的确不好受,”芙莉亚没空自怨自艾,尤其是事关那本书的时候,“现在可以让我进去了吗?”

他指了指脸上的疤痕,说:“这可不是割草机弄出来的。”

“我会小心的,真的。”

他有点迟疑,却又机械地点了点头,随即来到门边,手在铁门上按了有半分钟,同时默默合起双眼,接着再次点头——这一次态度较为坚决。

“好吧,”他说,“看来似乎相当平静,去吧!”那模样仿佛一只树懒在高呼着“快一点”。

韦克福掏出口袋里的钥匙串,将其中最长、最古老的那把钥匙插进锁孔。紧接着铁门里的机械装置开始发出黄蜂窝般的嗡嗡声,接着传来咔嚓一声,锁便弹了开来。

浓烈的书香扑面而来,芙莉亚立刻感到了饥饿——对新故事的强烈渴求。但这并不是她前来的目的,此刻她只在意一则故事,一则几乎拥有两百年历史的故事,而故事的内容她几乎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

门开了,韦克福走进去,朝后方狭窄的通道瞥了一眼,那里就像寂静无声的太空:或许这座书窖就是个等待人们去探索的浩瀚宇宙。

通道高将近四码,宽度却窄多了。墙面上满是成千上万册的书籍,一条条通道深入岩壁好几英里,并且岔分出无数的狭窄过道。十九世纪时,芙莉亚的一位先辈曾想过为这座地底设施绘制地图,但这无异于为一头狂怒的大猩猩计算它有多少毛发。这座地下迷宫如树根般盘根错节,而且仿佛在不断地试图在更狭小的缝隙和地层里钻出新通道。按照韦克福的说法,他祖父到过许多通道的尽头,但就连那里的书籍也同样堆积如山。毫无疑问的是,书巫力已经在这里自主发展起来,而这也是芙莉亚频频造访的一个原因:她迫不及待地想成为一名能力完备的书巫,迫不及待地想拥有自己的心灵书,练习分离书页之心。

韦克福指了指岩壁顶端,在短短的电线上晃动的光裸灯泡。这里的电力系统装设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只用来照亮主要通道和几条前方的支线。“目前电力还算稳定,可能偶尔会闪一下,不过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严重的断电事故。可是,”他把手电筒递给芙莉亚,说,“还是带上这个比较保险。”

芙莉亚牛仔裤后口袋里本来已经插了一支自己的手电筒,但和书窖这座庞然巨物相比,她手电筒的光线未免太过微弱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第二支手电筒。

“我自己还有,”韦克福说,“别担心。”

芙莉亚像伐木工扛着斧头般,把那支手电筒扛在肩膀上,就这么进入了书窖。才走了几步,她就听到韦克福纯粹只为尽人事的大声叮嘱:“别偏离主要通道!”数以百万计的书页将他的叮嘱减弱成了耳语。

门在芙莉亚背后关上。

现在,她是唯一置身于这些书籍之间的人了。她喜欢这样,甚至也喜欢这里的阴影和寂静。这世上或许只有少数几处像这样的地方,甚至很可能只有这里了。

她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书香吸进肺里,甚至更猛烈地吸入心底。接着,她便潜入书窖深处,准备迎接所有生活在这里的生灵。

2

芙莉亚沿着主要通道一路走来,几乎听不到自己踩在铺石地上的脚步声,书籍把大多数声音都吞噬掉了。她心跳加速,心情忐忑。只要踏进书窖就会这样,但她极力克制,要自己别害怕,通常这么做总能成功。

有东西从她旁边的书架上跳了过去,定睛看时,那东西又跑掉了。

芙莉亚继续向前,沿着主要通道向左转,眼前又是一个由书籍堆成的峡谷。虽然这里的路线绕来绕去,但要留在韦克福反复强调的主要通道上并不难,只要沿着灯泡串走就行了。每隔几码就有灯泡照亮这里的幽暗通道和狭小空间。

书架后方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有着一些古老的壁龛,据说里面的骸骨已经被移走了。只是不知当费尔菲克斯家族在此兴建书窖时,这些死者对自己的墓穴遭人亵渎一事究竟作何感想?还有,有谁知道,在主要通道两侧没有灯光的过道里,在这些层层叠叠的书籍后面,到底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小时候,芙莉亚曾随爸爸去过书架深处,经过由昏暗的书页构成的拱顶空间与由书脊组成的洞穴,直到爸爸在某个角落失去了踪影。等到她好不容易赶上他,转过身来的那个人却不是爸爸,而是爸爸的一个噩梦。整整过了一个小时,她才再度见到爸爸的本尊。也许直到今天,那些幻影依然在书架间流连。

这些过道非常狭窄,就连在主要通道上,芙莉亚往往也得侧身行走,以免肩膀卡在被书籍挤爆的书架之间。干燥的空气中弥漫着书香,偶尔一阵风起,吹过通道,飘送来大部头书籍的气味,间或传来或许只存在于芙莉亚想象中的遥远声音。

在更多转角与分岔口,偶尔会出现一个人工挖掘的拱洞。到处都是书架,到处都是纸张,大多数零散纸张都包覆着皮革或亚麻布。这里拥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几十亿、几百亿的文字。

吸引芙莉亚进入书窖的书,名字相当长,叫作《凡塔思帝寇·凡他思提切灵:朦胧秋光之王》。在这本书出版的1820年,这么长的书名并不少见。作者是芙莉亚的一位祖先,他以“七芒星”这个笔名闻名于世。他总共写了数十部作品,包括好几本在当时广受欢迎的盗匪小说。这本《凡塔思帝寇》是他的处女作。时至今日,这本书或许已经被人遗忘,但在当时,这位姓名华丽的意大利强盗首领,可是能让众多读者一口气就看完其冒险故事的存在。

这部小说是芙莉亚的妈妈生前最喜爱的书,她小的时候,妈妈经常念书中的故事给她听。卡桑德拉·费尔菲克斯在生下皮普后就过世了,芙莉亚每天都在努力不让自己忘记妈妈的笑靥。每当她读《凡塔思帝寇》时,母亲似乎就出现在眼前,她和自己同样拥有一头金色长发,鼻子小巧,额头高阔,两人都有着碧绿眼珠和优雅翻阅着这本小说的修长手指。芙莉亚仿佛看到妈妈坐在一个小女孩的床畔,用她那安详的声音带领女孩进入意大利滨海的阿尔卑斯山脉峡谷,遇见强盗凡他思提切灵和他那帮欢乐却脑残的手下。

有一段时间,芙莉亚努力想找出些类似的作品,新旧都好,可惜没一本比得上《凡塔思帝寇》。七芒星的其他作品往往只是相同故事的翻版:如果是个好翻版,故事就千变万化、惊险刺激,并且能带领读者进入陌生的时代;如果是个拙劣的翻版,故事就显露出感伤与绝望。但芙莉亚认为,真正杰出的只有这本《凡塔思帝寇》。

爸爸因为哀伤过度,把许多会令他忆起亡妻的物品都烧掉了,所以芙莉亚特地藏起这本书以免被爸爸发现。爸爸的脑袋里很可能充满了各种日夜纠缠他的回忆,这些年来,寻找《凡塔思帝寇》已经成了他的执念。他隐约知道是芙莉亚藏起了这本书,而芙莉亚也知道,爸爸私底下依然在不断地寻找这本书,仿佛这是让妻子离去的最后一步。

爸爸已经销毁了妈妈的衣服和妈妈眷恋的物品,芙莉亚绝对不会再让他毁掉这本书。因为这件事,芙莉亚生了爸爸好久的气,但后来她总算能比较理解他的心情了。即使卡桑德拉已经过世了十年,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依然无法对这场悲剧释怀。他不是情感外露的男人,他也几乎从来没有谈过妻子的事。就连在永夜庇护所经历过的战事,他也始终绝口不提。

书架上又有动静了,这一次是在左侧,她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去。

两只迷你的折纸鸟蹲踞在上方的书架上,是两只极为精巧的折纸杰作,只是如今已有些泛黄褪色了。其中一只鸟在啄食一册诗集上的灰尘,另一只似乎在回应芙莉亚的目光,但和其他折纸鸟一样,它们并没有眼睛,除了长长的鸟喙,连脸都没有。

“嗨,两位。”芙莉亚向它们打招呼。

其中一只继续享用它的大餐,另一只踩着僵硬的步伐来到书脊边角,棱角分明的翅膀扇动了一下,脑袋一偏,似乎在打量着芙莉亚,仿佛它真能看得见,但比较可能的情况是,它只是闻到了芙莉亚的气味。

“我不打扰你们了!”说着,芙莉亚继续向前走去。

不久,她就遇到了一群至少二十只的折纸鸟,它们正忙着用纸喙啄食书上的灰色尘絮。折纸鸟是一种寄生物,会失控地持续繁殖。当年芙莉亚的祖先为了防止书籍累积尘埃,特别培育出了这种生物,它们的劳动成果也令人激赏。折纸鸟就像古怪的昆虫般在书架间蹦跳、爬动,平常很少能看到有好几只同时现身,因此这群正在贪婪地吃着某位葡萄牙小说家作品集上尘屑的折纸鸟,就形成了一幅罕见的景象。不过,芙莉亚只是耸了耸肩,并不在意,依旧向前走。只要折纸鸟还没开始觊觎纸页的美味,就不是问题,幸运的是,同类相残并非它们的本性。

在抵达分岔口之前,芙莉亚还见到了更多、多得不寻常的折纸鸟。芙莉亚在这里必须向左转,说得准确一点,就是偏离主要通道,因为她把《凡塔思帝寇》藏在了某一条没有拉电线的阴暗岔道上,摆在一本介绍工业时代早期齿轮冲压机的瑞典书籍旁。她相信爸爸暂时不会对波的尼亚湾港口一带的机械工程产生兴趣。

走了几步,芙莉亚打开韦克福给的手电筒,立刻有几只折纸鸟扑簌簌地从光束前掠过。芙莉亚皱起眉头用灯光照向它们,心想,藏身在书窖深处的折纸鸟难道暴增了?多到活动范围拓展至书窖前方了吗?她必须转两个弯才能来到存放《凡塔思帝寇》的书架,见到书还在原位,她才松了口气。她把亮着的手电筒放到层架上,取出那本书来。坚固的封皮变成了褐色,装订也松散了,封面上没有图案,只剩已经褪色的书名,而书名底下则印着:英勇的凡塔思帝寇船长的惊险旅程,出自《利古里亚编年史》。每次见到这个副标题,芙莉亚的脑海里都会响起妈妈的声音,体内也会涌起一股暖洋洋的悸动。

芙莉亚的名字与中间名都源自这本书。书中的芙莉亚是个诡计多端的女贼,曾有好几次把凡他思提切灵的猎物骗到了手。至于萨拉曼德拉,则是个脸上长着肉瘤的森林女巫。

芙莉亚的弟弟皮普,名字同样出自文学作品,他和查尔斯·狄更斯《远大前程》里的主角同名。狄更斯是她爸爸最钟爱的作家,芙莉亚几乎可以看见当年爸爸是如何激烈争辩,坚持至少要让他的长子以狄更斯笔下的主角命名,因为自己的女儿居然采用了一个老态龙钟、长着瘤子的女人的名字。

芙莉亚翻开书,从头开始读起,并再一次涌起一见钟情般的感觉。故事的开场是某个暴风雨夜,有营火,还有故事中的故事。而一个不留神,芙莉亚就停不下来了,接连翻到第二页,第三页……

同时听到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她吓得把书放下,想拿起手电筒,却不小心将手电筒从书架上推了下去。手电筒撞上地板的瞬间,溅起了上百个黑点,就像跳蚤般簇拥、攒动着。

是字母。

这些字母迅速组成了一长串的字句,从一个书架延伸到另一个,并且同时朝两端前进,直到没入暗影。这些元音和辅音,中间还有加了两个小点的变元音,就像是在细如发丝的触角上晃动着的蜗牛眼。

芙莉亚松了一大口气,把书放回书架,拿起手电筒。“又是你们。”她哀叹着把手电筒的光束移到这群爬动的字母上。

噼里啪啦声再次传来,这些微小的字母突然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在芙莉亚面前聚成一个点,你推我挤地向上堆垒,看起来简直跟一个庞大的蚁堆没什么两样。

这个点的前端就像快进的影片,树干渐渐伸展,直达芙莉亚眼睛的高度,先是轻轻款摆,接着朝一旁放有《凡塔思帝寇》的层架侧弯,有几十个字母跳了过去,其中一些迅速组成字句:

你好芙莉亚

这些字母都是从毁坏的书里掉出来的,它们的群体智慧里并没有标点符号这玩意儿。芙莉亚询问过它们其中的缘由,却立刻激起一阵愤慨,认为逗号、句号,尤其是分号本就是一无是处的垃圾,在文字兵团里,并没有留给标点符号的位置。

芙莉亚问候:“哈啰,YZ,”而这群字母也开始在书架上重组,几年前芙莉亚认为,这个字母小集群需要一个名字,而她首先想到的便是YZ,“你吓坏我了。”

字母写出这句话:你得离开这里

有几个没用上的字母在书架上紧张地跳动,仿佛在强调这个警告有多急迫。

芙莉亚感到喉咙干涩。“发生什么事了?”

又是一阵混乱,接着出现了两个字:

霉鳐

芙莉亚咒骂了一声,问:“在附近?”

正在朝这里移动

她挥动手电筒,朝通道两端照去,一头什么都看不到,另一头则是字母小集群投射出的颤动阴影,再后面空荡荡的。

“还有多远?”

当她再把手电筒照回书架时,那里出现了:拐几个弯

一百五十多年来,费尔菲克斯家族的书巫们一直努力不懈,不让湿气侵入这处地下墓穴,但他们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于是在较外围的地区,某个书架背后开始聚集湿气,并且长出霉鳐来,而霉鳐和YZ、折纸鸟一样,都拥有生命。

霉鳐在这个时刻出现,也许纯粹是巧合,但芙莉亚心痛地想起,近来爸爸非常忙碌,而且变得不太谨慎。

YZ警告她:离开这里

“它在哪里?”

右边

她把声音压低到几近耳语,问:“它知道我在这里吗?”

你太吵了

接着是:

你这个慢郎中

芙莉亚把“慢”字朝着书脊弹过去,它撞上去又弹回来,接着翻了个跟斗,但马上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其他字母也迅速重组,不一会儿,那里就出现了:

慢郎中慢郎中慢郎中慢郎中

YZ说的没错,她过于自信,把韦克福的警告当成了耳边风。万一被霉鳐逮到,YZ就会穿过地表缝隙,爬上她的墓碑,在花岗石上拼出四个词:

芙莉亚·费尔菲克斯

一九九九——二零一四

自寻死路

向右跑就能回到主要通道上,可是要避开霉鳐,她就不得不选择另一个方向,并祈祷接下来能够绕回主要通道。

YZ拼出:快跑 马上

她想把那本《凡塔思帝寇》放回书架,放到一半却临时改变了想法。天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再回到这里——如果几分钟后这件事还重要的话。芙莉亚匆匆地将书插在牛仔裤后腰处,用T恤遮住,接着拔腿狂奔,手电筒光线在她前方的书籍和地面上闪跳,一小集群字母发出的噼里啪啦声紧随在后。接着YZ再次塌陷,有如两列蚂蚁般,分据她前方左右两侧,迅速沿着书架底部爬行。

芙莉亚背后传来了一声咆哮,她边跑边回头,只见到一片黑幕。想将那里照亮,她就不得不停下脚步。

咆哮声转成了咝咝声,接着有另一种气味掩盖了书香——是一股来自潮湿地窖的味道。

芙莉亚在一处分岔口向左转,这里书架紧紧对排着,她必须侧着身体才能通过。

她在过去之前,先举起手电筒朝来的方向照了照。这个动作还没做完,她就知道自己铸下了大错,接下来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将她整个人都震慑住了。

这只霉鳐比她上回遇到的要大得多。当时她九岁大,而且有爸爸的陪同,六年后的今日,却没有人可以让她躲到背后。

这个由霉菌孢子组成的家伙浑身毛茸茸的,宽扁的身体比枕头还大,还发着一种类似漂浮在水面的油污那样的荧光。它正沿着通道向前平移,边缘扇动着,就像是水生植物的叶片。接着前端边缘裂开了一条缝,缝隙越来越宽,到最后,这只霉鳐就像是要分成两层一般。迎面而来的风将这个大开口吹得更大,霉鳐像个敞开的袋子似的朝芙莉亚滑行过来,仿佛下一秒就会当头罩下,将她生吞活剥。

芙莉亚发出一声怒吼,她猛然转身,开始在狭窄的过道里奔逃。至少,她不是这里唯一一个得和狭小空间奋战的,除非——

飞行到半途,霉鳐突然来了个九十度翻转,竖直了身体前进,像比目鱼般在书架丛林间追着她。眼下芙莉亚还领先它五码,但这段距离正在急速缩短。正当霉腐味变得冲天时,芙莉亚突然停下脚步,猛然回转,同时从某个层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有几只折纸鸟从陡然出现的缺口扑飞出来,纸折的腿发出簌簌的响声,跳过芙莉亚的手臂和肩膀,跳跃到对面的书架上,接着脱离光圈,遁逃进黑暗中。

芙莉亚想也不想就将手上的书往霉鳐的喉咙里扔去,那条裂缝立即合起,霉鳐也停止动作,大概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个女孩的部分身躯吞下肚了。芙莉亚继续向前飞奔,看到折纸鸟全在朝着同一个方向逃命,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么多折纸鸟,因为它们都急着想逃离霉鳐的魔爪,逃往更深的区域,却也把它们的追杀者引到了这里。

芙莉亚的脑袋里同时响起了上百个警钟,也许她可以继续往它身上扔书,转移它的注意力,但她相当怀疑这么做能有效。就在这一刻,有东西狠狠撞在了她的肩膀上,一瞬间她以为霉鳐会一口吞下她的头颅,幸好只是霉鳐以惊人的力道将那本书吐了出来。

即使是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不得不将那本损毁的书弃置在地,依然让芙莉亚心痛万分。凡是没有对书籍抱持敬意的书巫,最终都会失去他们的能力;而他们对文学的热情一旦消减,力量也会随之减弱。芙莉亚距离成为能力发展完全的女书巫还有一大段路,目前她从书籍中取得的些许力量,微弱得根本不值一提。

趁着霉鳐迟疑,芙莉亚又领先了几步,但霉鳐随即再度展开追杀,并且不再为惊慌逃窜、在层架和书上狂飞乱舞的折纸鸟而分心:这一次,它锁定了芙莉亚。

书架都被螺丝稳稳地固定在了墙上,想推倒它们当路障也太重了,芙莉亚唯一能做的就是奋力跑得更快,更敏捷地在书册峡谷之间狂奔,同时思考如何运用她那点微弱的能力。她得聚精会神才能想出主意,偏偏在此刻专注又是绝对不可能的任务。

过道在她前方变得稍微宽敞了一点,有三级阶梯延伸向下,但芙莉亚觉察时已经太迟,来到第一个阶梯时她一脚踩空,咒骂着掉进了一片空地,一只膝盖撞到了地面。她尖叫着滚向一旁,手电筒也滑脱出去,滚动了几下,朝一片书墙投射出椭圆形的光束,隐约照出她经过的通道。

这时霉鳐正从那里滑翔过来,抵达较宽敞的过道,接着它再度平移前进,背后留下了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芙莉亚看见它从自己头顶上掠过,似乎暂时失去了她的气味踪迹。几十只折纸鸟狂飞乱舞,影子像棱角分明的黑猫在书架间跳跃。

霉鳐后方有一群字母从过道里飞舞而出,沿着阶梯向下流淌,随即在芙莉亚和霉鳐之间聚拢,想要保护她。这堆簇集在一起的字母堆成一座塔,朝拍动着胸鳍的霉鳐底部冲撞过去,撞得它偏离了原来的路线。但这一招只能暂时阻挡它,这次的攻击使它留意起下方地板上的物体,同时发现了YZ和芙莉亚,于是它鼓胀起身体,张开大口转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快走!”芙莉亚朝它呼喊,但这句话其实是说给YZ听的,因为霉鳐已经把第一群字母吞进咽喉里了。这时有更多的元音和辅音也噼里啪啦地滚下阶梯,只是数量过少,没办法弥补损失,看来这群字母早晚会被霉鳐全都吞进嘴里。

芙莉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好些折纸鸟惊慌失措地从书架上跳开,却正好被霉鳐吸进了咽喉里。YZ在霉鳐嘴里膨胀成一颗由字母组成的气球,使霉鳐瞬间失控翻滚并且奋力抵抗。但这团字母气球似乎只能推迟自己的末路,因为霉鳐闪烁着荧光的嘴正在咂吧咂吧地开合,想把绵延流窜进来的字母群咬断。

芙莉亚双手握拳对着霉鳐冲过去,死命地挥拳打下,直到手臂都没入了霉鳐软绵绵的霉菌躯体里。她趁机撑开手指,试图扯下一大块霉鳐的身体。软绵绵的孢子云朝她的脸爆开来,可惜这点小伤只能暂时阻遏霉鳐,没能将它吓跑。它那团由霉菌构成的身躯既结实又富有弹性,芙莉亚这一击,顶多只能让它有几处地方凹陷下去。

霉鳐的嘴依然紧闭着,一些零星字母悬挂在霉菌孢子的毛絮边上,另一些则掉落到深处,和其他字母会合。芙莉亚踉踉跄跄地倒退,两个脚后跟撞到最底下的一级阶梯,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又站稳。

现在,霉鳐刚好滑到她面前,它似乎已经把体内的字母消化完毕,扁平的身躯阵阵起伏,接着发出非常恐怖的咆哮声,身体分成两半,芙莉亚恰好看到了它露出的咽喉。被压碎的折纸鸟就黏在上颚,中间还夹杂着一动也不动的字母,仿佛巧克力豆的残渣。那股臭气熏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都快昏倒了。

如果能像古典小说中敏感纤细的年轻小姐那样就此晕厥,不必理会这股腐烂味,只需以沉睡终结人生,或许会是最理想的情况。但她可是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是书巫力量的继承人,不久便会拥有自己的心灵书,所以她绝不会像个轻轻一碰就吓得发抖的女生,放弃反抗,失去意识,倒卧在地。

3

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是个“睡读姝”,她会在睡梦中饥渴地阅读。有个拉丁文词语Somnevolismus就是用来形容这种能力的,由于世上除了她以外,再没有谁有这种毛病,所以她自创了这个词。

“Somnus的意思是睡眠,Evolutio的意思是阅读,”她如此向小她五岁的弟弟皮普解释,“所以,Somnevolismus就是在睡梦中阅读的意思。”

皮普跟其他人一样,都是在醒着的时候看书,但他太了解芙莉亚了,所以没有反驳她,否则她恐怕会把他的小丑妆擦掉。皮普总是要化好小丑妆才走出房间,因为他怕死小丑了,但他认为只要化了妆,小丑就会以为他也是自己人。

“小丑不会来我们费园的,”芙莉亚曾经这么告诉过他,“所以根本没必要一天到晚顶着小丑妆,除非你有易装癖。”

皮普迟疑地笑了笑,也许是因为他不懂易装癖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根本不相信她说的话。

“不过,”芙莉亚狡猾地补充,“我在我们的公园里见过几个小丑,有时候他们会把脸靠在食品贮藏室的窗户上,留下骷髅头状的白色印痕。”

从此以后,皮普总是会避开食品贮藏室,芙莉亚就可以独享所有的姜饼了。费尔菲克斯家的厨娘宝琳堪称姜饼女王,她连在夏天也会烘烤姜饼,并且把甜得像蜂蜜的糖浆抹得特别厚,这种糖浆是芙莉亚的爸爸偶尔从拙劣的言情小说中蒸馏出来的。

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会做的事可多着呢,但由于芙莉亚遗传了他的才能,将来也会成为威力强大的女书巫,所以看到爸爸通过汲取书籍的力量创造出的奇迹,她一点也不感到讶异。

不过她爸爸很少这么做,因为他担心敌人会循此发现他和两个孩子的踪迹。书巫术是一种静默的艺术,但这种力量,这种运用书籍——任何书籍——的魔幻力量会产生振动,可以远远地传送到地平线。有心寻觅的人,处处都能发现其踪迹,而亚当学院的人早就在等着芙莉亚的爸爸一个闪失,暴露出自己的居住地点了。

“到时他们就会想办法杀了我们。”说这些话时,他显得非常严肃认真,然而不管说什么,他的态度总是这样。他告诫两名子女:“我们必须随时谨言慎行,你们跟我都一样。”

芙莉亚把弟弟拉到自己身边,说:“你吓到皮普了。”

“这样才好,”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说,“对亚当学院的恐惧才能让我们大家保命,因为这种恐惧能防止我们犯错。”

这种说法芙莉亚和皮普都听过好几遍了,差别在于,皮普不是书巫,而且很可能永远都不会是。但只要想到自己有一天将拥有爸爸所有的能力,芙莉亚就激动得发晕。在爸爸十四岁的时候,他的心灵书找到了他,如今芙莉亚已经十五岁了,却还在等待这一刻降临到自己身上。要是没有自己的心灵书,她就无法成为真正的书巫,只能勉强施展一点雕虫小技。

她深信,有了心灵书,一切都会变得更好,而且她也隐隐觉得,爸爸已经快等不及了。当爸爸用眼角余光观察自己时,她可以从爸爸闪烁的目光里看出这种焦虑;当爸爸讲述久远的年代,讲述绯红厅的阴谋和那些隐秘的庇护所时,她总能从他的语调里听出这种焦虑;甚至当他摸着她的头,探索她体内的书巫之火时,她也总是能感受到这种焦虑。

尽管她自己已经极度不耐烦,却还是改变不了必须是心灵书找到她而非她找到心灵书的这个定理。外面的广大世界如此宽阔、熙攘、热闹、骚动,但费尔菲克斯家族却在科茨沃尔德离群索居,活在书本的寂静中,躲避亚当学院的密探。

偶尔芙莉亚会觉得,山谷这里唯一的变化是季节的更迭。春天,草地花开;夏天,蟋蟀鸣叫;秋日,成排的矮树篱转为金黄;冬季,则是白雪覆盖丘陵。其他一切都维持不变:爸爸沉湎在他的研究里,皮普忙着躲避小丑,而芙莉亚则继续等待,日复一日,无尽地等待。

4

书窖事故过后一个小时,芙莉亚已经洗好澡,坐在古老的阅读椅上,靠一盏灯罩可以转动的落地灯照明,读着膝头上的《凡塔思帝寇》,沉浸在第四章的故事里:强盗首领和他的对手,也就是他后来的情人——美丽动人但又臭名远播的芙莉亚·井葛蕾莉邂逅的场景。她是米兰大公的私生女,要不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派了一拨又一拨的佣兵在利古里亚一带的峡谷与海湾中追捕她,她就会成为大公的女继承人。

芙莉亚读书时,一些模糊影像在房间墙面上不断掠过,这是书巫壁纸在将她的心灵之眼所见到的景象显示出来:胆大妄为的人物穿着补丁衣服,敌兵则穿着一身闪亮的甲冑,另外当然少不了长着一头浓密的金色鬈发,迷倒了强盗头子,也令许多男子神魂颠倒的美丽女盗匪。这一切都发生在从陡峭山岭延伸到地中海岸的那片雾气氤氲的森林里。

芙莉亚的母亲第一次读这本书给芙莉亚听时,早已在她的脑海里唤起相同的影像。这本书叫作《凡塔思帝寇》,正是卡桑德拉所坚持的。卡桑德拉谈起七芒星写的小说时,简直像是在谈论一个人,她觉得自己和这本书就是如此亲近。芙莉亚的父亲曾说,这本书是妈妈的秘密情人。这说法也许不那么认真,但隐约透露出些许妒意,因为每个夜晚,他的妻子都会带着这本泛黄的书上床。

芙莉亚房间里的壁纸和电影不同,并不会展示持续不断的故事,反而是乱七八糟地拼凑出的各种脸庞和场景。但我们脑海里的影像不正是如此吗?不正是只有读者自己才能理解吗?当这些影像在墙面上闪烁,显示之前她所读到、看到以及感受到的事物时,芙莉亚会突然停下来环顾四周。

“你看起来很哀伤。”阅读灯说,同时用灯光在芙莉亚的脸上一晃,随即又回到书本上。阅读灯的声音有如古老留声机般泛着金属音色,这盏灯移动时,关节发出的刺耳咯吱声几乎可以让石头酸软。几个月前芙莉亚就想过,是时候亲手或是请韦克福帮它上油了。

“她膝盖痛。”阅读椅用低沉的声音说。它的声音从皮椅套缝隙里传出来,听起来有点窒闷、不耐烦。芙莉亚确实一反常态,跷起一只脚坐在椅子上,另一只脚却直挺挺地伸出去。之前从阶梯上摔下,到现在这条腿还是痛得不得了。

她唉声叹气地在皱巴巴的坐垫上调整好姿势,这个动作使得阅读椅惬意地低哼一声,它喜欢有人在自己身上舒舒服服地坐着。

“没什么事,”她说,“不过一点瘀青而已。”从书窖回来后,她冲洗了好久才把身上的霉鳐孢子洗干净,现在她已经穿好了睡衣裤,外面套着紫色毛巾布浴袍。

落地灯发出悲惨的咔咔声后,再次照向她的脸庞:“当我哀伤地看往,我就能看到哀伤。”

十五年了,芙莉亚还是搞不清楚这盏灯到底看到了什么、要说些什么。阅读灯和阅读椅都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它们的声音是从内部发出的。就算帮阅读灯换了新灯泡,它的视力也丝毫没有改善。这两件家具是好久以前芙莉亚的祖父卡西乌斯·费尔菲克斯挖空心思创造出来的书巫神器。对于无缘见祖父一面,芙莉亚深感遗憾。

她发出一声喟叹,朝壁纸上和人同高的模糊影像点了点头。强盗头子凡塔思帝寇和金发女贼正相对而立,两人站在悬崖边,前方是一座绿林密布、绵延不尽的峡谷。

“那都是……因为她,”芙莉亚说,“每次见到她,我就……”

“就怎样?”阅读椅以它那椅子特有的“细腻”心思追问。

“嗯,”阅读灯说,“在我看来,她长得还不赖。”

芙莉亚心里琢磨着,自己是否真想对它俩解释清楚,最后她还是决定说出心事。从好多年前开始,她就在脑海里把女贼的容貌想象成妈妈的样子,她并非有意这么做,都是自然而然就发生的。只是距离妈妈过世的时间越久,她脑海里妈妈的容貌便越模糊,取而代之的只是些空泛的回忆,一幅轮廓隐约不明、几乎与卡桑德拉无关的影像。这种转变是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形成的。这段日子,芙莉亚越来越清楚地觉察到自己逐渐淡忘了妈妈。比起膝盖瘀青这种小事,这一点要令她痛心多了。

“你干吗不看看她的相片,”阅读椅问,“好唤起回忆?”

阅读灯激动地上下弹动,还没等芙莉亚回答,它就开口了:“因为老头子把她妈妈所有的相片都烧啦!这种事你居然忘记了,你这个厚皮公!”

阅读椅低沉地咕哝了些什么,接着气得不吭声了。

芙莉亚把书合上,墙面上的影像也随之消逝,壁纸又恢复成淡绿松树的图案。芙莉亚让那只受伤的脚小心翼翼地着地,一跛一跛地走向书桌。她的书桌位于朝向费园前院的一扇长窗前,在蜿蜒的汽车斜坡和几棵树所在的那一侧,半圆月亮的照耀下,科茨沃尔德的丘陵绵延起伏。白天时,牛津和格洛斯特之间的风景美得无可比拟,一片由山坡与洼地构成的绿海,其间横亘着成排的矮树篱、溪流与令人心醉的小树林。一入夜,沉暗的峡谷和迷宫般的路径,就成了狼群的狩猎场——其实只是偏僻农场饲养的狗,在暗夜中对着月亮狂吠。

芙莉亚把《凡塔思帝寇》塞到书桌旁的地板木条底下,擦了根火柴点亮银烛台的蜡烛。

“关灯!”她指示阅读灯。

她那舒适的阅读角落顿时陷入了黑暗,阅读椅和阅读灯看起来和其他家具一样了无生意。

床畔电子钟显示已经是夜间十一点多了,芙莉亚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个夹心巧克力盒子,在铺着巧克力球的薄层下藏着她的另一本书。她把书放到桌上,翻开暗褐色的封皮。约有一个指节宽的厚厚封皮内,有一个长长的凹槽,里面藏着一支玻璃蘸水笔,笔身制作得极精美,像是个拉长的蜗牛壳,笔身中间的白芯被螺旋表面折射成了螺旋形。笔尖也是玻璃所制,这是芙莉亚见过的最美的笔了。

她在温奇科姆的文具店买了一罐墨水,最近快用完了。这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在用。

她的藏书最前面四五十页写得密密麻麻的,上面有两种字迹。其中一种是芙莉亚的,笔法讲究,相当秀丽;第二种字迹有点老派,倾斜的字母排列得极紧密,需要花点时间熟悉才能辨识。直到现在,遇到某些字词时芙莉亚阅读起来还是有困难,偶尔有几个字母她甚至得费心猜想才看得懂。

这个字迹的主人塞弗林·罗森克罗兹使用的是黑色浓墨水,芙莉亚使用的蓝墨水较为细腻,写起来也比较优美。自从她熟悉玻璃蘸水笔的用法之后,就再也不会边写边滴墨水,弄得到处脏兮兮的了。

芙莉亚和塞弗林轮流在这本书上写信:她在当代,他则在1804年。起初她并不相信他说的话,但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自从她发现可以用这本书和某个陌生男孩笔谈之后,其他事实也没那么难接受了。比如说,塞弗林是她某一代的先祖,当时他们家族还住在德国,冠着罗森克罗兹这个姓氏。

1836年,他们家族被亚当学院击溃,侥幸存活的人展开逃亡,移民到了英国,而昔日的罗森克罗兹也摇身一变成了费尔菲克斯,从此隐身在科茨沃尔德,躲避着亚当学院密探的耳目。

昨天——准确说来是两百多年前——塞弗林回复了她最后一封信,但内容直到今晚才在书里出现。他和她用的是同一本书,就是她手上的这一本,只是他是在另一个时代和另一个地点拿着这本书,而她则是在此时此地。他们就像一般人使用智能手机那样使用这本书,互相通讯,诉说生活中的大小事,并在对方沮丧或生气时提供建议。

和霉鳐打过照面后,芙莉亚的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必须先平复心情,而每逢这种时刻,《凡塔思帝寇》就是相当好的工具,只要一翻开这本小说,闻闻它的味道,安全感就油然而生。读了几页以后,她就能暂时忘却所有的不快,包括费园生活的孤寂和爸爸对她过于殷切的期盼。

看完一章《凡塔思帝寇》,她的心情就平静下来,可以和塞弗林交谈了。他们把这件事称作“交谈”,虽然事实上根本不是谈话,而芙莉亚也不知道他们的交流方式是否更加坦诚、深入,在某种程度上更“书巫”。

她用蘸水笔和墨水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并且相信,他能理解这些事。他和她都是书巫,光凭这一点,他就比温奇科姆或斯坦威的小伙子们更有潜质当个好的聆听者。他和芙莉亚很像,就连他的想法也似乎和她的一样。他十七岁了,比她大两岁。

芙莉亚当然知道,他的时代和自己的天差地远,所以她几乎从来没谈论过现代的物品或器具,恰好费园里也鲜有这类物品。这里没网络,只有一部几乎从来不用的超级老爷电视机,所以她又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些东西呢?她宁可和他谈论书,谈论爸爸的事,谈论住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一个破败庄园里的生活。

塞弗林则谈论他们位于莱茵河畔,和家人共同居住的大宅;他也谈论自家那座藏书室,其规模堪比他那个时代里最大的图书馆;他还会谈自己如何努力接受几年前才被唤醒的能力。这种能力就是书巫力,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他似乎从没听过这个概念——直到芙莉亚向他提起这个名词,他才开始使用这种说法。

当然啦,在他的时代,世上还没出现监管书巫界的亚当学院,而绯红厅五大家族之间也还没有发生战争。这几个星期以来,芙莉亚稍微向他谈起这些事,但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责任,而有时这些责任会比她所愿意承认的更加令她惧怕:万一她的话改变了他的未来该怎么办?比如万一他决定离开家人或者不生小孩该怎么办?这样几个世代以后,芙莉亚和皮普会不会就无法来到人世?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己的直系祖先,也没有办法查明这一点,所有关于罗森克罗兹家族的文献在他们逃离德国之前就被销毁了。所有可能据此追查到费尔菲克斯家族的线索都遭到了清除,唯一的例外是藏书室。他们用船把藏书运到英国,成为今天费园地下墓穴里书籍迷宫的基础。就当时而言,那座藏书室绝对相当庞大,但和后来发展出来的相比,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芙莉亚很喜欢像古典小说的女主角那样,和塞弗林交换跨越两百年的书信,而那些故事不时会写到骑马的信使或邮车越过高原荒地传递的信件。她没有向爸爸谈起两人通信的事,而这更为整件事平添了刺激感。不过,即使她不愿意承认,这件事也早就不只是场游戏了。清晨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翻开这本书,看看自己的讯息底下有没有塞弗林的回复,在刷牙前就把每个字都仔细看过了,有时甚至会看上两三遍。

就算她哪一天突然发现,这位古代的神秘友人不过是她幻想的产物,就像有些人会突然听到一些声音一样,那她也愿意接受,因为这也表示,他是自己的一部分,是别人无法夺走的。

当天夜里,她把书窖里发生的事,还有促使她离开主要通道的原因,都一一记录了下来。她已经好几次谈起,《凡塔思帝寇》对她妈妈的意义有多重大,也因此,这本书对她来说更是万分宝贵。她必须确保不让爸爸发现这本书,因为世上现存的数量屈指可数。一想到可能会因为爸爸走不出妻子过世的阴影而失去《凡塔思帝寇》,这对她的折磨更甚于霉鳐的攻击。

写好后,她把书合上,正想将它放回夹心巧克力盒,却又忍不住在最后一秒翻开,因为她太渴望知道塞弗林是不是已经回复了。有时塞弗林的回信只需等上几秒,有时需要几分钟,但无论如何都不会超过一天。

她的愿望成真了,塞弗林的字迹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讯息底下,不只写满了那一页剩下来的空间,还跨到下一页上去了。墨色历经两百年,好些地方已经泛着褐色,而且有些褪色了。

亲爱的芙莉亚:

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我只知道你向我描述过的:不怎么高、相当瘦,有着金色长发和碧绿眼珠。这些勉强够让我想象你的模样。老实说,我在想象时还自行添加了一些细节:鼻头上点缀着雀斑,有一绺不肯听话的头发,即使没有风吹也会散落在额头上,还有洁白的牙齿(我知道很少有人的牙齿是洁白的,不过我相信,你的牙齿同肖像画里的贵族的一样美丽)。至于我确切知道的是,你是个女孩,而且不是那种肩宽体胖的大块头。不过,万一未来你还会碰上你告诉过我的那些危险,可能你长成那种模样才好。

他那生硬的语气和用词让芙莉亚忍不住笑了出来。过去四个月以来,他已经适应了她的语言,改掉了许多别扭的说法,原因之一也是虽然她的德文还算通畅,但要看懂一些十九世纪早期的说法,有时还是挺困难的。

我大可说,我认为你的行为过于轻率了,不过我知道,这么说只会让你觉得好玩,而且也无法阻拦你以后再做类似的事,所以在此我只想说,我很了解你这么做的理由。不过,下次请依然多加小心。昨晚睡前我想起了一件事:彼此喜欢意味着,发现彼此说着相同的语言;而彼此相爱则意味着,用相同的语言赋诗。

芙莉亚胸间涌起一股暖流,不禁用手摩挲着页面。四个月前,她在书窖中七芒星的盗匪小说之间发现了这本书,那阵子她常在那里寻找可与《凡塔思帝寇》媲美的书。这本书的书脊上没有印任何字,却用手写字迹写着她的名字。芙莉亚。起先她以为是爸爸开的玩笑,但爸爸绝不会拿七芒星来开玩笑。接着她想可能是本和《凡塔思帝寇》里那名女贼有关的不知名小说,然而等她把书从书架上抽出来后,却发现里面根本没有印上任何文字。正当她打算把书放回去时,却发现,第一页上有几行手写的字迹。

亲爱的芙莉亚:

如果此刻看到这封信的人是你,请用附上的玻璃蘸水笔在底下回信给我。我叫塞弗林·罗森克罗兹,这封信是我在1804年的2月写给你的。

祝安好

你的祖先

费园里的人,比如韦克福、爸爸,甚至家里的司机桑德兰,都有可能是写这封信的人。对桑德兰这个人,芙莉亚是一点也不信任。

于是她随手把这本书塞在了书桌里,放了一个星期才将它取出,割破一支墨水管,用里面的墨水写了回信。

真没想到我居然会在这本书里写信,看来大家都会认为我疯了。晚安。

之后她就把这本书搁置起来,一连三天都不予理会。虽然她觉得这件事有点可笑,但后来还是偷瞄了一下,结果在她写的最后一行字底下出现了回信。

亲爱的芙莉亚:

非常感谢你的回信,也许现在你会以为是有人在捉弄你,但我可以保证,绝对不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我有个提议:你可以在藏书室里任选一本你确定在1804年已经属于我们家族的书,如果罗森克罗兹家的人谨慎保管书本的态度后来也没有改变的话,这提议对你来说应该不难。接着请你告诉我书名以及任何一个页数,并且随身携带那本书一天,别给其他人偷看的机会,最后请你再翻开那一页看看,我会在1804年在你挑选的那一页给你留下讯息。

光是认真考虑他的提议就太荒唐了,但芙莉亚当然还是接受了这个办法。结果一切果真都如他所言,芙莉亚在一本《大盗阿贝立诺》的第六十七页上找到了他留下的讯息:

芙莉亚:

但愿这能消除你的疑虑。

在两百年前梦见你的塞弗林·罗森克罗兹

芙莉亚走回自己的房间,拿出原来的那本书,写下: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不过我还挺佩服的,是一丢丢佩服,还不到五体投地,不过还是有那么点佩服啦。

写完,她把书放着,才过了一会儿,回复就出现了:

我靠的不过是蘸水笔和墨水,这一点也不难。

芙莉亚打开另一支墨水管,把蘸水笔放进去蘸了蘸,在书上写下回复:

你说梦见我,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芙莉亚等了几个小时,她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又到食品贮藏室吃了太多宝琳做的姜饼后才发现,她必须先把书合上,他的回复才会出现:

我是在梦里见到你的,那个梦境让我知道该如何取得这本书,以及这本书是为谁而存在的。你一定觉得很荒谬吧?相信我,我自己也觉得很荒谬。

你诚挚的友人

你的塞弗林

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到现在他们互通讯息已经有四个多月,有时甚至一天数回,而今天他居然还写下了这段话: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已经彼此赋诗,但至少我们在共同写着一本书。

她正想下笔,门却被人推开了,她火速将塞弗林的书塞回抽屉里,还差点打翻了墨水。

阴暗长方形门框里露出弟弟晶亮的小丑脸庞,他看起来就像衬在黑天鹅绒盒上的瓷偶。皮普顶着一头乱翘的金发,脸上的妆应该画得很仓促,有些部位没涂上白色,嘴巴边缘歪歪斜斜的,两眼周围的红色椭圆形也画得一大一小。

“桑德兰!”他呼喊。“在外面!”他那细而高亢的声音仿佛发自小鸟窝。“你一定要看!”

5

“他又开始表演了!”

芙莉亚才匆匆将墨水瓶摆到一边,皮普已经从她身旁飞奔而过,爬上书桌,凝视着窗外的夜色。他的双手压在窗玻璃上,用力顶得鼻子都压扁了。

“你的妆!”芙莉亚一把拉住他的睡衣,但他脸上油腻腻的红白浓妆已经印到玻璃上了。“哎呦,皮普……”

“快看呀!”

“我对桑德兰的无聊把戏没兴趣。”

“那才不是把戏呢!”他着迷地盯着窗外。“这是真的,真的!”

“才不是。”但为了避免他再闹,她还是跟着爬上桌,在他身边跪坐在窗台上。只不过,她必须把身体重量放在左侧膝盖,免得瘀青的地方太痛。

费园前院只有一盏灯,灯光照在一辆停在屋前砾石地上的黑色劳斯莱斯上。车子的后车厢大大敞开,但由于汽车正对着屋子,所以芙莉亚和皮普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尽管已近午夜,桑德兰依然穿着一身深色司机制服,戴着鸭舌帽。他身材魁梧,就像是周末会在酒馆斗殴闹事的那种人。每当芙莉亚坐在劳斯莱斯后座时,总觉得桑德兰的肩膀似乎比驾驶座椅背还宽。芙莉亚向来避免直视他,因为她总觉得他长得跟费园小教堂坟场上的石头脑袋太像了,简直令人难以分辨。他的颧骨突出,下巴棱角分明,脸上少有表情。虽然不过四十多岁,头发却已泛着铝灰色。白天他老戴着一副墨镜,偶尔取下才会露出有如冰雹颗粒的蓝白色小眼睛。

“他看到我们了。”皮普说。

“当然看到了,不然他怎么会开始这场表演呢?”

桑德兰果然正从鸭舌帽帽檐阴影下仰望着他们这边,接着他动作略微僵硬地鞠了个躬,随即消失在高高掀起的后车厢盖后方。

五年前,芙莉亚的爸爸在《牛津邮报》上刊登广告招聘司机。在那之前,大多是由韦克福帮他们开车并打理大小事的,但某天晚上,韦克福在温奇科姆的雄狮酒馆喝了酒,在查德威克农庄附近碰上了警察拦检,驾照惨遭没收,警察还表示,他休想取回驾照了。广告刊出后有三名男子来应征,桑德兰是唯一自备汽车,而且还是劳斯莱斯的。有一段时间附近商家和农民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因为这些人提交给提贝流斯的账单已经堆积成山了。不过他们认为,乘坐这款车的人迟早会把欠款还清。

桑德兰表示,只要费园供他吃住,就算薪水低一点也无妨,而且他愿意自己维修汽车。在确认过桑德兰不是亚当学院的密探之后(可以确定他并不是书巫),芙莉亚的爸爸还对桑德兰进行了背景调查,结论是他这个人可以信赖。于是,桑德兰就搬到了斜坡旁的警卫室居住,连原本他不必做的工作也不拒绝。今天他一直在忙着和韦克福把费园的老旧家具搬到警卫室屋檐下,准备隔天清晨搬到马路上出售——不过前提是,有人偶然间路过这条蜿蜒的道路来到峡谷。

“那里!”皮普高喊,“又开始了!”

这辆高级汽车后车厢里的光线投射到砾石地上,司机桑德兰的身影如鬼魅般从前院一路延伸到灌木丛。

在为费尔菲克斯家族工作前,桑德兰提出了一项很古怪的条件: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不准打开这辆车的后车厢。日常购物和较大型的物品都放在后座上,就算要开后车厢盖,动手的也只能是桑德兰本人。他宣称,厢盖底下自成一个世界、一个宇宙,神奇又危险。

芙莉亚认为他是在故弄玄虚,但她爸爸忍着笑答应了他的要求。如果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愿意毫无异议地接受这项条件,这个后车厢又能有多大的危险呢?但桑德兰对自己的条件非常坚持。偶尔他会让两个孩子体验一下这个迷你宇宙,但往往是他主动的,而且总是在出人意料的时刻。

芙莉亚压抑着,不让自己的语气泄露出她的好奇。她问:“他开始多久了?”

“几分钟。”皮普答。

桑德兰往旁边横跨几步,双手在背后交握着。后车厢内部的灯光中升起了一个穿着宇航员服装的白色身影。宇航员手上牵着一条绳子,另一头系在大象的项圈上。芙莉亚真想瞧瞧那头大象是如何从后车厢里硬挤出来的。宇航员和大象踩着平静的步伐离开车子,在空中留下一条闪闪发亮的银尘痕迹。

皮普忘情地鼓着掌,芙莉亚却叹着气离开了窗口。

“哇!”皮普赞叹。“太棒了!”

“这只是一种无聊的幻象,”她跟皮普讲过十几遍了,但说给皮普听还不如说给壁纸听,“这种戏法就跟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兔子一样,只不过别人用的是帽子,桑德兰用的是后车厢。”

皮普瞥了她一眼,眼神清楚显示出他对她的说法作何感想。整个宇宙!他瞅了她一眼,接着注视着屋外的宇航员带领他的大象走进灌木丛里。而这一次也会和之前一样,他们再也找不到这些影像留下的任何痕迹。

芙莉亚猜测,桑德兰用了某种类似投影机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就藏在后车厢内部。这种把戏绝对和书无关,要是有,爸爸,甚至她自己一定感受得到。桑德兰没有任何书巫天赋,却非常擅长使用幻术。这是种奇怪的癖好,仅此而已,却总是能在皮普身上生效。桑德兰这个人脾气不好,鲜少露出笑容,更不可能兴奋热情,但他却知道怎么逗别人开心,真是一种奇特的反差。基于某种原因,他特别疼爱皮普;对芙莉亚,他顶多只是以礼相待。

芙莉亚发现自己也正在目送着车后银尘的尾巴如水雾般缓缓飘落地面。

桑德兰再次朝窗口所在位置鞠躬,接着关上后车厢,坐回驾驶座,开着劳斯莱斯绕过主建筑,前往费园后侧的停车位。每次都是这么结束,仿佛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发生。

“上床啦!”芙莉亚倒退着离开书桌,双脚落地时,疼痛如针锥般刺进了她的膝盖。

皮普依然望着黑暗的窗外,地平线一带有闪电亮起。

“上次是一个骑着马带着长矛的骑士,”芙莉亚轻轻将他从窗边拉开时,他说,“还有一只超大的蝙蝠。”

“你怕小丑,却不怕超大的蝙蝠?”芙莉亚看着皮普,摇摇头说。“皮普·费尔菲克斯,你真是个怪人。”

他顶着红白双色浓妆的脸调皮地笑了笑,认真点点头说:“我知道。”

“来,睡觉了,明天一早还要上课呢。七点钟,蒂奥菲就到了。”

他们的家庭教师会一周四次地从乔汀翰来到他们居住的峡谷,每当桑德兰看到他停放在前院的福特老爷车,都会不屑地皱皱鼻头。

“别人都跟我们不一样,”皮普仍然站在书桌前,他瞧了瞧芙莉亚的阅读角落,又看了看她堆放在床边的一叠书,最后目光才又回到姐姐身上,说,“就连小说里的人都跟我们不一样。”

“我们是罗森克罗兹家族,”芙莉亚说,“应该说是罗森克罗兹家族的幸存成员。再怎么努力,也会和世上其他人不一样。”

“我真希望自己能跟斯坦威或者温奇科姆的孩子一样。”

“那你就得跟他们一样上学、上教堂、做运动,周末还得帮草坪割草。”

“他们有朋友。”

“我们有书。”

皮普闷闷不乐的眼神撕扯着她的心,但她并没有泄露自己的感受。从爸爸身上,她学到了对抗皮普情绪的办法:否认他有自己的情绪。

但这几个月来,她越来越担心小丑的事。爸爸本该采取措施化解这状况的,偏偏大部分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书房,仿佛事不关己,仿佛皮普靠自己就能走出恐惧。但芙莉亚并不这么想,她认为皮普需要帮助,而且在内心深处,她隐约知道,偏偏就是家里的司机,偏偏是这个桑德兰跟她有相同的想法,因此经常想办法逗这个小男孩开心。

“睡个好觉!”说着,皮普走向门口。

她也跟上前去,从背后拥抱他,说:“明天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宇航员,好吗?”

皮普一脸开心地转过身,问:“下课后吗?”

芙莉亚对他报以微笑,点点头说:“现在走吧,我带你上床。”

6

一只喜鹊尖声叫着飞上树梢,吓跑了两只鸽子。费园另一侧响起了引擎声,逐渐远离,蒂奥菲正在嘎嘎地发动汽车,准备沿着斜坡道驶离大门。

芙莉亚合上《凡塔思帝寇》,从塌陷的墙上一跃而下,今天上午她都舒舒服服地待在这里。昨晚她在睡梦中把一整本书都读完了,这是她第一百次看史蒂文森的《金银岛》。芙莉亚在灰白晨光中筋疲力尽地醒来,这种事情发生的频率,还有她会阅读多久等等,都不是她可以控制的,但每个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到了早上,这些书的情节就像是她身临其境的梦。

所幸她的膝盖好多了,不需要再一蹦一跳地走,只在上楼时还隐隐作痛,但她还是决定翘掉蒂奥菲的课,带着《凡塔思帝寇》躲到费园后方的罗马废墟上。这么做是会惹来麻烦的,每次都惹来麻烦,不过她还可以应付。在这本七芒星的书里,芙莉亚总能击败觊觎王位的弟弟和雇佣兵,而他们的家庭教师最厉害的武器不过是代数的课后辅导。

她绕着覆盖着常春藤的残柱返回费园。她的头顶上有只松鼠在山毛榉枝叶间猎食,蕨类植物和荨麻后方则有野兔和鸟类在簌簌移动。离家还有几码时,她才肯把书塞进背包里。

费园中央建筑尖尖的山形墙上有群乌鸦飞起,一支支粗大的烟囱耸立在夏日奶白色的天空下。天气晴朗时,芙莉偶尔亚会从一扇顶楼小窗爬到屋顶斜面上,在暖烘烘的瓦顶上和身旁的盲蛛一同伸展四肢躺着,望着西边的云朵往内陆飘移。屋顶上常吹着一股强劲的风,所有的壁炉烟囱都高声呼啸,唯独中央山形墙上生锈的风向标在这么猛烈的风中依然不动如山。

芙莉亚行经费园脏污的侧窗下,此刻她脑海里已经在盘算着,待会儿还要再上去看一会儿书,不过她并没有忘记对皮普的诺言。

前院里,韦克福不忍桑德兰一人忙碌,正在帮他搬运家具。他们两人一个穿着司机制服,一个穿着管家的连体工作服,正忙着把一张梳妆台搬到下方大门一带。芙莉亚根本想不起那张梳妆台原本究竟摆在六十四个房间里的哪一间里,或者是阁楼上。眼看着家具被陆续搬到马路边变卖,才能应付部分日常开销,实在令人痛心,而且这些有点年代感的老旧物品想要找到买家也越来越难了。芙莉亚的父亲不肯请专业交易商来家里处理,结果下面警卫室那里就成了路边摊,出售着一件又一件的物品,而且往往是无人问津。绝大多数买家都是被科茨沃尔德左拐右弯的道路搞晕了,在高如房屋的灌木丛之间迷了路,最后来到费园大门的人。如果他们肯购买桑德兰摆在那里的物品,他就摆着臭脸指点他们重返文明世界的道路;万一他们对那些遭过虫蛀的旧货兴致缺缺,他就任由他们开错路。

费园大门前有几级阶梯,右侧有个基座上矗立着一尊穿着长衫的女子雕像。她一手拿着一本翻开来的书,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剑。守护藏书家的女圣徒维波拉妲在十世纪遭到匈牙利人攻击时,因为不肯放弃修道院的图书馆而牺牲了性命。从前她的雕像便守护着罗森克罗兹家族位于莱茵河畔的宅邸,家族幸存者乘船逃往北方时,也将圣维波拉妲一并带走了。

石像垂下石剑挡住芙莉亚的去路,质问:“阅读对你有何意义?”它毫无表情的脸上传来低沉的声音。皮普每次都答:“可以帮我对抗恐惧。”宝琳答:“浪费时间!”韦克福则咕哝着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至于桑德兰,他向来都更爱走费园后侧古老的用人通道。

同样的答案芙莉亚也已经讲过千百遍了,而且每一次都怀着坚定的信念:“每本书都是我们可以一再重回它怀抱的地方。”

圣维波拉妲立刻收回石剑,恢复原来的姿势,嘴唇一动也不动地说:“你父亲有事找你。”

芙莉亚心想自己逃课,恐怕会被叨念一顿了。她问:“现在吗?”

“对,要你带点墨冰给他。”

芙莉亚马上竖起耳朵。如果爸爸需要墨冰,就表示他忙得没时间理会蒂奥菲的抱怨。想到这里,她的肚子里立刻涌起了一阵麻痒的兴奋感。

她推开大门,匆匆穿过装有护墙板的门厅。门厅某个角落摆放着一只沉重的双耳陶罐,这只陶罐比落地钟还高。小时候她坚信陶罐里死过一个强盗,他为了袭击费园躲在那里,结果饿死了。这种念头到底是怎么兴起的,她已经忘了,不过绝对跟她背包里的这本书脱不了关系。直到今日她还是会抬头瞧瞧那个陶罐,决定有朝一日要用梯子爬上去瞧个究竟。

宝琳似乎没发现芙莉亚进入厨房,她背对着门,两手撑在餐具橱上,凝视着窗外。她这么安静地站着不动,实在极不寻常。平常这时她总是在锅碗瓢盆间忙着准备午餐,不是在自言自语,就是在跟韦克福聊天。韦克福经常会过来关心一下宝琳,而宝琳这个聪明的女人,也早就知道这位管家有多喜欢自己了。

一只放在煤气炉上的锅子正沸腾着,高高的锅子边缘跳动着泡沫,但宝琳却魂不守舍地望着庭院。她穿着格子围裙,头上戴着发网,衬衫袖子高高卷到肘关节处。

芙莉亚边走向冰窖边轻声咳了咳,宝琳没有任何反应,芙莉亚诧异地蹙起眉头。她从旧玻璃门柜里取出一只碗,正想压下金属门的门把,宝琳却在这时开口了。

“又要拿墨冰了吗?”她没转身,芙莉亚觉得她像是在专注盯着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像。

“爸爸说他需要一点。”

“他近来很常用。”

“大概吧。”

“别在那儿装傻了,”宝琳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担忧,“他用墨冰的时候,你不是都跟着吗?”

芙莉亚松开握着门把的手,走到宝琳身边,问:“怎么了?”

“怎么了?没,没怎么。”

“真的没有?”

宝琳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她矮壮的身躯仍然倚着餐具橱,仿佛生怕少了倚靠就会失去平衡。接着她说:“我只是在思考一些事。”

“是韦克福……”芙莉亚咬着下唇。

宝琳笑了笑:“如果没有人用棒子逼他,他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那你干吗不去做?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指用棒子打他。”

“那是我要的吗?”

芙莉亚耸耸肩,说:“告诉我吧。”

“啊,这件事太复杂了,我喜欢他,可是……”

“不够喜欢?”

宝琳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只是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喜欢这里的一切,我不希望有任何改变,一丝一毫都不要。”

芙莉亚轻轻笑了笑,说:“昨天韦克福也讲了一模一样的话,他恨死改变了。”

“可不是嘛。所以说我们最好还是维持现状。”

芙莉亚认为这是大人的逻辑,自己不懂也罢。不过现在她总算知道,是什么让宝琳这么魂不守舍了:“是因为家具吗?嗯,不是因为家具本身,而是因为……它们摆在那里?”

宝琳从唇间发出一声喟叹:“这不过是其中一部分,是为了……所有的事吧。别担心,也许只是我对这些无谓的事过于敏感了。”

芙莉亚打量着她,直到宝琳巧妙地避开她的目光。芙莉亚说:“相信我,爸爸会尽力避免解雇你们的。你和韦克福属于这个家,就连桑德兰……”

好吧,事实并非如此。在芙莉亚眼中,桑德兰向来是个外人,就算他待了五年也依然如此。他是个永远的外来者,尽管他非常关心皮普,芙莉亚依然觉得他这个人隐隐让人畏惧:不过这种感觉她只和阅读灯和阅读椅谈起过。

“你知道的,我愿意免费为你们做饭,”宝琳轻轻摇着头说,“这一点你父亲也知道。我只需要有个房间供我睡觉,还有时间让我可以去丘陵上散散步。我担心的反而是……芙莉亚,很快你就会变得跟你父亲一样,你会越来越像他。”

“我永远不会的。”

“你遗传了他的能力,每当他使用墨冰的时候,你也总是在场。他把这些事都教给了你,总有一天,你也会继续做他现在正在做的事。”

“他还没那么老啦。再说,皮普是我们家的男孩,有一天他会……”

宝琳拉起她的手摩挲着说:“啊,芙莉亚,偶尔你也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不只是活在你那些古老的书里。时代变了,跟一百年前不一样了,就连费园也变了。这一点你父亲清楚得很,他要你继承他的志业,而不是皮普。”

“果真这样,那我就要让这里维持原状。你和韦克福……”

芙莉亚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因为她了解,宝琳担心的并不是这份工作。空气中飘散着某种东西,是一种对变化的感受。每当夏去秋来,我们不只是从天气和树叶的颜色,而是从出现变化的空气甚至阳光里觉察到这种改变的。他们家也类似,就像是灯泡全都换过,廊道变得暗了一些,影子变得深了一点。

“万物都必须改变,”宝琳说,“时间就是这么运行的,你会长大,几年后皮普也会。”

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仿佛这种念头令人难以想象。

“到时他会忘了那毫无意义的小丑妆,而你则会长成一个女人。这些都是好事,而且本该如此,只是我相信,事情不会只是这样,这一点我感觉得到,”她停顿了一下,踌躇着是否也要说出其他想法,最后她毅然决然地开口,“之前有一次我也感觉到了,就在十年前,在……”

“在妈妈过世的时候?”

“对。”

芙莉亚腹部麻痒的感觉瞬间转成刺痛,但她还是勉强挤出笑容,放下手上的碗,抱住了宝琳。

宝琳也回抱着她,说:“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种事的。别管我说的,都是胡扯,也许我太常独自待在丘陵上了。”

“让韦克福陪你去吧,”芙莉亚提议,“问问他嘛,下次就问。”

宝琳离开芙莉亚的拥抱,问:“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

“那他一定会说,他还有事要忙,”宝琳眼角的笑纹加深了,“他这个人害羞得要命。”

两人对望着笑了起来,接着宝琳吻了吻芙莉亚的额头,说:“而你呢,千万别因为你父亲而沮丧,他非常爱你,而且以你为荣。也许他不擅长表达,然而他……”

“需要接班人。”

宝琳摇摇头,说:“并不光是这样,这一点你也知道的。”

芙莉亚再次拥抱她,这才拿起碗,上前几步来到冰窖门口:“现在我该去找他了。看看他这次打算干什么。”

“当然。”

宝琳的语气仍然带点忧虑,但已经没那么沮丧了。芙莉亚觉察到宝琳还注视了自己好一会儿,接着才缓缓转向那只在炉火上沸腾了太久的锅子。

冰窖门口旁边的钩子上挂着一双铺棉手套,芙莉亚戴上手套,从某个抽屉里取出一把锤子和一把凿子,接着压下了门把。

门咝咝着向外开启,一股仿佛来自极地的寒气立刻飘进厨房。芙莉亚用一块楔形木块把门卡住,赶紧进入。冰窖里食品架上的物品少得可怜,普通的冰箱早就够全家人用了,但这间冰窖就如同书窖和庭院里的罗马废墟,同样都是费园不可缺少的。只要冻结成块的影墨保存在这里一天,这里的冷冻设备就不会关闭。

冰窖的最后方,一大块漆黑的长方体摆在一张笨重的木座上。单从表面看就像是墨黑色石块的冰块曾是个边长一码的立方体,但这些年来左侧已经被削掉了将近三分之一。

芙莉亚用锤子和凿子凿下些许冰屑放进碗里,等冰屑融化,就有几汤匙的影墨可用了。

芙莉亚走出冰窖,关上门,把用过的物品归位,宝琳并没有转过身来。走到厨房门口时,芙莉亚再次停下脚步回头说:“我不会离开这里的,宝琳,永远不会。”

“但你一定得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免得亚当学院找到你。”

“我才不怕亚当学院,没有人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了,他们是否还在寻找我们。”

“你父亲可是非常确定的。”

“好多爸爸相信的事都是……”芙莉亚差点就要说,她认为那些都是胡思乱想,都是完全和时代脱节的疯狂想法。

但她还是硬生生地把没说的话吞回了肚里,只是耸耸肩说:“这里的一切都会维持原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宝琳点头时目光有些飘移。芙莉亚紧张地笑了笑,接着突然转身,匆匆上楼去找爸爸。

7

数千英里外,地球另一端的书籍之都,有个女人梦想着要彻底歼灭她在英国的敌人。

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南美洲多数的大城市相同,清晨充满混乱、喧嚣且过度拥挤,但即使是在这种地方,依然存在着静谧的处所,其中之一便是阿根廷最大最美的书店——雅典人书店。这座昔日的剧院,穹顶上装饰着湿壁画,四周环绕着缀有华丽浮雕的回廊;而昔日的观众包厢里,已经磨损的黄铜护栏旁摆放着褐色皮椅。书店外车流和人潮在圣菲大道络绎不绝,里面却是一片庄严肃穆。在这里,绝大多数的对话都只是书籍和读者之间无声的交流。

在远离阶梯的地方,玛塔·安提夸正啜饮着热茶,她的目光越过黄铜护栏,俯视着下方摆放书籍的大厅。玛塔满头白发,五官严肃,身材纤细几近干瘦,而且一眼就能看出她偏好红色。一身优雅的两件式套装有着熟成红酒般的色调,她的鞋子、低调的宝石耳环和深色眼影也都配合着服装的色彩。她很早就满头白发了,这是某次鲁莽地使用书巫术的后果。她大大受惠于书的力量,但也必须为此做出牺牲。

这几年来,她一直以这座城市的书店为家,从雄伟的宫殿(好比这家雅典人书店),到垂吊着水晶灯、流泻着轻柔爵士乐的伊田纳·卡登西亚书店,再流连到五月大道旁小巷里的小书店。从清晨到午夜她都在书店里徘徊,靠书的能量维生,就连夜里也徜徉在昏暗的古董书店里。这些书店的主人似乎跟她一样鲜少睡眠,就算睡,也是翻开厚重的书籍,睁着眼睛入眠。

她已经在这座拥有千家书店的城市里生活很久了。虽然书城里的书店还是更多些,但那边是庇护所,当然跟寻常世界不同。以此看来,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地书店的数目也算是相当不寻常了。据说此地的一千三百万居民,也就是所谓的港都人之中,热爱读书的人比其他任何城市都要多,但相比之下知名的书巫却相当少,因为书巫们大多更喜欢待在欧洲。

玛塔·安提夸行事低调且热爱文学,不只是书在滋养着她的生命,她也近乎痴迷地读着书。她甚至发现,阅读时她往往能想出卓越的制敌策略。

她翘起兰花指搁下空杯,目光继续在大厅里逡巡。她的盟友应该随时会到。

从前是观众席的地方如今摆放着书架,今天的第一批顾客已经在书架间走动了。从上方俯视,书架排放的位置就像被挖出的古代遗迹般呈几何图形。玛塔·安提夸望着三名年轻男子踏进大厅,她以考古学家猜测新助理即将显露出盗墓者凶残本色的目光,狐疑地打量着他们。

这三人在大厅走动着,仿佛对书籍陈列桌和上面的书籍很感兴趣,这种行为或许骗得了一般的顾客,却逃不过玛塔·安提夸的眼睛。

他们的装扮相当特别:潇洒的双排扣礼服和背心、挂链怀表和胸前口袋里的丝巾、贴身长裤和昂贵的鞋子,简直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这三人都携带着绅士手杖,把手极为精致,其中一人甚至戴着高礼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时尚更迭日新月异,所以哪怕这些男士打扮得就像是刚从某个十九世纪的会客厅上离开,一转身就推开玻璃门走进书店,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一分钟后,又有两名男子入内,相同的装扮、同样高瘦且极为俊美。这五人默默进入后,第六人也随即踏进店里,并且立刻抬头打量了楼上回廊上的玛塔一眼,接着沿着阶梯直奔楼上,随行的男士则逗留在一楼。就在这一刻,玛塔却觉察到还有两人早就待在她附近了,他们的身影半隐没在沙发椅的高椅背后方。他们是何时出现的?还有,为什么她没有发现他们?或许他们要比外表上看起来更有效率。

这顿时让她感到不悦,而这名沿着弧形回廊朝她走来的女子似乎也觉察到了她的不快。

“我的谨慎并非出于不信任,”来访的女子说,“而是因为有过不好的经历。”

玛塔·安提夸从沙发椅上起身迎接。她极为重视礼节,即使对待地位较低的人也不失礼。她表示:“但愿您不会认为这次也会有不好的经历。”

较年轻的女子露出妩媚的笑容:“当然不会。只不过有时我的敌人数目的增长速度要快过我杀死他们的速度,所以我不得不采取必要措施。”

玛塔·安提夸显然已经发现,对方并不会因为她的指责而请求原谅。她那灿烂的笑容、纯真的美貌和看似脆弱的外表不过是一种假象,在这假象底下隐藏着坚定的自信,由凶残、傲气与冷漠组成的自信。

没有人知道这名年轻女子的真实姓名,在书巫界,大家都称她为“魅姬”,而且大部分的人在议论她时都只会在私下耳语。她是你可以用钱买到的第一女杀手,那些充当她的保镖、追捧着她的美男子们个个对她死心塌地。玛塔·安提夸再没有见过比她更善于利用男人弱点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了。只要她想,没有一个男人不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当她的身影如蜘蛛般笼罩了一个人,他也就别想能够逃过。魅姬穿着黑色紧身高领洋装,脚蹬高筒靴,剪了一头长度及肩、刘海齐眉的完美娃娃头。乍看之下不过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美女,但那双大眼睛背后却潜藏着一处深渊。

“请坐。”

魅姬道谢坐下。当这两个女人面对面而坐,相互撞击的书巫能量之强,使得她们身边的空气都颤动起来。四周书架上的书籍传来一股无形能量,这股力量之网将她们团团包围,但在非书巫人士眼中,她们不过是两个年龄不同、品味卓绝、发色一白一黑的女人。

在两名女性进行攻击行动前的最后一次商议之际,位于一楼的五名与回廊上的两名护花骑士都假装和她们毫无瓜葛。他们从容地翻阅着书,身子轻倚书架,偶尔对女店员或女顾客笑一笑。

“准备工作已经完成,”魅姬说,“一切都已就绪。”

这正是玛塔·安提夸的期待。她说:“猎物优先,其他都不重要,您可以亲手将费尔菲克斯杀死,也可以将他交给手下处置。”

魅姬用两根大拇指轻拂过修剪完美、闪着钢刃般银光的指甲。接着她说:“该做的我一定会做,这就是我办事的态度。”

“哦,对了,”玛塔说,“我希望能酬谢您的辛劳。我不喜欢对人有所亏欠。”

魅姬摇摇头说:“您没有亏欠我什么,我只是在尽我所能去促成这件事。有些事是为信念而做的,让亚当学院垮台对于我来说,就和对于您来说一样,都是一种必要行动。如果费尔菲克斯的死是迈向这个目标中的一步,那他就得死。亚当学院这种父权组织必须铲除,我们站在这些男人的阴影下已经够久了。”

玛塔觉察到魅姬语气里的鄙夷,不禁兴起一股寒意。这名女刺客利用男人达成自己的目的,却毫不掩饰对异性的痛恨,一如她尽情展现自己的美色。

关于其中缘由众说纷纭,有种说法是魅姬在七岁时就已拥有了成年女性的肉体,这是某场书巫术实验的后果,导致她被父亲和兄长出卖给了某个富有盟友做玩物。八岁时,她杀死了虐待她的人,几星期后,更将自己家族里的男性成员杀了个精光,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年后她再次现身时,就成了现在的魅姬。她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护花骑士,不知是从哪里招募来的,还是亲自用书本文字与装订书籍的胶水制造出来的。

玛塔在这座书店里见到的护花骑士共有七名,其余那些留在圣菲大道上的恐怕不下十几名,甚至更多。你永远不会知道魅姬究竟会带多少骑士现身,而这也是她这么令人惧怕的原因。书巫利用书籍在数秒内抵达远方的穿越术有个限制,就是最多只能两人同行。从古希腊罗马,甚至上溯到书巫之母菲德拉·赫库兰尼亚,漫长的书巫史上都没有人能突破这个自然法则,但有个人却是例外。魅姬不知发现了什么方法,居然能同时率领十几二十名,甚至更多骑士穿越到远方。某位亲历过她攻击行动的人士宣称,她曾带着五十名追随者凭空现身,随即展开史无前例的大屠杀。而他们之所以放过了那名见证者,就是要借他之口将魅姬的能力公之于众。

除了这种穿越能力之外,玛塔并不相信魅姬强过自己,她很可能只是运气好罢了。或许是使她在童年时便长成为成年女子的书巫术,激发出了其他书巫体内未曾被发掘的能力。

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在杀死家人之后,魅姬花费了数年的光阴钻研秘术文献,发现了被人遗忘的秘技。然而,在玛塔眼中,此刻自己面前的年轻女子丝毫不像个学者。当然啦,她肯定和其他书巫一样嗜书如命,否则早就失去力量了。至于这些书是怎样的书,并没有具体规定,想来她为了帮自己充电,很可能读的不过是些不入流的作品。一旦歼灭了罗森克罗兹家族的余孽,击溃亚当学院,玛塔就要和她好好讨论讨论普鲁斯特、乔伊斯或者俄国文学的黄金时代,到时就能知道这个魅姬的斤两了。

但当务之急在于将她对亚当学院男人的仇恨导入正途。她是玛塔·安提夸计划里的重要武器,因此安提夸老太太不得不想尽办法将她拉到自己的阵营里。

“我有没有向您提起过,”玛塔以闲聊般的亲昵语气说,“我是如何破除我的叔祖父对安提夸家族的掌控权的?”

魅姬的身体靠回椅背,回答道:“我听人说过,不过如果能从您口中听到,那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玛塔娓娓道来,并且不忘添油加醋、虚构情节,把实情扭曲得无法辨识。当她说完自己如何夺取安提夸家族的势力,如何亲手勒死压迫自己家族的恶徒时,她满意地看见狂热的火焰在这名年轻女子的眼中熊熊燃烧。魅姬会听命于自己的,这一点她无比肯定,魅姬会把她渴望得到的拿来给她。

正如玛塔·安提夸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仔细算计的,这回她以一个充满母爱的动作向魅姬道别:她展开双臂,充满信任地将魅姬拥入怀里。

女刺客带着骑士离开雅典人书店后,玛塔站在回廊边,有如矗立在驱逐舰舷梯旁的海军司令,双手支着栏杆,心满意足地遥望着未来。

8

芙莉亚在书房门上敲到第三下,里面才有回应。

“进来!”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高喊。

芙莉亚依言进入,把门带上,抬起头来看着爸爸宽阔的肩膀。爸爸坐在书房另一头,正在书桌前埋头写着他的《睡个恢复元气的觉:汉萨德的睡眠指引》第七册。

“我把影墨带来了。”芙莉亚说。

“随便找个地方放吧。”

芙莉亚的父亲既不叫汉萨德,对如何睡个恢复元气的觉也没有独到见解。完全是因为他的偶像狄更斯的书房里有扇暗门,所以他也要弄一扇,而且为了掩人耳目,门上还特地贴了假书脊。这批伪装用的假书包括号称是汉萨德先生所写的十九册睡眠指引。由于这位作者和这套书纯属子虚乌有,因此从几年前开始,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便决定要亲自撰写这套虚构的书。

书架上已经完成六册了,全都是珍贵的孤本,以最精致的皮革装帧,封面文字还贴着金箔。无论提贝流斯财务状况有多拮据,《汉萨德的睡眠指引》都必须具备该有的外观。第七册已经写了几个月了,芙莉亚的父亲把许多清醒的时间都投注在了思考睡眠的问题上。

偶尔才会插入另一项任务,这时就需要芙莉亚和影墨了。

芙莉亚想找个空地摆放装有影墨的碗,但每张桌子、每个架子上都堆着书。芙莉亚可不希望把哪堆书弄倒,所以她只好来到爸爸的书桌前,望着那团混乱发愁,最后决定把碗搁在镶木地板上。

“有什么事吗?”她问。

提贝流斯正在写一个超长的句子,句子还没结束,一半以上的页面就写满了:“等我一下。”

芙莉亚耸耸肩走向开放式壁炉,那里没有燃烧炉火,因为一堆堆的书籍早就蔓延到了离壁炉过近的位置。壁炉台上的几册书之间摆着一个圆柱体的玻璃容器,里面放了一些气孔粗大,灰色、淡红色还有些几近橘色的彩色火山碎石。玻璃盖上没什么灰尘,因为芙莉亚的爸爸经常打开容器,取出一颗碎石,心不在焉地在指间把玩。这是他从三十多年前永夜庇护所的那场战争中带回来的。在那场杀戮中,无数的书巫牺牲了性命,而直到今日,他们的魂魄依然在噩梦里纠缠着他。即使是在日子顺遂时,偶尔话说到一半,他也会突然失神,眼神里弥漫着痛苦的回忆。

“好了,”他在芙莉亚背后将椅子往身后一推,趁芙莉亚转身时,他肩膀绕圈转了转,接着想把腰杆挺直,但随即轻声呻吟,“该死的椎间盘!”

芙莉亚知道这不只是椎间盘的问题,也有战争造成的旧伤。提贝流斯先掀开眼罩,痛痛快快地抓挠一番,这才转身面向她。等到那片椭圆形皮革再稳稳盖住右眼,他才朝她露出微笑。

“你看起来很累。”她说。

“书可不会自己写出来。”

“怎么不会,只要你想就可以。”

“这件事的意义就在于亲手撰写这部入门书,利用书巫术的话,连小孩都办得到。”

他大概觉察到芙莉亚沮丧的心情了,因为他立刻起身过去,双手搁在她肩头上。

“你的心灵书一定会找到你的,别担心。”他自己的心灵书就放在腰带上一个类似枪套的套子里,只露出一个指头宽的封面。并非每个书巫都会随身携带自己的心灵书,但为了能在亚当学院的密探发现他们踪迹时保护家人,他已经养成了随时带着心灵书的习惯。

芙莉亚用一根手指碰了碰爸爸的心灵书,说:“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早就……”

“我比较早,”他打断芙莉亚的话,说,“其他人往往要等到十九二十岁,有些人甚至要到年纪更大的时候。”

“二十岁!”芙莉亚哀叹。

“但也可能就是明天,”他笑着说,“或者今晚。”

她看到爸爸正常的左眼闪耀着光采,她真希望当事情和书或书巫无关时,也能在爸爸眼中见到这样的光芒。不知是反应过度,还是偏见,她总觉得要不是自己将来有可能成为书巫,爸爸对她的疼爱大概只会是现在的一半。说不定就像对皮普那样,否则他怎会放任他陷在恐惧中,越来越害怕小丑?

“今晚?”她重复一遍。

提贝流斯露出满足的笑容,但他疲惫的神态却丝毫没有消减。老了,她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真的老了——但此刻他又显得更有活力了。提贝流斯今年六十岁,已经不再年轻,有时芙莉亚甚至觉得爸爸相当衰弱。他的身材几乎和桑德兰同样高大,灰色鬈发及肩,外表带点粗犷气质,这或许和他的眼罩、杂乱的络腮胡和宽阔的肩膀以及特别大的手有关。他使用的钢笔是特制的,长度和芦笋秆差不多。和其他老牌的书巫一样,他的体味早已消失,发肤都散发着书本的气味。

“我们半夜出发,”爸爸说,“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随即就恢复了镇定。

“这一次你花了多少时间准备?”

“几天。”

实情应该是好几个星期吧。但她却以为这几个月来爸爸完全投入在《汉萨德的睡眠指引》上。

“老天,爸爸!为什么你从来不肯早点通知我?”

“你有其他安排吗?”

她总觉得爸爸微笑中的调侃意味太浓。他明知芙莉亚几乎不曾迈出费园大门,更不曾为了什么约会而外出。宝琳说得对,芙莉亚简直跟他一模一样,而最糟的是,这也正是她想要的生活。有时她甚至想做点惊世骇俗的事,以免别人太容易看穿她的心思。

“不用这么狠吧。”她低声说。

“抱歉啦。”

“你才不觉得抱歉呢。”

他想伸手揽住她的肩头,这是他特有的一种带点距离的古怪的拥抱方式。但芙莉亚却往旁边挪了一步,仿佛她在桌上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而与此同时,她也确实发现了某种东西,并且冲上前去。

“爸爸!”她责怪地呼喊。

她拿起搁在桌上的书,这本《海贼女王阿紫》是七芒星的早期作品,属于他比较优秀的小说。芙莉亚曾经在某个炎热的夏日读过这本书,并且梦想与阿紫共同克服加勒比海的风暴,让西班牙海军舰队领教恐惧的滋味。

“你非得每次都用他的书吗?”芙莉亚说。“我们家就剩这一本了。”

爸爸的脸色陡然变得阴沉。“我们家族的一切遭遇,都是七芒星造成的。要不是他,我们现在还可以顶着罗森克罗兹的姓,也还是亚当学院的成员,”他的眼神清清楚楚地显示,重新谈起这个话题带给他多大的痛苦,“他的书消失得越快,人们就越能忘记他这个人的存在。”

她大可重新挑起她和爸爸常有的争执,其中之一就是,直到现在爸爸依然在缅怀他们祖先在绯红厅拥有一席之位的日子。绯红厅是史上第一个书巫家族联盟,也是后来亚当学院的前身。第二个争执则是爸爸的说法存在着矛盾,因为现在想夺取他们性命的正是这个亚当学院。另外一个争论重点是他对造成两大家族灭亡的七芒星的深仇大恨。爸爸用七芒星的书进行穿越,借此毁掉那些书,这是他向七芒星报复的方式,但目前这种做法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了。

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因为那些话她已经说过太多遍了,爸爸却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芙莉亚能做的只有别让《凡塔思帝寇》落入他的手中。

她努力让自己专注于今晚即将进行的事。她并不怕这件事,毕竟这不是她第一次陪爸爸去猎杀那些声名狼藉的空白书。不过她也了解,这种事可能会变得异常危险。

书桌旁的一把沙发椅上堆着好几叠书,芙莉亚把这些书挪开,在椅子上坐下,爸爸也返回他的座位,边用手指头转动着钢笔,边说明他的计划。

9

回房后她取出塞弗林的书,经由一扇小窗来到费园屋顶,爬过不太坚固的屋顶斜面,抵达中间的山形墙,跨坐在生锈的风向标前,把墨水瓶卡在两片屋瓦之间,翻开书本。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又看了一遍塞弗林最后的讯息。

彼此喜欢意味着,发现彼此说着相同的语言;而彼此相爱则意味着,用相同的语言赋诗。

芙莉亚,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已经彼此赋诗,但至少我们在共同写着一本书。

她认为自己应该回应这段话,但所有能想到的回答,又都让她觉得太幼稚了。但她仍然想让他知道,他们的对话对她有多重要,以及,她是多么信赖他。过去几个星期里,她曾经向他提起过一些书巫的事,这似乎让他更能接纳他所拥有的天赋。

塞弗林的父亲是出版商,在十九世纪初,这项职业显然赚不了什么钱,幸好罗森克罗兹家族在好几代前就已经极为富裕,而身为唯一继承人,塞弗林的父亲也利用这笔财富,让自己得以全心投入到对文学的热爱里。有朝一日,塞弗林的兄长们会继承这项事业,而将来他该负责的职务现在也已经决定了。由于他在经营上没有任何才能或兴趣,这两年来他都在父亲的书籍装订工身边担任学徒,将来他的职务就是监管书籍制作,而他的兄长则负责销售。塞弗林似乎对自己的工作相当满意,他说过,用双手把纸张和皮革制造能永世流传的书,让他非常开心。

当时的罗森克罗兹家族人丁兴旺,塞弗林有众多的堂表兄弟姐妹,其中好几位也在尝试诗文创作。他的天赋远远超越他们。他是个天生的书巫——虽然当时还没出现“书巫”这个词汇。在他和芙莉亚通信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世上唯一能利用书本力量的人。

一开始芙莉亚还相当怀疑,她的第一个想法是,这很可能是亚当学院的诡计。万一塞弗林是密探,想以这种办法打探他们家在哪里,该怎么办?不过这几个星期下来,塞弗林从来没有打探过她家的位置,他似乎一开始就认定芙莉亚依然住在莱茵河畔,在家族居住的这栋宅邸里。除非芙莉亚主动提起,否则他不会向她打探任何事情,他比较想知道的,反倒是关于书巫的点点滴滴。其实在现代,这些事是每个书巫从小就能从父母那里得知的。

在芙莉亚和他相隔的这两百多年里,书巫术到底有了怎样的发展?亚当学院是何时夺取权力的?大多数凡人一无所知的书巫秘界究竟有多大?还有,庇护所、书城这样的地方和其他异世界又是怎么回事?

据芙莉亚的了解,早在远古时期,书巫之母菲德拉·赫库兰尼亚,也就是传说中的首位书巫就已出现。但依据正式的史料,书巫的历史却一直要到1780年,也就是五个权势显赫的家族结盟时才开始。他们以彼此签订盟约之地——绯红厅作为联盟名称。这个由力量最强大的书巫组成的团体,宗旨是审理裁决、阻止不公不义,宣誓信守秘密以免被凡人世界发觉,以及制定法律与规章。

塞弗林也知道绯红厅联盟,他父亲便是其中一名创立者,但塞弗林坚信那只是出版商和书商组织的协会,只是个商业协会而已。芙莉亚谨慎地暗示过他,他父亲很可能并未向他吐露所有实情,但塞弗林仍然不为所动。他自己也参加过绯红厅的协商,但每次大家谈的无非是印量、价格、印刷费用以及作品质量越来越低劣之类的问题。

相信我,那是件很累人的事。你不妨先想象一件世上最无聊的事,再将它乘以十,结果就是绯红厅。在漫长的白天,他们猛灌啤酒、葡萄酒,到了晚上,每个人都烂醉如泥,等到隔天清晨,他们已经把自己的决议忘得一干二净了,这跟书巫术一点关系也没有。

芙莉亚猜想,大概其他人对他有所隐瞒,所以她也暂时不再提起。直到塞弗林再问起,她才告诉他绯红厅成员反目成仇,最终导致亚当学院成立。那是1835年的事,再过三十一年塞弗林才会碰到。

无论何时,总是存在一些不愿服从绯红厅权威的反叛人士,这些书巫自认不属于任何联盟,也拒绝接受任何法律管辖。七芒星,这位以盗匪小说起家的作者,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后来他更是成了臭名昭著的空白书的创造者,并因此导致了五个家族的决裂。

乍看之下,空白书是由没有任何文字的书页组成的书本,但它其实饱含着书巫能量。没有人知道世上究竟存在多少空白书,有人猜是三十本,也有人认为有五十多本。空白书大可称为书巫术定时炸弹,而这正是空白书被创造出来的目的。据说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空白书就会让它附近所有的书籍感染空白,而这种空白将会如野火燎原般在书籍之间蔓延开来,有如骨牌效应,短短数小时内就会遍及全世界的书。几天后,世上所有图书馆的藏书都将会变成一册册的白纸,所有文学作品也会在一夕之间消失殆尽,届时书巫术也将随而灰飞烟灭。不久之后,人们就赋予这种末日预言一个响亮的名号:文殇。

没有人知道,一个二流作家是如何成为书巫共同的敌人的,是什么令他产生了如此的深仇大恨?他为何如此渴盼所有书籍的末日到来?还有,他是如何取得创造空白书的力量与知识,从而引发文殇的?直到今日,还没有谁知道这些答案。

七芒星的所作所为曝光后,对于该如何处理这些危险,绯红厅众人的意见产生了分歧,有人认为这不过是谣言而已,有人则试图揪出更多的共犯。后来七芒星销声匿迹,那些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就将怒火转移到了他的家族身上。罗森克罗兹家族先是遭到敌视,后来更是被逐出了绯红厅。众人抨击他们,认为他们本该阻止这名家族成员,不让他启动如此可怕的毁灭行动。

与此同时,安提夸家族中有人在圣彼得堡某座图书馆里发现了一本空白书,但他们并没有呈交给委员会,反而决定拿来做实验。此事曝光后,他们宣称这么做都是为了书巫界的利益,但在绯红厅里却有反对者指控,他们只是想利用空白书的力量,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次的纷争最后演变成书巫界空前的大冲突,先是导致众人反目,接着是企图谋杀,最后更导致还留在绯红厅的三大家族对谋逆的安提夸家族发动了毁灭性的攻击。腥风血雨的一夜之后,安提夸家族连同他们的远亲悉数被歼灭,当罗森克罗兹家族对此提出异议时,便也成了牺牲品。芙莉亚的祖先中只有少数几人在1836年冬天成功逃往英国,落脚在积雪覆盖的科茨沃尔德丘陵地,并将姓氏更改为费尔菲克斯。

由于安提夸家族一系在当年的大杀戮中被灭绝了,其余三大家族宣布解散绯红厅,重组成亚当学院,从此以铁血手段统治书巫界,并以防止文殇为由制定新法律,焚毁七芒星的小说,还禁止使用某些书巫术。亚当学院对隐秘的书巫界施行的无限扩张的统治,直至今日依然非常稳固。

其后数十年,越来越多窃窃私议的反对之声开始出现,他们认为七芒星的空白书会导致文殇的说法纯属虚构,目的只是合理化这三大家族的独裁统治。由于文殇一直没有发生,因此许多人认为,七芒星诅咒就像是狂热的末日预言或是玛雅历法等,不过是子虚乌有的恫吓手段,七芒星只是某个阴谋的牺牲品,不仅遭人铲除,还被嫁祸了一些实际上从未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的事。

当时亚当学院极力想堵住所有怀疑人士的嘴,于是派出了越来越多的密探与警察在书巫聚会场所与秘密庇护所巡查,搜集情报、污蔑某人是反叛者,剿灭叛乱分子。

费尔菲克斯家族的人原本该感谢亚当学院的反对者,因为他们洗刷了七芒星的罪名,但偏偏有位家族成员自以为比所有怀疑者和辩护者都更加了解真相。

此人便是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

芙莉亚的父亲怀着满腔怒火,坚信七芒星是罪有应得。经历过永夜庇护所的惨败,他在重返家园后,发现了更多空白书的下落,接着在中欧、阿拉伯国家、美洲、日本各地都寻获过空白书。为了抵达这些地点,潜入那些怪异收藏家的保险柜或固若金汤的藏书室,他必须经历无数次的穿越。这些收藏家并不知道自家书架上潜伏着何种危险,他们之中几乎没有人是书巫,因此也没有人相信这些警告,所以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采用的是能确保成功的办法——偷。

但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为什么不公开空白书所在的讯息,交由亚当学院处理?

面对塞弗林的提问,芙莉亚踌躇了一段时间,才向他吐露实情。

我爸爸坚信亚当学院并不是要毁灭这些书,而是想研究其功用,从而用作施压工具。爸爸认为,唯有他才能使空白书彻底失效,谁知道呢,说不定他真是对的。多年前安提夸家族在处理第一本空白书时研发出了一种特殊的黑墨水,在他们家族遭到歼灭后,这种墨水便归我们家族所有,我们将墨水制成冰块保存,以免变质。想要摧毁空白书,就一定会面临启动文殇的风险,况且摧毁空白书时释放的能量感染其他书籍的风险实在太大,因此安提夸家族影墨的功能并不是摧毁空白书,而是使书里的文字显现出来,使空白书失效。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找到了十四本空白书,并且使它们失效。至于世上还有多少空白书,就没人知道了。

你问,我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首先当然是因为他爱书甚于世上任何东西,他无法忍受因为自己的某个祖先而使得文学作品面临消失的可能。

另一方面,他认为自己只有将所有空白书找出来,才能化解亚当学院对我们家族的谴责。他希望费尔菲克斯能再次成为罗森克罗兹,而我们也能像当年在绯红厅里那样,在亚当学院取得一个席位。他梦想着一切都能回到大家反目成仇前的情况。

我知道这听起来相当难以置信。亚当学院一心想杀死我们,但我爸爸却相信,我们能为自己平反。他真以为,只要我们把空白书都找出来,他们便会敞开双臂接纳我们。他梦想着他自己未曾经历过的那段比现在更美好的古老时光,所以他才会这么痛恨七芒星,认为是七芒星毁了我们的姓、我们的声誉、我们的未来。或许这些都没错,但无论我爸爸怎么做,我都无法相信亚当学院会忘掉过往,甚至给我们一个委员会里的席位。

你可能会想,怎么会有人想成为这种组织的一分子,成为遭人痛恨的独裁组织的代表?那是因为我爸爸相信他能够扭转局势。他说,只要亚当学院能再次拥有足够多的理智健全的成员,就能纠正许多事情,取消禁令,解聘密探,清理学院本身的不堪历史——正如他现在所做的事一样。

但我担心这不过是痴心妄想,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想法。我爱爸爸,但他却执着于一件纠缠着他不放的事。现在我非常担心他的安危,而且这种担心日甚一日。

大约一年多以来,每当查到一本空白书的下落,他总是希望我也能随他前往。如果是你,你会要求你女儿这么做吗?我的意思是,我们曾经被人当成小偷(事实上我们就是)追捕、射击。不过我承认,这样也挺刺激的。在你们那个时代已经有“又爱又怕”这个说法了吗?现在这种说法已经很少有人用了,顶多只能在书里看到,但我们做的这种事正是如此:我很享受我们所做的事,而且越惊险越好。

请问,这样算是正常吗?还是我在这里,在这间屋子、这座山谷里逃避整个世界太久,以至于逐渐疯掉了?

10

听爸爸说明今晚的计划后,芙莉亚定定地坐在屋脊上眺望着远方的景物。山坡上吃草的绵羊在辽阔绿意中像是一个个小白点,狭长山谷的尽头处是矗立的费园。每当西风吹起,就会送来充满野趣的丘陵气味,空气中弥漫着湿润青草与树叶的芬芳,还夹带着一排排茂密灌木中的神秘气息。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觉察到,玻璃蘸水笔尖上的蓝墨水已经干了。今天她还没给塞弗林写任何字句,而好几页前那些关于书巫历史的内容是好多天前写下的。现在他只会偶尔针对这类事情提问,其他时候他就跟她一样:只说说自己的生活状况,说他父亲的严格管教,还有在书籍装订工厂的生活点滴,大部分都是他的感想。有时他那种华丽辞藻会令她忍俊不禁,但她相信,对自己的文笔,他应该也有相同的感觉。她认为,他们两人虽然相隔两百多年,但彼此的沟通还算顺利。说不定正是由于这样的距离,她才更能坦诚对待,不需伪装,因为她永远不必面对他本人。

一声高亢的汽笛声将她从思绪中唤醒,声音来自费园后方,在花园尽头灌木与乔木并生处,过去被他们称为罗马废墟的地方,那儿的倾颓砖墙与乱草丛里有着看似墓碑的残柱。再往后走,地面陡斜高起,在更高处的斜坡上,火车轨道蜿蜒而上,这条轨道现在只供拖着生锈的载货车厢的老旧火车头使用。不分昼夜,每隔几小时它们就把远处西部工厂的货物运往牛津和伦敦。爬坡过弯时,火车必须减速到几乎像是步行的速度,并且在每个弯道前鸣笛示警,提醒绵羊群和格罗威牛离开轨道。

屋脊下,韦克福一边忙着和桑德兰把又一个柜子沿着坡道搬到下方马路上,一边扯开嗓门模仿汽笛声。芙莉亚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位管家老是故意耍宝,想惹冷静的桑德兰抓狂,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固定戏码,当然,无论韦克福怎么闹,桑德兰连根眉毛都不动一下。

当那列车厢吃力地拐过狭窄的弯道时,芙莉亚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她膝头上那本翻开来的书上。她拿起玻璃蘸水笔,在墨水瓶里蘸蘸墨水,接着在距离塞弗林最后一则讯息一指宽的位置写了起来。

时间又到了,今天晚上我会陪爸爸一起穿越。

塞弗林和她通信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穿越,不过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而她也知道,正因如此他才倍加担心。芙莉亚想象着他摇着头坐着阅读本书的情景,或许还会抬起头来眺望窗外的莱茵河。他有一头及肩金发,一身老式礼服配着缀有荷叶边的衬衫,活像《呼啸山庄》里的希斯克利夫,手指却沾满了印刷油墨。

两星期前,我爸爸又找到了一本空白书,缜密地筹划好了一切事宜。这次穿越,我们又会使用一本七芒星的书《海贼女王阿紫》。爸爸设法找来了另一本相同的书,用快递寄给了都灵某位藏书家。几个小时前,那本书应该已经寄到了,如果一切顺利,书现在应该已经在这次穿越的目的地了。

想要利用书籍穿越,需要两本相同的书,而且必须出自同一版次。我们手边的书是寄送者,另一本则是接收者,我们会和我们的书一起出现在另一本书的所在地,而且我们只能寄望于对方确实是个藏书家,并且会把那本书收到藏书室里。我爸会把邮件伪装成寄自伦敦某家古董书店的样子。但这么做也是有风险的,万一那个藏书家直接把书扔了,我们就可能直接跌进垃圾压缩机里。据说曾经有过充当接收点的书被送去了养狗场或是被扔进了海里的例子。另外我也听过有收件人起疑,把书送进了火葬场,而穿越者直到抵达目的地时才发现自己在哪里,接着火化炉便开启,而他也就被活生生烧死了。

芙莉亚并不想危言耸听,但这些事并非虚构,是爸爸告诉她的,让她了解用书穿越可能发生的意外。从此以后,每次穿越前她都会做噩梦,并且从心底里痛恨穿越。

穿越完成后,书就消失了,从此人间蒸发,这是免不了的牺牲。而且为了在事成后返回出发地,我们还需要两本相同的书。我敢打赌,这次爸爸还会用七芒星的小说。

她放下蘸水笔,考虑要不要再写些什么,最后她又把玻璃笔尖插进墨水瓶里蘸了蘸。

我知道世界上真有空白书,我自己亲眼见过。只不过,它们是否真像众人所以为的那样?还有,文殇究竟是真的很危险,还是只是一则传说?真相无人能知。而我之所以协助爸爸,是因为写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

他是我爸爸,因为我爱他,因为他坚信自己的作为是对的。不过,我不必因为这样就得跟着相信吧?也许,你只要出于爱而为另一个人做点事,这就够了。

你的芙莉亚

11

“准备好了吗?”爸爸问。

两人在爸爸书房里面对面站着,都穿着缝有口袋的深色连体工作服,一同握着《海贼女王阿紫》,芙莉亚握著书封的手指宽度只及爸爸的一半。

“好了。”她以坚定的语气撒着谎。

其实一点也不好,她想到了火葬场,想到了烧到尸骨无存,还想到,万一这次他们两人一去不回,皮普该怎么办?

爸爸说:“现在走吧!”

她和爸爸都抽回双手,但这本有着泛黄硬纸板书封的书却停留在原地,悬浮在他们两人的上半身之间,看起来波光粼粼,他们仿佛在隔着水面注视着书上褪色的文字。这时书房里贴墙摆放的高及天花板的书架也开始颤动,色彩逐渐淡去,就像将他们团团围住并且突然紧缩的袋子,一个空气被抽光、紧紧吸着内容物的袋子。

旅程展开,时间凝结成滞重的流体,芙莉亚的身体仿佛碎裂般变成了一道由无数微粒构成的、边缘散成丝缕扫帚尾的光束呼啸而过。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前方拉扯她的脸,她想伸手去抓,但双手早没了,只剩振动的分子组成的云状物。

接着她似乎开始向下坠落,以一种和一般坠落有着天壤之别的极速下坠。这处深渊比星际间的黑洞更加虚无。现在她看不到爸爸,这令她开始担心自己不得不独自驻留在这个不是世界的世界,不是地方的地方。

她就像在一种不受任何思想界限束缚着的想象力里下坠,这个陌生人可以将她带往任何一处地方,也能让她停留在目前的状态。也许真正的情况是:他们并没有从地球上的某一地点穿越到另一个地点,没有从英国穿越到意大利,而是在穿越书的作者的思维里极速移动着。

穿过七芒星的幽暗思维。

她也再次重组。令人恍惚的速度减缓,坠落停止,空无中也充满了丝状的幻影,一种若有若无的碰触感从她肌肤上掠过,仿佛坠落在了由昆虫翅膀织成、如窗帘褶皱般充满起伏的丝网上。

她双腿发软,随即发出一声闷哼,之前撞伤的膝盖这时又被撞了一下,但爸爸随即将她拉起。她正想开口说话,爸爸却伸手捂住她的嘴,让她望向自己,并且默默摇头。

当然,当然得保持安静,这一点她当然知道!只是在脑部从一团高速移动的云气再度凝结成一团神经组织的剎那,这一点暂时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里还有其他人。”爸爸在她耳畔低声警告。

她碰了碰爸爸的手,暗示他别再掩着她的嘴了。不久,她终于又能用嘴呼吸了。起先她只能闻到书的气味,等视野也逐渐清晰之后,她也看得到这里的书了。

他们置身于一座至少有四层楼高的大厅里,仔细看去,芙莉亚才发现这里过去应该是教堂或修道院的大厅,一座满是藏书的修道院。

拱顶天花板上装设了长长的电线,上面的灯投射出微弱的光线,更上面是一幅湿壁画,画上那群围绕成圈的天使与魔鬼,只能隐约辨识出轮廓。

除了教堂两侧的廊柱,大厅里还有许多柱子,柱子周围环绕的书架构成巍峨的高塔,每座书塔半径恐怕都有六码,周围都环绕着好几圈的围栏,而且层层围栏之间有阶梯相通,每隔几层就有轻巧的桥梁衔接这些“书柱”。来此的访客不必踏足地面,就能在书架间穿梭。

芙莉亚和爸爸来到一根“书柱”后方,这根柱子离大门和一张堆满一摞摞书籍的桌子相当近,桌上有摞书正在晃动,芙莉亚冲上前去,在那摞书砰砰跌落前及时托住了。第二本《海贼女王阿紫》原本在这里,只是在他们抵达的那一瞬间人间蒸发了。

芙莉亚只上前一步就把这摞书稳住了,但她担心刚才发出来的声响会暴露他们的行踪。她迟疑地瞅了瞅爸爸,爸爸正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什么,最后他摇摇头,看来他听到或觉察到的东西并没有朝他们接近。

这里看不到任何教堂里常见的物品,既没有蜡烛也没有人像,想来很久以前就不再是宗教场所了。这位拥有空白书的藏书家应该已经买下了这栋建筑,再按照自己的需求装修过。

芙莉亚小心翼翼地松开那摞书,稍等片刻,确定那摞书不再晃动了,这才跟随爸爸悄悄绕着柱子走了几步,以便将大厅的情况打量清楚。这些书塔彼此参差遮蔽,但即使是在夜间微弱的照明下,依然看得出来,书塔少说有十座,说不定有十五座,就连大厅两侧拱顶通道较狭窄的柱子间也都装有书架,而屋顶底下甚至安装了吊桥,通往满是书籍的平台。

爸爸将返回出发地所需的穿越书放进连体工作服大腿一带的口袋里,把心灵书插在腰带上的枪套里。接着他从胸前口袋取出几颗硬币大小的圆球握在手上。当他抛出这些圆球,它们就会碎裂,释放出隐喻气体,瞬间瓦解敌人的战斗力——凡是过于接近这种气体的人,会有几分钟完全沉浸在恐怖故事的情绪中。在某些书里,芙莉亚也曾经发现过残存着这种气体。

芙莉亚紧张地聆听着可疑声响,但除了远处某台通风设备发出的轰隆声,她什么都没听到。假使这里还有其他人在,那人一定和他们一样安静。芙莉亚看了手表一眼——午夜才刚过不久,此刻这名藏书家很可能还待在藏书室里。不过爸爸在寄来《海贼女王阿紫》,为潜入他的藏书圣地铺路之前,想必已经把他的底细和作息都打听清楚了。

天花板上的照明相当微弱,看不到哪里有阅读灯,也不见半个人影。

但或许还有别的东西。

爸爸以唇形几近无声地说出了这个词:

“书妖!”

芙莉亚皱起眉头。据说书妖总爱大声喧哗,而且生性卑鄙,在逃离书本后往往无法适应他们进入的人类世界。还有——根据亚当学院的宣传——书妖大多智力低下。芙莉亚的爸爸和大多数书巫一样极度厌恶书妖。

书妖属于二等生物,他们不愿接受自己只是人类想象力的邪恶产物,是在书巫术作用下、虚实世界的界线逐渐模糊而不慎误闯入真实世界的小说角色。人类世界里没有人欢迎他们,他们自己也渴望重返原来的书。可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于是亚当学院的密探便将他们囚禁在庇护所的管制区,任由他们在困苦抑郁中悲惨度日。书妖大多只是他们自身的反照,是他们一度扮演的小说角色的暗影。即使是知名文学作品的造物,一旦误入真实世界,往往也难以辨识出他们的本来面目。多年来一直流传着一则传说,认为失去理智的亚哈船长至今依然在某座书妖贫民窟的下水道里寻找白鲸下落,偶尔还会用大鱼叉刺杀白鼠。另外还有人曾经拍到从《战争与和平》或是《日瓦戈医生》里流落人间的高傲俄国贵族,落魄地现身管制区取餐区的画面。从此以后,这些画面便经常出现在亚当学院举办的用以煽动敌对情绪的活动海报上,作为反面示范。

如果这里真有书妖藏身,那他们几乎不可能隐秘安静地在书架间移动。就算他们是那些偶尔有人谈起的暴动分子,也无法以必要的耐心执行行动,因此亚当学院的密探往往轻易就能镇压管制区里的零星暴动,在反叛初期便予以压制,防止可疑的书妖恐怖分子蠢动。

正当芙莉亚密切注意各方动向时,爸爸也运用起他的书巫感知侦察附近情况,最后他示意芙莉亚跟着他。两人悄无声息地绕着第一座书塔行动,隐身于一座窄桥的阴影中。芙莉亚的爸爸就如灯塔光柱般侦测着空白书,依据多年来的经验,即使只有蛛丝马迹他也能侦测到,换成是芙莉亚,即使花上再多时间也未必能找得到。

爸爸不时朝他们头顶上方高处,藏书室的第二、第三与第四层的小桥与环状护栏张望。有一次,芙莉亚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昏暗光线下有个影子从她眼前一掠而逝,但后来这东西再也没有出现。

他们已经走过大半座藏书大厅,一路上大多紧贴着柱子行动。芙莉亚发现爸爸再次以手势暗示她停下,她警觉地朝四面八方张望,连天花板都不放过,却找不任何人或书妖的踪迹。

但她还是隐隐觉察到了某种异状,在她的太阳穴里,顿时像是有股细微电流流过,引起了一阵瘙痒。

也许这里有夜间守卫看守,他们如果不在藏书厅,就是在门口附近。一般来说,这种规模的藏书厅不可能没有守卫,除非有人虽坐拥破落庄园,银行户头却空空如也,只好把图书安全托付给空有古道热肠却没脑子且正在热恋中的管家。

芙莉亚非常羡慕爸爸能够这么镇定。

“就在附近,”提贝流斯指着下一根柱子说,这根柱子和其他柱子同样又高又宽,四周布满了书籍,“在我们上方一层或者两层楼高的位置。”

书塔上有一道狭窄阶梯向上延伸,通往五码高处的一座环状桥,除了这座位于最低处的桥,上面还有两座同样紧贴着柱子的桥,每座桥上都有轨道和移动式梯子。

“这里还有别的人,”爸爸低声说,“不过他们在另一边,而且可能在更高层的位置。如果我们加快动作,在他们抵达这里之前,就能带着空白书离开。”

“是书妖还是守卫?”

“可能既是书妖也是守卫。”

芙莉亚不安地注视着爸爸:“你说过这个藏书家并不是书巫,那他怎么有办法让书妖担任他的守卫?”

爸爸没搭腔,只是命令芙莉亚:“跟紧了。万一我无法陪你一起,你必须独自穿越,那就……”

“怎样?”

“安静!”

“我是不会独自一人穿越的!”

“如果一切顺利,就不必这么做。”爸爸似乎还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只是默默指了指阶梯,用手指数到三。

在爸爸的指示下,两人脱离柱子的掩护,准备沿着最快的路径赶到阶梯那里。爸爸在前面带路,她好久没见到爸爸动作这么敏捷了。一抵达那根柱子,他们立刻飞奔向上,在第一层稍作停留。而这一次,就连芙莉亚都觉察到某些动静了。

拱顶大厅另一侧有两个身影从桥上飞掠,和他们的直线距离大约有五十码,但很快又消失在一座书塔后方。芙莉亚努力想察看他们是否会在另一处现身,但她还来不及在暗影与金属斜撑构成的网络间再次找到那身影,爸爸就碰了碰她的手臂,示意她赶往下一座阶梯了。他们必须再上一层,空白书就在那里的某处。

现在,芙莉亚开始听到远方传来踩踏在铁格网上的脚步声,但在昏暗灯光下却看不见人影。这次她太阳穴的瘙痒感并没有变得更强烈,是她已经逐渐适应这种状况了,还是接近空白书的缘故?她拼命回想,上次自己找到空白书的感受是否也是这样。

就在他们抵达书塔的第二层时,提贝流斯绊了一跤。这座网格栈道距离地面十码高,外缘栏杆高度只及芙莉亚的臀部。芙莉亚抓住爸爸的手臂以免他重心不稳,爸爸感激地笑了笑。

两人小心翼翼地在柱子外围的网格栈道上行动,才走了几步就抵达了目的地。提贝流斯把食指搁在一本没有任何文字的狭窄书脊上。除非是锁定这本书的人,否则是绝对不可能找到的。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书,那是一本中等大小的薄书。还没等爸爸翻开书页检视,芙莉亚就知道,肉眼看上去这些书页都是空白一片,乍看之下,就像是泛黄的笔记本。但为了吸引藏书家与图书馆管理员的兴趣,七芒星让人在封面加上了精巧华美的镶嵌细工,还以琥珀和金箔做出繁复的图案,某些部位甚至镶有宝石。这种书每一本都是一件小珍宝,也是藏书家心目中的稀世奇珍。

现在芙莉亚也发现,这个书架上的书封都别具一格,争奇斗艳。其实只要外表别致美丽,不论书籍内容如何,藏书家大多都无法抗拒其魅力,而这座藏书室的主人甚至坐拥数十本这样的书。这让芙莉亚更加担心了,因为这样的珍宝不可能没有守卫保护。

爸爸还在检视书时,芙莉亚用眼角的余光觉察到最高层出现了动静。在他们上面一层的地方,有人站在那里倚着栏杆注视着他们,那个隐约的身影在天花板沉沉的阴影下几乎无法辨识。

“爸爸!”

爸爸的目光从空白书上移开,随着她的示意看过去。

身影消失了。

“刚才那里有个人,”她低声说,“而且他看见我们了。”

提贝流斯将空白书紧紧贴在胸口,正想张嘴回答时,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划破了藏书大厅的寂静。

有人尖叫,另一人放声大笑。

接着又是一声枪响,铁格网上急促的脚步声突然逼近。芙莉亚还没见到任何人影,爸爸已经拿着书绕着柱子奔跑起来,想一睹柱子后方的动静。

“别动!”爸爸喝令芙莉亚。

芙莉亚可不想乖乖听话。

跑了几步,爸爸停下脚步,芙莉亚差点撞上他,赶忙往旁边闪躲,却撞上了栏杆,身体摇摇晃晃地随着爸爸的目光向前看去。

有两个身型矮小的男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网格桥上飞奔而来,他们步伐极大,几乎更像是在跳跃。两人边跑边回头看,其中一人按着受伤的肩膀。就在他们距离芙莉亚和爸爸还有几码远时,后方忽然冒出了第三个身影:那人从头到脚一身雪白。

“站住!”一个女性声音喝令。

白衣人举起一支像刀剑般闪着银光的自动手枪,朝空中开了一枪。

芙莉亚被爸爸拉到了柱子后方躲避。

“他们是谁?”问归问,芙莉亚并不期待爸爸会回答。她确定奔逃的是书妖,而且按照脚步声判断,他们正在逐渐接近。枪声再次响起,接着传来了一名逃亡者酷似山羊笑声的号叫。

“以学院之名……”那个女人以此开头,接下来的话芙莉亚就听不清楚了。

爸爸挡在她身前,右手抓着隐喻气球,左手握着空白书,他太靠近栏杆了。

爸爸太不小心了,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但她已经来不及出声警告。

两名书妖猛地朝她撞过来。

12

两名逃亡的人发现网格桥上另有他人时已经太晚。其中一人在撞上提贝流斯时再次发出诡异的笑声,第二人在狭窄吊桥上撞上那团人堆时,也发出了惊诧的呼喊。芙莉亚急忙后退,却还是不够快,四人瞬间跌成一团。芙莉亚的爸爸咒骂着,急切地唤着芙莉亚的名字;芙莉亚则试图在胡乱舞动的手和腿的重围中保护自己的脑袋。与此同时,她也见到隐喻气球飞出,爸爸的空白书脱手飞出。

她出于本能马上把手伸过栏杆空隙,在那本书坠落地面前及时接住,火速抓回来用身体护着。这时发出山羊笑声的家伙正按着她的肩膀想站起来,但随即被芙莉亚的爸爸狠狠揍了一下,立刻又倒卧在地。芙莉亚先是觉察到有条毛茸茸的手臂拂掠过她的脸颊,接着她看到了:这个陌生人竟然赤身裸体,身上长满毛发,小眼睛里还灼烧着血红的光芒。现在百分之百可以确定,他不只是个书妖,还是个非人的族类。

白衣女子再次呼喊一些听不清楚的话,她离他们已经不远了,应该就在两座书塔之间的桥上。与此同时,另一处再次传来枪响,接着响起了数名男子的声音,想来应该是藏书厅的保安。短短数秒内,寂静的图书大厅变得一片混乱。

肩膀受伤的书妖朝芙莉亚用力推搡,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想从她身上跨过,这让芙莉亚感到胸口上的压力更大了。她用空出来的手抓住他的脚踝,这个人和他的伙伴不同,虽然没穿鞋,但下半身倒是穿着裤子。这时有东西从他左手滑落,恰好就掉在芙莉亚头部旁边,想必是一本书。尽管这一瞬间,芙莉亚周围的时间都冻结了,她还是趁机瞄了一眼印在封面上的字:

地平线地图集

那个书妖一把将书捡起。他长得很瘦,几近瘦骨嶙峋,皮肤也泛着一种蓝白色调,但相貌却显得很有活力。他年轻得令人惊讶,也比他的伙伴要像人类多了,最特别的是他那一头浓密乱翘的乌黑头发。

“快点!”他朝有着火红眼睛的同伴高喊,但那个同伴却还一脸茫然地坐在芙莉亚爸爸面前,无意起身。如果那名女子真是亚当学院的密探,那他们四人就得立刻离开此地,偏偏他们却在互相绊住对方。

这时又传来几声急而短促的枪响,不知是谁在用意大利语高声呼喊。

“芙莉亚!”爸爸呼唤她。“让他们走!”

芙莉亚松手,放开陌生人的裤脚。蓝皮肤书妖将《地平线地图集》紧贴着身体,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一把揪住另一个书妖,想拉他过去,却只抓到他一只尖尖的耳朵,疼得那个羊人发出难听的哀号。接下来的一秒,这两人终于脱离了芙莉亚和她父亲的牵绊,翻过网格围栏跳了出去,在一根柱子后方失去了踪影。接着,芙莉亚便听到某座阶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书妖很可能逃往了最高层,密探和守卫想赶往那里并没有那么容易。

对了,密探——应该早就到了这里。

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挣扎着起身,同时想把芙莉亚拉起来,但她已经一跃而起,试图和爸爸一起沿着书妖的路线逃离这里,却被爸爸突然拉住。

“等等!”

她不解地望着爸爸,但随即醒悟:空白书已经到手,现在他们可以穿越回去,不需要奔逃。在这场混战中,她差点儿忘了这一点。

芙莉亚把书交给爸爸:“给你。”

“收好,我们把书带走。”

芙莉亚知道爸爸平时很不乐意这么做,他担心亚当学院会沿着空白书的踪迹找到费园,但眼下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当场以影墨消去这本书的破坏力了,必须先回家再处理。

爸爸取出穿越书时,芙莉亚也将这本薄薄的书塞进了连体工作服的口袋。那本穿越书是七芒星的著作,仓促之间她来不及确认书名,可以确定的是,爸爸书房里肯定有相同的一本。

又是一声枪响。

事后回想时,她觉得自己眼睁睁地看见了射中父亲的子弹是如何飞来的。

这一枪枪口的火花比起之前几次都更亮,好几座书塔同时沐浴在刺眼的强光下。但这一次开枪的并不是女密探,射击者位于下方,大约在附近的柱脚,而且没打算事先向他们发出警告。

子弹划破提贝流斯的颈部,在一团尘雾中射进了他背后的书墙内。一开始,那似乎只是擦伤皮肤的一枪,就像小说中经常描述的,不会造成任何严重后果的一击。小说角色往往以这种枪法打败大队人马,在战场上赢得一箱箱的金银财宝。

在书上,这种只会擦伤皮肤的枪法是不可或缺的元素,就像是横扫千军击毙敌人而荣获的勋章,只是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但提贝流斯却死在了枪下。

在他倒下的那一刹那,芙莉亚并不知道这是爸爸人生的最后几分钟。她立即赶到爸爸身边,他却已经回天乏术。她跪倒在爸爸身边,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大腿上。爸爸脖子上的伤口喷出一道细细的血柱,接着稍稍停歇,随即变成一股急促的血流从他裂开的动脉向外喷射。鲜血染在他黑色的连体工作服上,几乎难以辨识,但他脖子上、脸上和他笨拙地试图压住伤口的手上却染满了鲜血。

尽管想放声大叫,芙莉亚却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仿佛有人压着她的喉咙,她简直无法呼吸,太阳穴里的脉搏也痛苦地敲击着。

“她叫作,”爸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叫作伊西丝·霓莫霓思……你要……”

接下来他的话就成了喉头里的一阵乱响,再也说不下去了。浮现在他眼睛里的不是痛苦,而是震惊与难以置信。后来芙莉亚终于知道,当时爸爸已经知道了结果,他只是无法相信,事情居然是这么结束的。

最后芙莉亚才终于痛苦地喊出“爸爸……”,但这声呼唤只不过是嘶哑的呢喃。接着她突然想起了穿越书,那本书从他手上滑落了。没错,就在那里,她捡起书放在爸爸的胸口,拉起他的一只手摆在书上,但爸爸已经没有力气握好,那本书又滑落到了网格吊桥上。

“伊西丝·霓莫霓思……”他的喉头再次传来声音,“她是敌人,芙莉亚……你的敌人……去书城找居利斯……他可以帮你们……他还欠我……”

芙莉亚没听懂爸爸最后想说的话,因为就在这一刻,女密探已经在柱子转弯处蹲下身来,一只手上举着银色自动手枪。

“别起身!”她朝芙莉亚呵斥。“别动,否则连你也会被他们发现!”

枪声再响,尘埃与碎纸片铺天盖地地撒落,一名男子高喊着意大利语,随后枪声终于止歇,接着有人被打中了,发出的声响连上方都听得见。

芙莉亚泪眼婆娑地望着那名女密探,她穿着连帽斗篷,仿佛是从某部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误入当代的。她上身非常苗条,穿着雪白的紧身衣裤,一条同样雪白的丝质围巾遮住下半张脸,帽子底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淡蓝色的眼珠如冰海般闪着寒光。

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在芙莉亚的双手间抽搐着。芙莉亚的目光从女密探身上移开,因为只要能救活父亲,自己究竟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她都不在乎了。

提贝流斯最后一次挣扎着想说话,他呢喃着一些芙莉亚无法理解的声音,接着倚靠在她膝头上的脑袋便往一侧偏垂。

“爸爸?”

他的胸腔一顿一顿地起伏,显示他还活着。

亚当学院的女密探伊西丝·霓莫霓思伸手将芙莉亚的肩头推开,想朝垂死的提贝流斯俯下身,但芙莉亚可不容许她这么做。芙莉亚用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对着女密探的肩膀打过去,女密探赶紧闪避,但她的白衣上已经留下了血污。芙莉亚还来不及重新做出反应,白衣女子的左手便向前一伸,握住了芙莉亚的前臂,将她拉开。

“让我来,我可以帮你!”

芙莉亚垂头望着爸爸,他左眼圆睁,仿佛在恳求芙莉亚,千万别听信这名女子的话。

她是敌人。芙莉亚,你的敌人。

但伊西丝·霓莫霓思却松开了握住她的手,捡起穿越书放回他的胸口上,再帮他把一只手搁在书上。“抓好,”她对芙莉亚说,芙莉亚迟疑了一下,“快抓好,该死!”

芙莉亚乖乖听命,因为绝望之下她的反抗意志就如洪水般溃堤了。白衣女子把手枪搁在网格吊桥上,右手摸索着斗篷下的某种物品,不一会儿芙莉亚便见到了她收在腰带枪套里的一本小书,那是这名女密探的心灵书。

芙莉亚的爸爸挺起身来,嘴唇翕张。这时芙莉亚发现,白衣女子正在把她自己的些许力量传输给爸爸,那是一股最后的活命能量。

他们下方的脚步声变得清晰,一群守卫正踩着阶梯冲上来。

“离开这里!”女密探高声喝令。

是敌人。

你的敌人。

借由这名陌生人的力量,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启动了穿越行动。芙莉亚和爸爸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离现场。芙莉亚最后见到的是举枪开火的伊西丝·霓莫霓思天使般的白色身影。

13

返家后,芙莉亚的爸爸马上就过世了。

回到书房,爸爸就在芙莉亚身边倒下了,她拼命想扶住他的身躯,却跟着一起倒向地面,最后她终于翻过爸爸的身体,让他仰面躺下。

爸爸的嘴唇再次翕动。多年来他不断告诫,终有一天她必须替代他去捕猎空白书,洗刷家族名声。芙莉亚以为爸爸临终时会再次叮嘱这件事,但他却只是低声交代:“好好照顾弟弟……答应我……皮普需要你……”

她点点头,同时想找电话机。应该就在书桌上,压在一座座纸堆下。如果现在她赶快叫救护车,半小时后可能就到了,一切顺利的话,也许只需要二十分钟。但她心里其实很清楚,这样还是太迟了。尽管她用手按住了伤口,但鲜血还是在从破裂的颈动脉中涌出,爸爸正在她怀里持续大量出血。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接着那只完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说:“有人……是……”

她几乎没有在听,只是径自大声哭泣着,一种无助感正在撕裂她的心。

“有人……”爸爸的喘息声几乎听不见。

接着他的目光突然定住,胸腔最后一次起伏,生命就这么结束了,上一秒还活着,下一秒就死了。芙莉亚怀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慌乱的距离感思考着,这样的死法未免过于平淡。前一秒他还是爸爸,是一个拥有独到知识、经历,拥有极为特殊眼神的爸爸;而下一秒,躺在地上的不过是他的躯体。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值得热热闹闹地告别人世,结果却是一片沉寂。

穿越书已经蒸发了,泪眼婆娑的芙莉亚想起工作服里的空白书,爸爸应该会希望她好好处理这本书。在她呼叫宝琳与韦克福并唤醒皮普之前,她必须先毁掉这本书,这样才会像是爸爸亲手摧毁了它一般。

她没多想,只是机械性地摸索着爸爸工作服上的口袋,取出他用来装安提夸家族影墨的小金属罐。这个罐子外表就像是有盖的扁酒壶。而在他某个腿侧口袋里则放着一把小锤子和几根钉子。

她勉强自己不要一再注视他那了无生气的脸庞,而要聚焦在他腰带上的心灵书上。这本书不必特地收起来,因为对其他书巫而言,它不过是一本平凡的书,对芙莉亚来说也是。

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洒落在镶木地板上。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书房的灯没开。这次穿越前爸爸并没有关灯,他向来不关的。芙莉亚昏昏沉沉地起身,看到爸爸就躺卧在自己脚边,她的身体忍不住晃了晃,接着她走到门边,按了几次电灯开关,书房里却依旧漆黑一片,也许是保险丝烧了。

有人,爸爸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书房里另有他人吗?

芙莉亚打了个冷战,她侧耳倾听,却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的怦怦声。要抵挡哀伤实在太难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这么疲惫,而父亲的死更冻结了她的思考,她恨不得能有人替她做出所有的决定,能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一处能静静哭泣的地方,哭到泪水干涸。

芙莉亚赶紧回到爸爸身边,跪下,把空白书推到月光在镶木地板上照出的一片扇形亮处。在这个地方,这本空白书和宅邸中的其他书籍同样平淡无奇,经过岁月的洗礼,镶嵌金工部分已经剥落,其他部分也已经失去光泽,褪成了褐色,无论怎么看,都不值得为此牺牲生命。

芙莉亚把金属容器的盖子转开,将一根钉子放进去,直到钉子尖端碰触到容器底部。当她取出钉子时,钉身已经有一半浸染了影墨。芙莉亚把钉子竖立在空白书封面上,举起锤子,将满腔怒火和绝望化为狠狠一击。随着一记闷响,钉子应声穿透书页,同时发出沙沙声,仿佛有几十支笔同时在纸面上刮划。不需翻看内页,芙莉亚就知道,在这一瞬间,空白书里的部分文字已经显现出来了。

第二根和第三根钉子同样在影墨里浸泡过,再钉进封面里。朝第四根钉子敲下去时,她听到了一些声响。在如此寂静的夜里,虽然纸张吸收了敲击声,但想必还是清晰可闻。或许是韦克福被惊醒了,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第四根钉子,也就是最后一根,只需几滴影墨就足够了。据说影墨是由亚历山大图书馆遭焚毁的典籍炭化之后,添加美索不达米亚楔形文字的影色素所制成。这或许是虚荣的安提夸家族所散播的动听谣言,但影墨具有奇效,这一点毋庸置疑。如果这时芙莉亚将钉子逐一取出,翻开书来,就能看到书里的文字。

芙莉亚想把书拿起来放到爸爸的双手上,却发现自己钉得太过用力,都把书钉死在镶木地板上了。

又是一阵沙沙声,发自屋内深处。

芙莉亚让爸爸松开的那只手握住锤子,别人几乎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芙莉亚哭得都快无法呼吸了,但她依然勉强自己振作,像个梦游者般站起身来。

爸爸临死前交托给她一件任务,准确来说是两件任务:照顾皮普,还有前往书城。去找居利斯,爸爸是这么交代的。这个姓氏她听过,但从未见过本人。

他可以帮你们。

他们需要人帮忙吗?

有人……是……

在我们家吗?

芙莉亚两腿发软,在黑暗的房间里张望着,再次听见费园夜间不会有的声响——这次是“砰”的一声,接着是某座楼梯上的脚步声。此刻芙莉亚满脑子想的都是爸爸的死,还无法好好思考。爸爸说的“帮”是指帮什么?是经济上的协助?有可能,因为现在他们两个未成年人住在破败的屋子里,还有三名他们付不出工资的雇员。她知道爸爸在穿越寻觅空白书时,经常顺手从对方的藏书里带走一本珍贵的书籍,再出售这些赃物,勉强支撑起这个家。这种事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他本人对此也不怎么得意,但芙莉亚却为他感到骄傲:爸爸在倾尽全力保护他们,支撑起他们在科茨沃尔德的家。

说话声再次传来,这一次声音更近,可能已经来到这层楼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向外探看。通道那里同样没有灯光,连位于通道尽头、平时不分昼夜都开着的壁灯,这时也没开。

就在芙莉亚准备离开房间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匆忙折回,赶到书桌旁,最后在众多纸张和书籍之间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那是一张细长的卡纸书签,上面只有两个字:书城。芙莉亚的指尖拂过书签时,感到皮肤里仿佛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虱子。这张书签外表可能不怎么起眼,但它的每根纤维都充斥着书巫能量。

芙莉亚将书签塞进工作服上的一个口袋,这时她才觉察到黑色工作服上湿湿的污斑,带着明显的铁腥味。

有人发出尖叫,位置在屋子前方。

芙莉亚跑到窗口边,看到五个身影正在费园大门的阶梯前,她只能隐约辨识这些人的身形,但似乎都是男人,其中一人正从大门前的阶梯上仰面摔落。芙莉亚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但从这里只能看到最下层的几个台阶。

如果她听到的男子声音不是韦克福或桑德兰的,那么家里一定有其他陌生人,也许是从后门进来的。

但前方这五人却被拦住了。

直到这时芙莉亚才发现在一段距离以外,还有一名女子站在前院,月光笼罩着她苗条的身躯,她一动也不动,目光却朝窗口边的芙莉亚望过来。

一名男子带着一把大铁锤,很可能是从韦克福的工具棚拿出来的。芙莉亚觉察到女子的目光紧盯着自己,但自己的视线却无法从台阶上的景象移开。大门附近有个女人的声音不知说了什么。手拿大铁锤的男子走上台阶,接着传来了激烈的敲击声,接连三四下。

话语声沉寂下来,另一名男子放声大笑,接着有东西沿着阶梯弹落下来,在朦胧的月光下从这群男子之间滚过,最后在女子脚边停了下来。

那是圣维波拉妲石像的头。

14

皮普被喧闹声吵醒了。有什么东西裂成了碎片,而他一如平日,最先闪过的念头就是小丑来了。由于他的噩梦从睡眠中一路追到了清醒时,现在他仿佛看到小丑就在眼前。

他们举着五彩缤纷的锤子击打着家里的门,锤子看上去像是泡沫塑料和绒毛的混合物,但实际上却是不锈钢制成的。这群小丑穿着宽松飘舞的丝质长裤冲进家中,他们的鞋子过大,脸妆浓艳,手上戴着笨重的手套,血红的嘴巴过大,眼睛四周画着拳头大小的暗影。这些小丑散发出带着油耗味的爆米花气味,还有烧焦的杏仁味,味道是如此甜腻,光是想想就令他恶心。他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死亡总是带着甜甜的气味。皮普坚信,那种味道和这些小丑的一模一样。

皮普急着想上厕所,不过他还憋得住。他赶紧起床冲向五斗柜,那面圆镜前摆放着他全部的化妆品,是桑德兰帮他从城里买回来的。他家司机精通表演和魔术,还会把整个宇宙装在后车厢里四处兜风呢。皮普总是想保护自己免受小丑伤害,而这位司机相当能理解他的心思。如果想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伪装,就像鱼群在遇到危险时排成鲨鱼轮廓那样。

皮普知道大家都觉得他疯了,尤其是芙莉亚。不过他不介意,他对芙莉亚的爱就和对爸爸的一样深,只不过他们都低估了小丑的危险性和诡计多端。光是看小丑一眼,不就能对这事实了然于胸了吗?

皮普五岁时,爸爸带他和姐姐去观赏马戏团的表演,那不过是个在温奇科姆外围草地上巡演的很不入流的流浪马戏团罢了。当年爸爸偶尔会试着让他们享受正常的家庭生活,不过当然啦,关于所谓的正常,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也只是从书上得知的。而在爸爸用他的心灵书让流浪艺人的演出更精彩一点时,姐弟俩也只好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爸爸这一招却令那些演员大为惊讶。

只有那些小丑马上就发现了是谁破坏了演出。小丑爬过楼座,在观众笑声中带走皮普,关进舞台上的箱子里。事后,芙莉亚表示他顶多在箱子里待了半分钟,而且箱盖一直开着,但是在皮普记忆里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觉得他在黑暗窒闷的箱子里待了好几小时,而且他还觉察到有几个小丑在他身边,还有更多像他一样被绑架的小孩,其中一些已经好几年不见天日了。

最后他终于在掌声与欢呼声中被人从牢笼里拉了出来——他们拉扯他的头发,虽然在观众眼中并非如此,而他则不得不离开其他的孩子。一名小丑一边将他送回座位,回到爸爸和芙莉亚身边,一边不断在他耳畔恫吓,说他们很快就会找到他,像刚才那样,刺他、切他,将他生吞活剥,而且不管小男孩躲到哪里,把他找出来都易如反掌,因为小丑有巨大的鼻子和耳朵,闻得到小朋友的味道。还有,只要他们想要,就能像蜘蛛网上的蜘蛛那样,悄悄接近猎物。

但他们没料到,皮普比他们聪明多了,他把自己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至少在离开房间时。有时他连在房间里也会化妆。这么一来,他们就认不出他是皮普·费尔菲克斯了,而他却很清楚,他们是不是跑来这座山谷里搜寻自己踪迹的坏小丑。皮普才十岁大,在他们眼中是个手到擒来的猎物,但他可不会让自己落入小丑那肥如香肠的手指或是那涂抹得殷红的嘴里,今晚他们更是休想得手。

他迅速把脸抹白,在眼睛外围画上眼圈,嘴唇四周涂上口红。幸好他常像军人一样为紧急状况演练,所以不到一分钟就能完成粗略的小丑妆。要是毫无戒心的小丑敢将因吞食小男生小女生而变得肥大的屁股对着他,他就要大肆耍弄他们一番。

皮普把双手在条纹睡衣上抹了抹,接着悄悄打开了房门,走廊上一片漆黑。

他听到了说话声,而底下的二楼也传来了咔咔咔的脚步声。那里是爸爸的书房,但他们不会去那里找爸爸,他们很可能已经在上楼途中了。

费园里有好几道楼梯,如果他们是从大门进来的,应该会走从门厅通往所有楼层的主楼梯,因此皮普往右跑去,在通道尽头的暗门背后有一道老旧的用人专用木梯,这道如今几乎没有人在用的楼梯旁边就是老旧的货物升降机。顶楼有地方可以躲藏,他们找不到他的。而情况危急时,他还能像芙莉亚常做的那样,经由一扇小窗爬到屋顶上。想到月光下,一群小丑倾巢而出,仿如蟑螂般聚在屋顶上,他就不寒而栗。

现在他们的声音——镶木地板与石块上的脚步声、暗夜里的说话声——他听得更加清楚了。

他在走廊上走动,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在黑暗中他只能凭感觉估计距离,幸好这难不倒他,费园的所有通道和房间位置他都一清二楚。皮普用指尖在墙上摸索着,很快就找到了暗门周围的缝隙。当他转动球形门把时,门把发出了轻轻的咔咔声。

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从打开的门缝中溜进阴凉的楼梯井。就在他准备把门关上时,后方已经传来了各种声响。

廊道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与杂沓的脚步声。

他们正在追捕他。

他虚掩暗门,以免发出声响,接着便沿着楼梯向上狂奔。

15

黑暗中,费园的走廊上还有人在移动,动作缓慢,但不是特别小声,因为每移动一步,不是哪个铰链发出了刺耳的咯吱声,就是哪只木脚发出了笃笃声。

阅读灯后方拖着电线,好似一条尾巴;阅读椅则不断咒骂,因为他必须把身体从芙莉亚的门口硬挤出来,据他宣称,多亏了他一身皮革富有弹性,否则差点儿就出不来了。

两分钟前芙莉亚匆匆跑进她位于南厢房的房间,把《凡塔思帝寇》和那本神秘书从藏放的位置取出,还带走了书桌抽屉里的墨水瓶和手电筒——阅读灯认为,手电筒是粗笨又无用的东西——接着就再度离去,还任由房门敞开着。这可是史上面一遭。

“真失礼!”阅读灯刚开口,芙莉亚就走人了。

不久之后,费园深处传来了一群陌生男子的声音,那便是她行为异常的原因。

“不太对劲。”阅读椅说。

“哦,是吗?”阅读灯响应,同时用灯泡翻了个白眼。

阅读椅原本低沉的音色听起来比平时更低:“我们最好别出声。”

“那你干什么碎碎念,你这个白痴?”

两个活宝开始争吵,最后决定由其中一“人”去瞧个究竟。看来芙莉亚走得很匆忙,而人一急就会变得不小心。匆忙和它们俩所表现出的愉快与镇定恰好相反,而眼下无疑迫切地需要他们的从容镇定,才能好好分析屋内的形势。

“我们是这项任务的理想人选。”阅读灯如此表示,而这里的“我们”指的当然是它自己。不过走廊上只出现一盏阅读灯是会让人起疑的,但要是有灯有椅,就像是个舒适的阅读角落了。

因此,现在它们正照着芙莉亚离开的方向,逐渐朝楼梯间迈进。阅读灯那三只久没上油的灯脚踩着踩高跷般的步伐走在前头,阅读椅僵着四只木脚尾随在后。

它们嘎吱嘎吱、咕咚咕咚地来到主楼梯,对面是通往北厢房的走道,主人的书房就在那里,而芙莉亚还在继续往上跑,他们上面的一层楼就是小皮普的房间。

“她想把小男孩带去安全的地方。”阅读灯说。

“这些楼梯我爬不上去。”阅读椅用低沉的声音说。

阅读灯正想开口驳斥,却看到有三名男子爬着楼梯上来了。他们穿着老式的小礼服和背心,搭配口袋巾和金色表链,发型完美,手握绅士手杖,拿着手电筒。楼下还有话语声传来,想来那里有更多他们的同党,而那些人似乎正在经过一楼。

阅读灯和阅读椅一动也不动,它们正好在南侧走道的入口旁,本来并不是适合阅读的场所,但这些男子并没有留意,只是暂停脚步好搞清楚方位,随即便朝北厢房匆匆赶去了。接着另有三人从楼梯爬上来,直奔三楼而去。

“他们发现芙莉亚了吗?”阅读椅低声问。

“她比他们快。”阅读灯轻声回答。

“万一他们找到她,那……”

“她领先他们许多。”

“可是他们终究会赶上的。”

“只要她够快就不会。”

“这可不妙啊。”阅读椅抱怨。

“当然不妙!屋里这些人都是非法入侵,少说也有六人,能有什么好事?”

一名男子突然跑回走道上,接着沿着楼梯往下跑,不久两名活宝便听到他在一楼高喊:“老费尔菲克斯死了,尸体在书房地板上。”

有个女子的声音说了些话,阅读灯听不清楚内容,但语气听起来非常尖锐,不久便有一名身材纤细的黑衣女子上楼来了,说话的男子在离她两步远的距离跟随着她。

黑衣女子来到最顶端的阶梯便停下脚步,仿佛在搜寻着什么,目光也落到了阅读灯和阅读椅上,吓得它们大气也不敢喘一声。黑衣女子用凌厉的眼神打量了它们一眼,随即望向位于它们旁边的南侧走道。

男子指着北厢房,说:“在那边。”

女子犹豫了一下,接着点点头,随着男子经过通道而去。

那两人消失在书房里时,阅读椅轻叹了一声:“他们会把整栋房子连同我们都烧得精光。”

“还没那么惨好吗?”

“我们会被熊熊烈火包围,就跟那些地毯啦,桌子啦,画框啦,还有……”

“你给我安静。”

“我跟你讲,所有东西都会烧起来。你的话,他们会从瓦砾堆里把你当成扭曲变形的金属拣出来,而我将会尸骨无存,连一小块都不剩。”

“别再发牢骚了,现在好好思考一下,”阅读灯严厉地低声说,“芙莉亚和小男孩可能会逃去哪里?”

“公园那里?”阅读椅的垫子忍不住战栗了起来,光是想到户外它就感到厌恶,大概是想到了那些被人搬到马路上卖给陌生人的家具吧。

“不太可能,”阅读灯反驳道,“这些陌生人就是从那里过来的。”它稍微拉长身躯望向北侧走道,女子和那群男子仍然待在书房里。主人真的死了吗?这种想法感觉不太对,像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芙莉亚和皮普会跑去更上面的地方,”阅读灯边思考边说,“你还记得阁楼吗?”这句话并不是问句,因为阅读椅记得的事乏善可陈。在芙莉亚发现它们并且请韦克福将它们搬到她在楼下的房间里之前,它们已经窝在那里,在同一张窒闷的床单底下共度了好几年的时光。“上面那里他们可以躲的小角落多得很。”

“主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阅读椅问。

阅读灯想了一下,又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有话直说。”

阅读灯歪着圆锥形的金属灯罩,心想:这个动作笨拙的大块头最近也学会挖苦人了吗?接着郑重地说:“我想,那个司机,就是那个桑德兰,绝对跟这件事大有关系。”

“你又不了解他。”

“芙莉亚很讨厌他。”

“嗯,”阅读椅陷入沉思,“也许他想摆脱咱们的主人,好把所有家具——包括我们——全都卖掉。”

“有可能。”芙莉亚不只一次提起过,她不信任桑德兰,甚至还在她的神秘书上写过,她不喜欢他,而那段话阅读灯一字不漏地都看见了。

一楼传来了凄厉的惨叫。

“是厨娘吗?”阅读灯低声问。

“哎哟,哎哟。”

“我们快离开这里。”

“去哪里?”阅读椅问。“还有,怎么去?”

阅读灯发出一声生锈的呻吟,把灯罩转向南方,看着那条走道说:“我们搭货物升降机。”

16

宝琳踩到了自己的浴袍下摆,差点摔跤,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她被喧闹声惊醒,随即草草套上浴袍,慌慌张张地离开位于一楼的卧房,穿过厨房后面从前仆人居住的建筑。这里位于走廊的另一端,如今只剩韦克福和她住,桑德兰住在入口旁边。这点令她颇感庆幸——尽管她从没说过她讨厌这个司机。

宝琳并不是胆小的女人,她认为如果出现了异状,就该去了解状况。最好的情况是,半夜里韦克福在食品贮藏室搞得乒乒乓乓的;最糟的则是,又有只游荡的猫被锁在屋子里了。宝琳从没想过会有人入侵,没想过这个偏僻山谷里会发生这种事。

风把宝琳身上的浴袍吹得忽忽飘动,她一踏进厨房,立刻就发现自己犯了大错。眼前的景象令她当场愣住,这或许也是四名陌生男子没有立即发现她的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则是韦克福,他正在用一把锋利大刀牵制着入侵者。

不同于这些入侵者,他立那发现了宝琳。朦胧中,他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月光穿过长长的窗户洒进来,后方送货门开着,可以看到门外银光闪烁的草坪。宝琳百分之百确定,当天晚上她锁好门了。

四名男子呈半圆形将韦克福围住,他们身穿精致的小礼服,衣领笔挺,看起来仿佛是油画上走出来的绅士。在那座展示祖先肖像的厅堂里,一幅幅画像其实是从旧货市场上东拼西凑地买回来的,这种障眼法是为了掩饰费尔菲克斯家族的真实身份。这件事宝琳和管家韦克福都知情,但她宁可割掉自己舌头,也绝不肯透露任何消息。她深爱着这个家族,尤其是这两个孩子。

而她也深爱着韦克福。偏偏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这一点,命运未免也太作弄人了。

四名年轻男子的身体看起来并不虚弱,却都拄着绅士手杖。其中两人握着装饰用的球形杖头拔出剑来,剑身反射着月光,和韦克福的利刀同样森寒。

管家光脚站在黑白双色瓷砖上,只穿着睡裤和一件没扣上扣子的衬衫,他朝宝琳站立的方向使了个警告的眼色,但他嘴里的话却不是针对她的,而是试图转移这些男子的注意力,不让他们发现她。

“你们是谁?来这里想干什么?”

宝琳仿佛瘫痪了,她想朝对方迈出一步,好支援韦克福,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像个化石似的杵在门口。她觉得厨房变得很陌生,几乎认不出来了,凶险的气氛将她深爱且熟悉的一切都破坏殆尽。

“老头子,把刀放下,”金发碧眼的美男子说,“我们就不会伤你一根毫发。”他面露微笑,摆开弓箭步,手上的剑也比画了一下,可能是想讥笑韦克福,也可能是想测试他的反应。

韦克福并没有被吓到,反倒说:“大半夜的,你们手持武器出现在这里,真以为我会相信你们的话?”

“别以为你还有什么选择。我们有四个人,别处还有更多。如果真想要你的命,单靠这把涂果酱的刀,你有什么机会?”

“这里没有你们想要的。”

“关你屁事?我们想要的应该与你无关吧。”

韦克福最后瞥了宝琳一眼。宝琳正缓缓向前跨出一步,如果能接近摆放刀子的刀座,她就能帮上韦克福的忙,她必须帮忙才行。因为她还有话想告诉他,尤其是在今晚,比起平日更是加倍急迫。她的心脏狂跳,一方面是因为当前的危险,一方面是因为她终于了解,自己和韦克福应该在一起的。

“最后一遍,”金发碧眼男说,“把刀子扔掉!”

宝琳深吸一口气跑过去,而韦克福仿佛感到身体一阵发痛。好几个人在她周围迅速移动,而宝琳也终于来到砧板那里。砧板上的刀座上插着她的料理刀,她抓起最大最利的那把举在胸前。

“滚开!”

四个人对看了一眼,接着哈哈大笑。

“宝琳,”韦克福急切地央求她,“把刀放下。”

“我绝不容许他们……”

一名年轻的美男子朝她跨出一步,扑嗤一声大笑起来,因为他认为宝琳一定会放下刀子。但宝琳根本没想过这么做,她走向他,挥舞刀子攻击,刀尖在他右手臂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他惨叫一声,手杖剑应声跌落,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韦克福的反应比那些目瞪口呆的男子还迅速。为了引开攻击宝琳的那些人,他冲向前,踢开金发男子的剑,同时一把将他拉起来挡在身前。韦克福的刀插进那人腰肋寸许,深得足以让他明白自己是认真的。

“叫你的朋友退回去!”他高喊,“否则你休想活着离开。”

宝琳依然双手颤抖着,握着刀子向前伸,直到这时她才察觉到,自己在伤到那名男子时发出了一声尖叫,而那名男子则握住淌血的手,怒气冲冲地看着她、韦克福和人质。

被韦克福当成人肉盾牌的男子倒是相当淡定,他安抚性地说:“冷静,大家都冷静。”他朝同伴们点点头,说:“你们也是。”

受伤男子俯身用左手捡起手杖剑,其他两人则缓缓拔出自己的剑,但都站在原地不动。

宝琳眼眶含泪,搜寻着韦克福的目光。她觉得韦克福似乎闪过了一抹微笑,仿佛是要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的,别担心。

“放下武器。”韦克福喝令那些男子。

没人听他的。

“我们应该理性地好好商量。”他的人质表示。

“已经商量够了,”韦克福说,“收回你们的剑,滚出这里,你们找错地方了。”

“他们不是一般的盗匪。”宝琳干燥的嘴唇粗嘎地说,她听到自己在用一种仿佛发自另一个空间、另一具身躯的声音说话。

“聪明的臭婆娘!”受伤的男子说。在朦胧的光线中,宝琳看到他的眼睛如大理石般闪烁着。

“住嘴!”韦克福的人质呵斥,“我们不想招惹谁,我们并不想伤害任何人。”

“当然不想。”韦克福说。

“只要你放开我并且放下刀子,你们就不会有事,尤其是她。”他朝宝琳的方向点了点头。

“你们最好别伤她分毫……”

“只要你理智点就没问题,”人质打断他的话,说,“如果你杀了我,你想,会有什么后果?你速度快到可以同时应付三个男人吗?还有,你想如何阻止他们其中一人比你快一步地解决你的心上人?”

心上人。宝琳恨不得打断他的鼻梁。年轻时她下手时毫不手软,但这几个人可不是酒吧里冒冒失失的小伙子,会甘愿被担任厨师助理的漂亮姑娘训斥一顿。这些小伙子不知是哪里不对劲,他们太过自信,太确定自己会赢。

受伤的人把手臂举到嘴边吸吮,双眼迸射出渴盼的光彩,仿佛等不及要尝尝别人的鲜血——宝琳的血。

宝琳从韦克福的眼神里看到了无助的愤怒,她心想,他气自己,因为他从未向她表白。她好想大声告诉他,她也一样,还有,等这里的事情过去了,那些他们错过的都要弥补回来。他们要坦承彼此的感情,另外说不定要住得近一点,不再分据走道两端了。也许搬到面对面的房间,走个两步就到了,或者干脆一起搬进较大的房间,也许……

“时间到了。”人质柔声说。

“你要遵守诺言。”韦克福的话听起来犹豫不决。

不要!宝琳想大声阻止。他们骗人!他们骗人,还讥笑我们!

“绝不食言,”人质劝他,“你把刀子放下就不会有人受伤,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宝琳张开嘴,话语却像果核般卡在喉咙里,让她缓缓窒息。在这个时代里,没有哪个男人会自称君子,这些男人说话的方式简直和芙莉亚那些老旧发黄的小说里的角色如出一辙,仿佛是从坟里爬出的不死生物,从书里直挺挺地走了出来,就连他们的服装都来自另一个世纪。

韦克福长叹一声,那声音更像是痛楚的哀号。宝琳惊恐地想着:“他在哀悼,他在为我们哀悼。”

不要!又一次,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只能化成一声呢喃,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没有用,韦克福已经做出决定了。

韦克福放开人质,男子面带微笑,以一个轻盈如舞步的步伐离开了他。

“宝琳,”韦克福嘱咐,“你现在就走,不管听到什么都别转身。”

“我要跟你在一起。”她语气坚定地说。

“哦,”金发碧眼的美男子说,“我的心都要碎了。”

其余三人轻声笑了笑,受伤男子改用伤了的手持剑,他握着剑柄的拳头用力到伤口都淌出血来。接着他朝宝琳跨出一步,剑身深深刺入她的腹部。

韦克福发出痛苦的喊叫。

宝琳低下面,看着剑身刺进自己体内,怪的是,她只感到肌肉疼痛。她缓缓抬起头,望着对方嬉皮笑脸的面容。“聪明的臭婆娘。”他得意扬扬地又说了一遍。

韦克福发出怒吼,一把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刀子,向前扑去,朝着自己刚刚释放的人质挥刀,因为那个人恰好站在他和宝琳中间,但男子却轻松闪开,同时对另外两人说:

“麻烦你们了。”

两把手杖剑交叉刺进韦克福的胸口,他发出呼喊,但试图跨出脚步走向宝琳,一步又一步。尽管剑身深深地插入了他的上半身,没入剑柄,这两名男子还是拦不住他。

宝琳再也动弹不了,而这时剧烈的痛楚才扩散开来,仿佛直到这时,她的神经才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泪水沿着她脸颊滑落,带着咸味,灼烧着嘴角。她的目光越过杀害自己的男子肩头望向韦克福,似乎还难以理解两人方才的遭遇。她也试图向前跨步,却抬不起脚来,并且感到膝盖发软。

韦克福呼叫她的名字,她想象着在一个和暖的夏日,两人站在外面的丘陵,她在山脊上,眼前是一片蓝天,他则在下面山坡上,离她一段距离,呼唤着她,朝她奔来。她想着,我们终于彼此坦诚,终于了解自己的感受了。

接着她看到他摔了一跤,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她自己也倒卧在了柔软的草地上。他们两个真是笨手笨脚呀,简直就像憨呆的孩童。他马上就会起身跑来,而她也会起身迎向他,接着互相拥抱,在丘陵上,在阳光下,在温煦的和风中。

17

芙莉亚一把推开皮普的房门,却不见弟弟的踪影,他不在床上,也不在床底下。保险起见,她还查看了柜子。其实她早已料到,自己来得太晚,皮普已经自行逃走了。这是生平第一次,芙莉亚感到今晚她可能不只会失去爸爸,而是失去一切。

平常皮普会躲在哪里她都一清二楚,要是晚餐时间到了他还没上桌,她总能把他找出来。但这一次她还来不及一一查看,就听到楼梯间传来了脚步声,那些男人正准备上三楼来。

她转往另一个方向,沿着右侧走道奔跑,并且在距离十码远时听到走道尽头的货物升降机开始启动,栅门后方传来链条与齿轮的咔啦声。

脚步声越来越响,在用眼角余光瞥见走道尽头出现的模糊身影之前,她刚好关掉了手电筒。过道上,离她约二十步远的地方出现了三名男子的身影,在黑暗中他们应该看不到芙莉亚。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暗门,闪身进去。在黑漆漆的楼梯间里她听到升降机停在顶楼。幸运,超级幸运的话,也许这些男人并没有觉察到这些声响。

她非常谨慎地关上门后,才又开了手电筒,爬着狭窄的用人专用梯上楼。

抵达顶楼时,墙后传来了升降机的咕隆咕隆声。看来有人并不在意弄出声响,绝对不是皮普,很可能是另一群敌人,或许就是亚当学院的密探。难道是伊西丝·霓莫霓思派来的?

芙莉亚小心翼翼地打开通往阁楼的门,升降机就在旁边,她透过门缝想窥视从升降机出来的是哪些人。万一是入侵者,那么但愿皮普还没有落入他们手中。这里的每件物品、每个角落、每个橱柜皮普都熟悉得不得了,要想在顶楼找到他,他们非得彻底搜寻一番不可。

万万没想到,出来的并不是入侵者,而是她的阅读灯和阅读椅。

她打开门,站在它们前面,低声说:“停!”

刚从升降机里出来,随着最后一声吱吱呀呀、咕隆咕隆,这对活宝立刻停了下来,阅读灯没亮的灯泡往上转向芙莉亚的脸。

阅读椅的垫子像手一样往内缩着,似乎握成了拳头。“哎哟,哎哟。”它小声说,大约发现情况不太乐观。

“还好你来了,”阅读灯咔咔响着,它自信满满地说,“我们正想去瞧瞧小男孩,并且……”

“你们弄出来的声音大到会把那些人全引来这里!”芙莉亚压低音量嘶声说,“你们给我留在这里不许动,知道吗?”

阅读椅的垫子里传来了哭腔:“我们只是想……”

“别出声!”芙莉亚打断它。而在阅读灯某个金属铰链咔咔响起时,她立刻转向它,说:“你也一样!”

阅读灯羞愧地缓缓垂下灯罩。

“皮普的事我会处理,如果你们想帮忙,就千万别让他们进门,并且把升降机的栅门堵住。”

阅读椅挪到通往楼梯间的门口,殷勤地说:“没问题。”

阅读灯的金属脚仿佛踮起脚尖般走到升降机前,跨在地板缝隙上。只要这扇推拉式栅门开着,机械就不会启动。它扬起灯罩,似乎想表示自己会誓死捍卫升降机。

“好,”芙莉亚吩咐道,“你们就保持这个样子。”

“遵命。”阅读灯答。

“我会像档案柜那么重的!”阅读椅鼓胀起它的坐垫,说,“装满档案的档案柜!”

芙莉亚转过身,用手电筒在周围照了照。她能辨识的物品不多,触目所及都是布满灰尘的床单和盖在底下形状难辨的家具,另外还看到一些木梁与上方的斜屋顶。不知何处传来了鸽子的咕噜声,芙莉亚走了几步,立刻有只鸟拍翅飞起,只是在黑暗中她看不见那只鸟。

“皮普!”她压低音量呼唤。她既想高声喊又想尽量小声。“皮普,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一张床单响起窸窸窣窣声。

楼梯间的门传来一声剧烈的“砰”,阅读椅感到一阵震动,但他毫不退让,垫子也像健美先生的肌肉般鼓起。某个男人不知喊了些什么,接着门又开始震动,有人在用力冲撞,一次又一次。

芙莉亚更加深入床单覆盖的家具区。鬼魅般的床单之间分布着小小的通道,有些通道积了厚厚的尘埃,因此芙莉亚发现了皮普的足迹,并觉察到自己也留下了一排清晰的脚印。

“皮普!”她再次低声呼唤。她不知道阅读椅撑得了多久,何况还有其他楼梯,比如从主楼梯或北厢房的楼梯也能抵达这里。

“皮普,你在哪里?”

她来到由几组叠起来的桌子形成的分岔口,皮普的脚印在这里变得难以辨识,看来他又改变方向了。他的时间不多,一定还在附近。

冲撞门的声音变得越发剧烈。

这些人并不是想盗窃财物的小偷,最后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把屋里的人一个个揪出来,必要时甚至不惜放火。

她很担心韦克福和宝琳的安危,他们绝对不会弃她和皮普不顾,一走了之的。她努力不去想爸爸,但爸爸那僵滞的脸庞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芙莉亚!”一张桌子底下传来了皮普高亢的声音。“我在下面!”

芙莉亚终于放下心,她屈身看到在两张床单之间,皮普的一只手仿佛从剧场帷幕里伸出来。这里好几排家具彼此紧邻,成人几乎无法在其中行动,有些缝隙窄到连芙莉亚都不容易通过。

“过来这里。”皮普呼唤。

“别这么大声!”芙莉亚在桌子叠成的塔之间手脚并用地爬行着。

皮普将床单拨开,好让芙莉亚爬进他躲藏的地方。他那小丑妆在手电筒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你看到他们了吗?”皮普问。

床单在芙莉亚后方合拢,她说:“家里到处都是那些人。”

他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说:“是小丑。”

“不是,不是小丑,是普通的男人。”这并不符合实情,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向皮普说明她对入侵者的感受,因为这些男人一点也不寻常。

皮普正想反驳,这时却传来了“砰”的一声,声音比之前的更为剧烈,接着是人声和家具被人搬动的咔咔响。应该有好几个男人在同时冲撞那扇门,现在正成群地赶往阁楼来了。

“走这里。”皮普低声说。

要是关掉手电筒,他们就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不关的话,被入侵者发现家具之间有亮光的风险又太大了。

“把手电筒关了吧,”皮普小声说,“这里我很熟,没有光也没问题。”

芙莉亚犹豫了一下,最后乖乖照办,说:“我们必须从顶楼下去,不然他们迟早会找到我们的。”

“你要去哪里?”

“离开我们家,先到公园,再去丘陵那里。”

“爸爸呢?”

这个问题早晚会来的。有那么几秒芙莉亚几乎无法呼吸,与此同时,她也忙着思索该如何回答:“他没办法帮我们了,皮普。”

“他们伤害了他吗?”

“不是这些男人。”事情太复杂,现在她还没办法谈。

“他死了,”皮普说,“是不是?”

好不容易,她才泪眼婆娑地说出“对”,接着默默向前爬,逐渐深入这座由木材与布料构成的迷宫。

一群男人的说话声在顶楼回荡着,这里的天花板很高,就连这么多的床单和复杂的通道也无法将回音吸收。比较宽阔的通道上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

“这里有脚印!”一人呼喊。

其他声音也混杂进来,包括一个女人的声音。芙莉亚感觉得到,除了正下令要其他人留在原地别动的女人,这些人都不是书巫。芙莉亚感受到从费园深处窜流上来的书巫能量在呼号,这些能量汲取自费园房间里成千上万册的书籍。

“我们会被她发现的。”芙莉亚边在桌脚与五斗柜之间爬行,边警告皮普。

“这里太暗了。”皮普反驳。

“很快就不会了。”

一阵强风吹过这座由被遗忘的家具组成的迷宫,紧接着强光亮起。

床单组成的墙开始飞扬,边缘从镶木地板上飘起,同时,芙莉亚也从家具之间见到了那名女书巫:她正跪在地板上,和芙莉亚隔着一段距离,两臂直往前伸,偏着脑袋,脸颊紧贴地板,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正看向芙莉亚这边。

芙莉亚咒骂一声,用力将皮普向前推,同时低声催促:“我们必须去屋顶!现在就去!”

皮普点头,动作也跟着加快。这时那些衣着光鲜的男子也都趴下,在家具底下寻找他们的逃犯。

黑衣女子一言不发,接着突然起身,芙莉亚顿时失去了她的踪影。

“那里!”皮普指着前方闪烁的亮光。

他们前方的家具间露出了一方小小的空间,有一道金属梯通往屋顶,梯脚用螺丝闩在地板上。芙莉亚的目光顺着梯子踏板向上移动,最后看到了那扇窗。她不知有多少次从那扇窗爬上过费园宽敞的屋顶。

“他们在那里!”一名男子高喊。

芙莉亚发现刺眼的亮光果然来自屋脊上随着电线晃动的灯泡。每颗灯泡都亮得像太阳,书巫能量爆发而成的闪光一个接着一个,有如一张光网般悬吊在家具迷宫上方。

“骑士们!”黑衣女子喝令,“抓住她!”

骑士?芙莉亚隐约想起爸爸曾提起过的一名女书巫的事迹,这个人称“魅姬”的女书巫臭名昭著,所到之处总有一群年轻男子充当随员,这些人对她崇拜到了丧失自我的地步。爸爸称这些人为魅姬的骑士,他们为她杀人,而他们没杀死的人,魅姬会像解决一只虫子般亲手掐死。

芙莉亚嗯哼一声将皮普推上梯子,骑士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芙莉亚紧跟着皮普向上爬,很快就离地三码,但离天窗仍有一段距离。

“把手!”她大声吩咐皮普,现在大家都发现他们两个了,已经没必要小声了。家具被人搬开,尘土飞扬,骑士们将梯子团团围住。

黑衣女子有如冲锋车般冲破众多杂物组成的迷宫,身后还扬起一条飘飞的床单。

“快!”芙莉亚高喊。

皮普用力打开天窗,冷冽的夜风立刻吹入。

木头爆裂,布料撕裂,魅姬在阁楼上一路留下破坏的痕迹。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丝毫没有夸大,这女人比芙莉亚听过的所有书巫都更加强大,更令人敬畏。

皮普钻出天窗,失去了踪影。

这时,两名骑士也赶到了梯脚。

芙莉亚脚滑了一下,还好及时稳住了,继续爬上最后几级踏板,当她终于像个溺水的人般探出头去时,却觉察到好几只强劲有力的手想要捉住自己的脚。

18

芙莉亚胡乱往下踩踏,感到一股拉力,同时还听到一声怒吼,接着她就重获自由了,爬上最后几级阶梯,攀上了屋顶。看到追兵伸手探出天窗时,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踩了下去,只见那人立刻松开手,缩回手指,此时下面的怒吼声也不断传了上来。

皮普和芙莉亚来到两片屋顶之间一道狭窄的平面上。“继续跑!”芙莉亚指示皮普,自己也准备逃命。

“不是那里,”她指着附近的屋脊,说,“我们必须到那里去,再从另一边下去。”

皮普矮小、脆弱、穿着睡衣裤的身影开始爬上屋顶,他觉察到芙莉亚没有跟上,立刻停下脚步,问:“怎么了?”

“我马上过去。”她往旁边跨了一步,等到又有两只手攀上天窗,接着露出一颗脑袋时,这才猛然上前,用脚狠踹男子的脸。那名骑士的脑袋倏地缩回去,芙莉亚的脚从他脸上擦过了。骑士再次伸手抓她,她闪身转开,又补了一脚,这回脚跟正中鼻梁,她能感到对方的鼻骨断了。男子惨叫一声,身体失去重心向后倾倒,似乎还连带把几名骑士拖了下去。

芙莉亚火速转身爬上陡峭的屋顶,途中她握住皮普的手臂,拉着他继续奔跑。正当他们背后的天窗被人猛然向外推开,第一名骑士急忙爬出窗外时,两人也恰好攀上了屋顶正脊。

姐弟俩从屋顶另一边手拉手往下滑。屋顶尽头矗立着一排砖砌烟囱,烟囱后是雨水槽,他们终于来到了南厢房尽头。月光下,公园轮廓只能隐约辨识,稍稍看得见灰黑色云朵般的平面。

“那里!”她指着最后一根烟囱旁的位置,接着回头一瞥,却没看到任何追捕者出现在屋顶上。那些骑士是否带着手枪?

皮普随着芙莉亚逃到了屋顶边缘,他完全信任姐姐,而芙莉亚则记挂着,他有没有受到惊吓。

“等一下!”芙莉亚在皮普距离屋顶边角两步远时叫住了他,自己先蹲下来,手脚并用地爬完了最后一段路。一股清风吹过,所幸还不至于将她吹落。

她的目光越过雨水槽,看到下面低两层楼的地方,一组建筑物的平顶,冰窖就位于平顶下方。冰窖是后来挨着厨房增建的,是一座没有窗户的平实砖房。

“现在你顺着雨水槽爬下去,”芙莉亚吩咐皮普,“我爬过,你一定也办得到。”

那次是大白天,也没有人追赶她,而且在那之前她还权衡了一个礼拜,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敢那么做,但此刻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我会抓住你,”她解释道,“用书巫力,就像爸爸以前做的那样。”

“你又没有……”

“我知道,但说不定我能办得到。”

山形墙后头人声逐渐响亮,这时应该已有好几名骑士来到屋外,朝着屋顶这边追来了。

“到了下面,你别等我,绝对别等我,听到了吗?你要拼命跑到增建的屋子边缘,那里只有一层楼高,而且后头墙上还有爬藤植物的栅栏。如果栅栏晃得太厉害,你就直接往下跳,小心别摔断腿。成功以后,你就穿过公园,从废墟那边到丘陵去,”她把手搁在皮普的双肩上轻轻摇动着说,“几分钟以后我就去接你,好吗?”

不好,当然不好,皮普毕竟只是个孩子,而她的要求对大多数成人来说都太过严苛了。还有,万一芙莉亚被捉,他该怎么办?直接跑开吗?他才十岁,真是的!也许他会转身回家,这么一来就会被逮个正着。

但皮普只是点点头,倒退着在屋顶边角上移动着身躯,接着就像一只顶着小丑脸孔的小猴子般,小手小脚并用着悬挂在屋顶正脊的落水管上。芙莉亚以匍匐前进的方式爬到正脊,两条手臂悬垂着,同时集中精神想象自己从上方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抓紧,手指会有怎样的感觉。她合起双眼,不理会后方的声响,双手握紧皮普细瘦的上臂,感觉到他的身躯正往下爬,既快速又灵敏,似乎已经做过好几遍了。难道他早就偷偷研究好逃亡路线了?想逃离小丑的魔掌?

听到皮普喊“好了,我已经下来了!”时,她还能感受到皮普瘦削的手臂在自己的手中的感觉。她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空了,而弟弟则在下面的平顶上。她不确定方才自己到底是真的在握着他,还是只是幻想而已。不过,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

“快跑!”她催促皮普,“照我说的做!”

直到看见皮普开始行动了,芙莉亚才回头瞧了屋顶正脊一眼。有三名骑士正在爬过那里,他们背后还有第四个人正在赶来。这些男人想在脆弱易碎的屋瓦上稳住身体比她还困难,但他们的动作依然相当迅速,芙莉亚必须离开这里,现在就得采取行动。

她想都没想,直接掉转俯趴着的身体,两条腿越过屋顶边角,牢牢抓住落水管,落水管固定在墙面的地方稍微往外挪动了一下,幸好最后还是稳住了。芙莉亚往下爬时,她的体重让锈蚀金属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声。不过才爬了几码远,话语声就又变得更清晰了。

“回来吧,小姑娘!”一名骑士高喊,“免得我们不得不把你捉回来。”

“那就来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但话一说完就恨不得自己没说过。上面有人开始用力摇动落水管,摇得金属管剧烈震动。

她已经爬到一半了。

落水管似乎在往外弯折,接着脱离了屋墙,她的一只脚猛然一滑,随即失去平衡坠落了下去。这时她觉得自己体内瞬间冻成了冰,延迟了几秒才感觉到剧烈的撞击,幸好摔得没她想象中那么痛。但糟糕的是她剧烈跳动的心脏快把胸腔炸开了,这俨然是场速度越来越快地往“零”奔去的倒计时。

“芙莉亚!”

皮普的呼唤将她从昏沉状态中唤醒,她抬头扫视那群男子一眼,接着蹒跚爬起,脚步摇摆地跟着皮普奔过平坦的屋顶,看到他坐着,然后双脚一蹬身体弹开,随即消失在下一个屋顶边角后头。

芙莉亚来到平顶尽头,这才看到皮普跳到了突出屋墙外离地两码高的抽风机上,而供植物攀爬的栅栏则位于右方一段距离之外。她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呢?

又一个蹬跳,皮普稳稳地落在了草地上。

在他们背后,有人在屋顶上咆哮着下令。现在所有原本在屋子里的骑士很可能都往公园这边跑来了。魅姬人在哪里?

“继续跑!”芙莉亚高呼,“别停!”

皮普乖乖听从。接着传来了好几声尖叫和愤怒的人声,不只是在屋顶上。第一批骑士已经来到了户外,置身于某个暗处。

芙莉亚降落在老旧的抽风机上,差点把固定机器的闩子扯掉。接着是最后一个跳跃,双脚便抵达了坚实的地面。

一路奔来时,她发现厨房后门开着。借着月光,她看到在炉子与餐具橱之间长长的通道上躺着两具毫无生命的躯体,手彼此碰触着。

芙莉亚认出了宝琳和她的浴袍,脚步一个不稳跌倒在地,却又立刻起身拼命向前奔跑,并极力将体内涌出的尖叫压制回去,一叫就会暴露自己的位置,而一旦她被那些男人逮到,皮普就会落入他们手中。她绝对不能叫,不能悲伤,只能想着皮普,想着皮普。

跑了二十步,她终于追上弟弟了。这条穿越公园的小径她熟得不能再熟,一直以来,公园都是她的避风港。

“皮普……”她低声呼唤。

皮普转过身来——就在这时整栋屋子的灯光全部亮起,皮普也瞬间置身于刺眼强光中。

先前这种超自然的光线曾照亮过阁楼,这时则从所有窗口中透出,直驱黑夜,仿佛有人在费园内引发了一场爆炸,并且在炸碎玻璃和屋墙的上一秒将景象凝固住了。此时这栋老旧建筑的所有角落都被白光照耀着,连砖缝都热得发出红光。这种光覆盖了公园,将两名逃亡者长长的身影投射在前方,想来在那几秒钟里,远处也一定能看到他们的踪迹。接着光线减弱了,黑暗再次降临。

“他们往那边跑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呼叫着。“往废墟方向!”

芙莉亚拉着皮普往左边逃,离开她平时常走的小径,经过一处灌木丛,冲过高高的杂草。皮普一声不吭,似乎相信姐姐一定能救自己,芙莉亚也巴不得自己能这么相信。

她开始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回过头去,却只能隐约辨识出一些跳动的轮廓。尽管她刻意绕了路,脚步声还是近得可怕。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灌木丛。灌木丛生长在杂草蔓生的公园边缘,他们手脚并用地爬过灌木丛,接着在树底下飞奔,来到了一处草地上。这一路地势逐渐陡峭上升,渐渐脱离了费园范围,他们静默无语地拼命爬上山坡。越过这座圆形山顶是另一座树木丛生的山谷与更多未经开发的丘陵,在那里的某处有条通往温奇科姆的路,也许他们有办法逃到镇上去。

姐弟二人吃力地爬到半山腰,这时一阵强风恰好吹过了草地,同时将一阵高亢的笑声传送到了山坡上。

“你们逃不掉的!”魅姬的呼喊穿破夜色,“你们只不过是两个孩子!”

“我恨不得她死。”皮普在两次喘气的空当说。

再次发现灯光时,芙莉亚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灯光来自左侧,在他们上方的斜坡上,这些白色光点在夜色中移动着。芙莉亚心想,魅姬是不是正在御风而来,想拦截他们?

但魅姬随即喝令:“站住!”声音来自后方。魅姬已经很近了,太近了,但她绝对不在山丘上。

一阵轰隆声传了过来,接着是尖锐的汽笛声。

“火车来了!”皮普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尖锐。

那是从格洛斯特来的货运火车,这消息到底是好是坏?芙莉亚不知道。万一火车经过时,刚好挡住他们两个越过铁轨,他们就死定了。

灯光消失,不久后火车声再次在山坡弯道上轰隆隆地响起,灯光也再次出现。

“我答应你们,你们都不会受到伤害!”魅姬在距离不到二十码的地方高喊着,芙莉亚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宝琳和韦克福。“我只要七芒星的书!”

这句话有如回音在芙莉亚的脑海里回荡。

七芒星的书。

她说的是《凡塔思帝寇》?

这本书就塞在她连体工作服右腿上的口袋里,她大可把书拿出来往后一扔,只盼这么一来魅姬能够放他们一马,但这个女人说的话芙莉亚连一个字都不信。

为什么偏偏是《凡塔思帝寇》?对其他人来说,这本不入流的小说根本没有意义,而她珍惜的原因,只是这书代表着她对母亲的最后一段回忆。

“你休想!”芙莉亚转头高喊。

但她随即觉察到自己握在手中的小手,还有皮普的喘息声,这声音甚至压过了正在驶来的火车声。

灯光更加接近了,铁路边上也出现了一对明晃晃的巨眼。货运火车缓慢地,甚至可以说是从容不迫地在费园上面的弯道上行驶着,因为即使在夜里也可能会有几只绵羊或是牛误闯轨道。从自家屋顶上,芙莉亚曾无数次看到过这种货运火车有如玩具般轰隆隆地驶过翠绿峰峦,而这一次,火车声听来却有如一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的怪兽,隐身在两盏划破黑暗照亮他们所有人——皮普与她,以及魅姬和她那些少说也有十几名的骑士——的灯光后头。敌人离他们已经不到十步远了。

芙莉亚把口袋里的《凡塔思帝寇》拿出来,拉高音量呼喊,好压过火车头的声音。就在此时,仿佛来自地狱的汽笛声再次响起,现在火车行进的速度比他们快不了多少。

“把东西给我!”魅姬高喊。

皮普在敌人和火车之间来回张望着。这时火车头恰好从他们附近经过,后头拖着一列长得永无止境、嘁咔嘁咔响着的货运车厢。这下子,上山的路被挡死了。

这本书变得比平时还要沉重。为什么宝琳和韦克福必须为它而死?如果爸爸还在,也许知道答案。

魅姬和她的骑士们更近了,她乌黑的发丝被风吹乱,几绺在她的脑袋上飞扬着,有如触角一般。她的肌肤如鬼魅般白皙,美得令人生畏。芙莉亚忍不住想起一种兰花,你要仔细看才会发现它原来是一种肉食植物。

“我只要那本书!没人会伤害你们的!”

芙莉亚把拿着《凡塔思帝寇》的那只手朝魅姬的方向伸去,同时望了皮普一眼,用低得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觉得你跳得上火车吗?可以牢牢抓住吗?”

她的要求简直是异想天开,他才十岁呀,她的脑海里响起了这样的呼喊。然而在刚才那段时间里,他却做到了她之前认为他做不到的事,更何况除此以外,他们根本没有其他办法,再也无路可逃了。

他们的敌人或许也料到了这一点,因为骑士们的队伍已经散开成半圆形了。

“站住!”芙莉亚的声音既高亢又嘶哑,她不确定在这么嘈杂的情况下,别人能否听清楚自己的话。“你们再走一步,这本书就会滚到车轮底下!”

魅姬高举起一只手,她的骑士们立刻停下了脚步:“现在我一个人去你那里,你把书交给我,我们就走人。”

“你们根本不必杀死宝琳和韦克福。”

魅姬瞧了一名骑士一眼,那人只是耸耸肩,仿佛在说:“是他们逼我们出手的。”

接着她又转向芙莉亚:“做错事的人一定会受到惩罚。”

“这样也没法让他们两个活过来!”接着芙莉亚压低嗓音,问皮普,“准备好了吗?”

“好了。”皮普说。

“他们只是普通人,又不是书巫。”

“我弟弟也不是书巫。”

“他年纪还小,将来也可能会成为书巫,就跟你一样——芙莉亚·罗森克罗兹!”

看来她已经知道了,芙莉亚终于了解了,如果这女人知道费尔菲克斯家族的秘密,那她的目的就绝不只是《凡塔思帝寇》,就算魅姬拿到了这本书,她的任务也还没有达成。

后面几列车厢轰隆隆地朝着西边的弯道行进。

芙莉亚最后一次转向皮普,说:“我们必须赶上最后这几节车厢。”接着她朝魅姬呼喊:“我同意,书给你!”

魅姬朝她走过来,同时示意骑士们留在原地。

“去!”芙莉亚对皮普说。

皮普猛然转身,奔向上方的铁路。与此同时,芙莉亚也一个侧转身,把《凡塔思帝寇》用力扔向一节行经他们身边的车厢。书在飞行途中掀了开来,书页翻飞,“砰”的一声撞上车体,接着弹起来,消失在骑士后方的夜色里。

魅姬怒吼出声。

芙莉亚不再理她,她赶紧追上皮普,恰好见到他抓住火车末端的传动杆,而芙莉亚自己也跑到轨道上追赶最后一节车厢,奋力跳上狭窄的平台,呻吟着努力抓紧攀上去,并且看到皮普也在试着这么做。

皮普这一跳的距离不够远,他踉踉跄跄地跌回地面,立刻又拼命把手臂向前伸,追着火车跑。芙莉亚左手紧握着传动杆,右手抓到了他的手指。

汽笛声再次鸣响,紧接着火车司机就会加速了。

骑士们全都冲到了铁轨上去追赶火车。

魅姬似乎离去了,但芙莉亚随即看到她出现在铁路路堤下,正在弯腰捡起草丛里的那本书。

“芙莉亚!”皮普绝望地呼喊着。

她不会丢下他的,绝对不会。

一名骑士追了上去,同时伸出一只手来抓他。

“不要!”芙莉亚高喊,她把满腔恨意一股脑儿地抛向那名男子。

不知是什么东西,看不见但力量惊人的东西有如一颗高丽菜般击中了他的脸庞,将他从路堤上击落。

芙莉亚张大了嘴惊愕地望着他。是她干的吗?

她没时间细想,皮普已经快喘不过气来,撑不了多久了。光是现在他似乎就没力气再奋力一跳了。

他那汗津津的手从芙莉亚的手中滑脱,但芙莉亚立刻又抓住了他,这一次握得比较牢。

“你一定要跳!”

火车开始加速,皮普跌跌撞撞,但没有摔倒。他快要筋疲力尽了,他的表情扭曲着,芙莉亚也看到泪水如两条黑线般划过他白色的小丑妆容。芙莉亚已经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到他哭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一幕令她心碎,她忍不住开始啜泣,她不愿放手。无论他们会发生什么事,她都宁可再跳下车去陪着他。一大群骑士在后头追赶着皮普,最后终于追上他了。尽管芙莉亚曾经让一名骑士尝到过苦头,但要她再做一遍却万万办不到了,没有心灵书就不可能办到,更何况要对付这一大群人。

一声怒吼响彻山头,掩盖过火车的轰隆声,牢牢灌入芙莉亚的耳膜。

皮普脚下又一个踉跄,这一次她终于失去他了。

黑夜里,一阵像龙卷风的东西从后方席卷而来,穿过这群骑士,在他们之间卷起一条通道,最后撞上火车末端。芙莉亚“砰”的一声撞上车厢后墙,顿时失去了重心,甚至快要失去意识了,但她紧接着爬上了狭窄的网格平台,躺卧在那里。

皮普被隐形的手从轨道上揪起,他双脚又踢又蹬,身躯悬空了一两秒,接着第一批骑士赶到,其中一人将他硬生生拉了过去,皮普对他又踢又打,但就在芙莉亚还拼命挣扎着想起身时,皮普的反抗已经变得无力了。

芙莉亚撑着身体坐起来,身体却还太过虚弱,只觉得全身奇痛无比。她把一只手朝皮普的方向探伸出去,身体却仿佛麻痹了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皮普的身影在骑士的魔掌下变得越来越小。

芙莉亚呼喊着他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她不断地尖叫,直到快喘不过气来,失去了意识为止。火车逐渐加速,朝着暗夜奔去。

注释:

[1]Richard de Bury(1287—1345),藏书家,英国达拉谟主教。普遍认为,他的著作《书之爱》是第一本深度谈论书籍知识与图书馆概念的书。